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老邻居聚会,五十多年不见的玩伴志雄也来了,一见面就认出了彼此,他还是我印象中的高个,只是性格温和出乎我的想象。
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家住杭州佑圣观路44号,那是一个有三个天井的大墙门,后门开在离佑圣观路直线距离超过一百米的直吉祥巷,我家的门口面对一个天井,天井地面和四周石坎用青石板铺就。石坎有两级踏步那么高,宽度可供一个大人搀扶一个小孩行走,瓦房的屋檐正好伸过石坎的外面,下大雨的日子在墙门内串门也不用打伞,甚至都不用穿雨靴,从屋檐流淌下来的水珠直接落到天井里,溅起的水花被石坎挡住,门前始终不沾水迹。
礼拜天的下午总有几个邻居凑成一桌牌局在天井里消磨时光,他们只关注自己一手牌的好坏,很少发出声音,在别人思考的档口,会端起身边小方凳上的茶杯喝上一口,会抽烟的人也会不时的点一颗烟。他们中有一个我心目中的“长腿叔叔”,是我在墙门公共厕所里见过印象最深的人,那时候的公共厕所里都有小便槽,早上起床的时候,男人都挤到小便槽前一字排开各自畅快。只有他,小便后系最下面裤扣的双手我要仰视才能看得到,可见其腿之长。他是牌局中人的核心,洗牌的时候他会随便对着谁说上一两句山东口音的普通话,有时夸奖,有时诘难,捎带瞥上一眼,也是居高临下的神情。有时候他们也争吵,互相抱怨、辩解时都是直呼其名,只有对“长腿叔叔”都一律叫他刘科长。
我这时正和墙门里的小朋友在天井里打陀螺,我的陀螺是在清泰门的杂货铺花三分钱买来的,小到只会在青石板上左摇右晃,只有不断的抽鞭子才勉强不会躺下。志雄年纪比我大一、两岁,是刘科长的儿子,个子已经高出我半个头,他的陀螺有我的几倍大,用轮胎开发丝抽打,几鞭子下去,就会转个不停,还总是往我这边撞过来,我的陀螺被它一撞就歇菜,我把鞭子掉过头来,把它拨到一边去。志雄见我用杆子弄死他的陀螺,就猛推我一把。我一个踉跄摔向一边,右眼的眉骨已经磕上石坎,顷刻之间,血流如注。我的哭声和眉骨部位流淌不住的鲜血显然被刘科长听到了或看到了,他从牌桌前起身,没迈几个大步就冲到志雄跟前,二话不说就是一面 一个大巴掌打在志雄脸上。志雄在我两眼的余光里身子卷缩起来,我顾不上这些,捂住流血的伤口跑回家去,也记不清我的身后有没有传来哭喊......
那时候我爸爸在拱宸桥外上班,一路电车坐到终点还需步行六华里,只能每周回一趟家,周日下午爸爸要回单位,外婆总要给他煎一瓶咸带鱼带上。
每逢带鱼出锅,我闻到香味就张口要吃,外婆会夹几块带鱼到碗里,另外给我泡一碗冷饭。靠近直吉祥巷那个天井住着一家华侨,平时暗洞洞的屋内,总能看到红漆地板泛出丝丝神秘的色彩,他家的女儿比我还小,不敢和志雄这样的小朋友一起玩耍,但某一次看到我下午吃饭,就走进屋来要吃,他家大人怎么说都带不走她,就随她去了。外婆另外给她弄了和我一样的一份。从那以后,每周到这个时候她经常会来我家,坐在我的对面和我一起吃泡饭过咸带鱼。她打扮的花枝招展在我眼里就像一只蝴蝶,和我家筚路蓝缕的生活反差明显。按理讲她家经济条件明显好了太多,泡饭和咸带鱼这种经济型食物估计连上她家饭桌的资格都没有,她为何一吃而不可错过呢。
我依稀记得她叫菲菲,见到志雄,我就忍不住打听菲菲的情形。原来她一家早就迁居香港了,要是她还在杭州我就想问问她当时为什么喜欢吃别人家并不好吃的东西,看来这个答案这辈子是得不到了。但我想经济条件再好,也不可能成为一个人生活的全部。人的社会属性从小就会表现出来,不同的人生,只要细心体会,都会品尝到美好。
再说志雄。此刻的志雄已经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举手投足之间不时流露出几分优雅。上小学那一年随着爸爸工作的调动,我家搬到新居,记得志雄来找过我一次,我们远远地相视,没有说上话,也许是辗转地听到志雄读书成绩很差,心想可能他太调皮,被刘科长打笨了,有点不想再走近他的意思。恢复高考后,他更和大学无缘,但他现在虽已到了退休年龄,但依然被留用,继续担任一家公司的高管,这次聚会就是他发起的。事实上刘科长的两个巴掌,打出了志雄的高情商,从那以后他再不欺负别人,生活也给了他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