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盛大的夜幕在鼎沸人声中悄然落下,长街长,烟花乱。他堙没在锦都千里繁华中,边走边饮酒,时而跌跌撞撞,似刚学步的孩童,时而喃喃自语,像个痴傻的疯子。
至于他说什么,只有擦肩而过的路人才能听清。
“ 君不见,夜如水。共君此夜需沉醉。”可没有你,谁与我对酒当歌?千种怨,万般恨,我与谁细细消磨......
无数慢慢长夜,他都是那个最寂寞的人。
今夜疏影横斜,水波清浅,暗香浮动,盈盈醉人,故人来不来?今夜庭院寂静,时时能看见疏星巧渡河汉,故人来不来?
今夜晚风轻柔,马儿在狂奔中嘶鸣,梅酒正醇,故人来不来?今夜华灯初上,你我舒袖并肩游,说诗酒趁年华,故人来不来?
家仆终于在人潮人海中找到他,直道:醉了,醉了。
他没醉,清醒的很。
他只是在等一个人。
做一个梦。
那时的他们还是骄傲的少年,飞觞赋诗,才气横溢,从没有向权贵低过头。
那时的他们还可以秉烛一游,菱歌泛夜,聆听萧鼓,吟赏烟霞。
家仆欲把烂醉如泥的他拖回府,劝道:醒吧,醒吧。
该醒了吗?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他与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周旋已久,他这个寒灯独夜人,人间飘零客,尝遍人情恶,欢情薄。
然诺重,君须记。有一个人,也在等他。
极北之地的寒冷是清澈透明。自京都一路北上,出山海关,越长白山,涉松花江,便是宁古塔,这里没有灼灼桃花,没有婀娜垂柳,没有明媚和煦的阳光。
吴兆骞被流放,他千里相送,铭记过这一切。
“ 万木派立,仰不见天,朔风狂吹,雪花如掌。”他铭记着散落一地的秋风,面如刀割。铭记着刀俎上的雁叫,声声哀鸣加深了不眠人的不眠。
山一程,水一程,他们天涯相隔十八个春秋。
季子平安否?
康熙十五年,京都普降大雪,严冬肃杀,银装素裹。在一个最平常的雪夜,他敲月下千佛寺门。
寒灯曳曳,烛光如豆,穿戴厚实的他读到了吴兆骞的近信。
“塞外苦寒,四时冰雪,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茕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
字字锥血,刺得他潸然泪下,泣不成声:“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十八年,让翩翩少年蹉跎成沧桑中年,让最好的岁月交付给了风雪和别离。
让世道的无常,养成了他们一身伤。
试问夜如何?
风猎猎,雪纷纷,皓月无光。
暮沉西山,情义万丈。
无数个漫漫长夜,他是最思念的人。
不久,号称清朝第一才子的纳兰容若和他相约黄昏后。君子之交,相约酩酊月下,小酌杯中柳色浅。君子相会,不谈政事人情,不谈命数几何。
本是明月何皎皎的寂夜,他的种种思索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纳兰只道无趣,不曾深究。
直到宁做傲雪的松竹寒梅,自“砍”双腿被逼下跪。纳兰才懂“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那被世人嫌弃的尘埃污秽,根本不是他顾贞观的枷锁负累。
那是长情,是深诺,亦是舍生相随。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此恨何时已。
月凉如水,共君此夜需沉醉。
醉?他何夜敢醉,只见夜深千帐灯。
今夜故人注定不会来。
他依然等。
为之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