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致纪泽(3)【1114】2024-10-18
曾纪泽的业余爱好有两个:一是写字,一是作诗。十一二岁时,他便沉溺于写字之中,可以一连写几个小时不歇手,这可以从其父京师写往湘乡的家书中得到证实。做诗也是他的兴趣。他的选集收诗作三百多首,前期的诗,附有不少曾氏的批语,可见曾氏在世时常批阅儿子的诗作。令人感兴趣的是,曾氏说自己平生短于近体诗而长于古诗(事实上,曾氏的古诗是比近体诗做得好),但纪泽存世的试十之八九为近体,被乃父所赞为“气清而词亦稳”的七古诗一首也找不到了。这是什么原因呢?其弟纪鸿为兄的诗集所作的序言中解答了这个疑问:“伯氏劼刚先生往年尝为咏史四言诗数十百首,纪游、拟古、友朋酬唱为五言古诗三百余首,藏之箧衍qieyan(农耕时代方竹箱子)秘不示人。同治己巳孟夏,奉先妣bi欧阳侯太夫人板舆发金陵就保定节署,行次清河,副舟不戒于火,兄之诗文杂草,所著小学、训诂、声韵诸书稿本及手校子史若干部皆荡为煨烬weijin(经焚烧而化为灰烬),独近体诗数十首,诗册存纪鸿处得全。兄尔后遂不甚作古诗,尝云:‘古质而今妍,妍则易成,质者难好,吾为其易者。聊以颐性自娱而已,再毁弃之,亦所不惜。’”
原来,曾纪泽早起所作的古诗稿本都被火烧了,从那以后,他就不再写古诗,而多为近体诗了。借此机会,我们附录三首被他乃父所称赞的七律于次,以供读者管中窥豹,略识纪泽诗才之一斑:
柬jian(信于)刘伯固(三首录一)
烽烟络绎luò yì(前后相接)十余载,荆棘jīng jí(带刺小灌木)纵横(南北曰纵,东西曰横;经曰纵,纬曰横)六百城。
昔定东南豺虎(豺与虎,泛指猛兽;喻凶狠残暴的寇盗﹑异族入侵者。这里指太平军)患,端资山泽龙蛇兵。
卖刀买牍犹无赖,袒臂刑牲xingsheng(古时为了祭祀或盟约而杀牲畜)相与盟。
正恐萧墙(宫室内作为屏障的矮墙)忧未已,暂时高枕压虚惊。
曾氏批云:“气势驱迈(奔放)。”
怀人三首(录其一)
大辩(能言善辩)雄谈(高谈阔论)骇天下,江河一决数千言。
从知隽jun论(高论)难为赏,俯视群流(同辈)益自尊。
曾任礼官陈俎(陈设俎豆。意谓会盟,止息干戈)zu豆,出参(弹劾)戎幕(幕府)走乾坤。
十年嗜好消磨尽,尚爱花骢(五花马唐人喜将骏马鬃毛修剪成瓣以为饰,分成五瓣者,称“五花马”,亦称“五花”。)属锦鞬jian。
曾氏批云:“风格似黄山谷,有票姚飞动之气,故可喜。”
十月朔日咏桂
何年移种自瀛洲(河间古称瀛州,地处冀中平原腹地,位于今河北省内,属沧州市管辖。地处华北平原腹地,居京(北京)、津(天津)、石(石家庄)三角中心),惯阅风霜送晚秋。
密叶当窗翠玉片,繁英照眼黄金球。
已令残菊让三径(归隐者的家院里的小路。),坐见老梅输一筹。
无尽光华须内敛(深藏不露),体同百草竞春愁。
曾氏批云:“胸次恬适(无论顺境逆境都能相遇而安的性格),胎息(道家的一种修炼之法,是一种心性与命所达到无念无为之表现)甚高。”
曾纪泽的诗大抵都是这种风格,不知读者诸君以为如何。恕笔者不客气地说,这位未来的外交家诗写得并不好,他不缺学问,缺的是才情。他的诗作比乃父差了许多,若与唐宋人比,则差得更远。严格地说,曾纪泽尚不能算作诗人,只能称之为诗的爱好者。才难,才难,古今同慨。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曾氏对儿子坦言平生有三耻:不懂自然科学,做事有始无终,写字慢且不能自成一体:希望儿子能在这三件事尚为他雪耻。客观地说,曾氏不能算有始无终的人,他的字刚劲谨严,可属上乘。因为对自己要求太严,最高的标准没有达到,所以他以为耻。其实是不应该叫做“耻”的。至于不懂自然科学,的确是曾氏的一大缺憾,但有此缺憾的人,当时极多,然他们之中能承认这个不足之处而且上升到耻辱高度的人却极少。曾氏为何能如此呢?除开自我要求严格外,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那就是曾氏的洋务意识。
曾氏在战争中亲身感受到洋人船炮的厉害和它对战争胜负的至关重要的影响。基于此,他成为那个时代洋务意识最先觉醒的人,并亲手揭开了中国近代洋务运动的序幕(关于这桩大事,我们将在后面的相关部分再详细点评)。洋务是与自然科学密切相联的。曾氏因此知道天文算学的重要性,遂对自己的昧于此种学问而深以为耻。以此为耻,实令人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