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当我看到两三栋屋瓦相连的大房子,只有我年近八十的大伯一个人驻守的时候,故乡在我心中也像大伯佝偻的身躯一样变得孤零零了。当我注视着眼前这块还残留着白菜朵的菜地,无法印证这里曾是我的小学校址的时候,我隐约地感到在我和故乡之间那条时时牵绊的丝线没有栓着的地方了。一切都会一任岁月的侵蚀从我的生命中无情的流逝吗?
这块半山坡上的菜地,曾经伫立着我的小学,那是我启蒙的地方,是我心智初开的地方,是我对故乡所有眷恋和离愁的寄托之所。我在这里读到三年级后,就随父转到了城里,人生中最美好最纯真的时光就像在此挽了一个结,打成一个大大的包裹,邮寄给了几十年后的我,成为我幸福快乐的源泉。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才五、六岁光景,像一只小野兽成天在农村的山林田野间摸爬。这里的山一面挨着一面,两山之间夹着潺潺的小河,沿河布满蛛网一般的水田,像一块一块亮汪汪的镜子闪着光。村民的房屋随着山势,在半山 散落,木墙黑瓦,袅袅炊烟,都是清一色的吊脚楼。人家相对集中的便称为“寨子”,我家就在半山上的寨子里。对面半山上也是一座寨子,是一座大寨,村小就在大寨的边上,地名白杨 坪。
那是一个秋天,太阳还有余热,水田里满是黄澄澄等待收割的稻谷,风吹稻浪,黄绿的蚱蜢在稻穗上跳跃。我第一次走进了学堂,第一次看到教室外墙上用石灰写着的“杨柳乡孟溪村小学”几个灰白的大字。这就是我的小学,只有三间教室,一小间教师宿舍,一块不规则的操场。和村民的房屋相比,除了校舍前用竹竿挂着一面五星红旗,没其它特别之处。那几间简陋的房屋因为插了红旗而变得神圣,牢牢牵住了村民们的心,锄地累了,直起腰,都会忍不住向那儿望一望。这里虽然名叫白杨坪,但并没有白杨树,却有一棵高耸入云的耙子树,已有上百年的树龄,盘曲的树根占据了半个操场,寄生在树上的藤萝从树枝上垂下,形成一个天然的秋千,印象中的课间都是在这秋千上飘荡着。学校周围都是菜地,时常有担着大粪的村民从教室门口经过,看见自家孩子没认真上课,还会在门外呵斥一声,引起全班哄笑,使被呵斥的孩子无地自容。学校有三个班,也是三个年 级,老师却只有一个,是民办教师,还要顾及家中的农活,每天走进教室脚肚子上都挂着泥。
就是这样一个简陋的学校,曾寄托了我多少童年的梦想和快乐,在这里度过的那段似懂非懂的时光,凝成了我一生中永不消逝的梦境。在我脑海中至今仍有一幅清晰的画面:乡间的清晨,半山总有薄雾缭绕,牵牛到田埂上啃噬完丰美的水草,薄雾已散尽,炊烟又升起。回家吃过早饭,便挎上书包向山下走去。下到小河边,经过河上那座历经沧桑的风雨桥,再沿对面山坡拾级而上,半山上学校旁那棵高大的耙子树已遥遥在望。喜鹊从耙子树上飞下,滑过一片菜花地,在树林边衔一段枯枝又飞回树上。同学们从各个方向的小路走来,汇集在操场,翘首等待着老师的身影在山坡边缘出现。每一天的学习生活就这样开始。学校的教学条件确实有限,老师的教学水平也不算高,但在我心中,在那里渡过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们的课堂除了教室,还有广阔的田野,除了学会基本的识字和算术,我至今仍然记得,用小竹管、野豌豆荚、小葱苗、麦秆、甚至包谷叶子,可以做成各类乐器;将圆圆的棕树干锯成一寸厚的轮子,用烧红的火钳在中心钻一个洞,插入轮轴,做成四轮板板车;在路边油桐树上摘下一个青青的桐子,用小刀切开,流出的汁液就是天然的胶水⋯⋯
如今,我行走在城市,那段美好的时光已渐行渐远,那平静的山村,散落的木楼,懒散的炊烟,已逐渐在记忆中模糊不清。唯有启蒙的第一声朗读,犹如雏凤清越的发声,至今仍记忆犹新。那朗朗的书声从教室传出,惊飞古树上的鸟雀,带着田地里辛勤耕耘的父辈们的希望飘上蓝天。
现在,我再次踏上故土,听说村小已在几年前拆除了,忍不住想去看看。便一个人沿着小时候的上学路走去。下到小河边,发现河上的风雨桥已垮塌,只剩下几根桥梁,难以寻觅当年刻在梁 柱上的字迹了。沿山而上的石阶,因走的人少了,石缝中长满了杂草。走到半山了,就到学校了,再次走近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地方,虽然知道村小已被拆除,但眼前的情景,仍然让我作好准备的心,一时空空如也。我想起了离家出走的简爱,在冥冥中受到爱情的召唤,毅然决然回到她魂牵梦萦的桑菲尔德时看到的情景:桑菲尔德已变成了废墟,爱人罗切斯特也没有踪影,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供产生美好的回忆,那种心酸,那种无助,那种慌乱⋯⋯。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那颗耙子树已不见了,据说十几年前就被村民砍掉,因为树心空了,怕被风吹倒伤及学校。当年属于教室和操场的地方,如今已是菜地,和周围的菜地连成一片,教室屋基和操场的轮廓都无法寻觅了。我无法表达我此时的心情。物是人非,还可以把伤感寄托在残留的事物上,但物人全非时,伤感已无可寄托,空落的心里灵魂已飘走,没有了重心。这里曾是村子里最神圣的地方啊!曾是让村民们充满希望的地方啊!如今已消失不见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了!孩子们都去几十里外的乡里上学了,还有的到更远的城里上学了,父母们也跟着进城陪读、打工挣钱去了。村小的消失,好像一下子带走了乡村灵动鲜活的灵魂,没有了孩子的欢笑,没有了田地里挥汗如雨勤劳的身影,乡村由宁静变得死寂,了无生机,就像那没有主人的桑菲尔德一样无所适从。望着田野里长满慌乱的野草,无人整饬的院落里歪斜着木楼,我再也找不到曾经的美丽山村,找不到我的童年梦境了。
曾多少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对故乡的思念,细到山路的一曲一湾,细到屋前的一树一石,细到乡民的一颦一笑。然而,梦中时时的牵绊,几经沧桑,早已烟消云散了。乡愁几许,更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