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语言,作为小说艺术形象表达手段的系统,不仅其各结构层和方面,诸如语音、语词、语法以及修辞和方言等,有着不同的美感性能和美学要求,不同的语言类型和模式,也同样是这样。
短篇小说的语言,一般要求弘博而又简约,隽永而又舒展,具有浓郁的生活情味和鲜明的个性特征。这种个性特征既形成某一总体的语言风格,或雄健、或俊逸;或幽婉、或朗畅;或浓郁,或淡远;或寓华于朴、意境幽深,或五彩缤纷,令人神怡……又具体地表现为不同的语词、语法、语音、方言句式、篇章等的美。这些正是构成作家艺术风格的重要标志。不同作家的作品因而在语言结构和表现上迥然不同,甚至同一作家不同作品语言的美学表现也不是机械划一,往往呈示出不同的调子、色彩、节奏、韵律和趣味。但是,基本的语言类型却是一般小说所共有的(虽然也有例外,比如在对话体小说中)。不同类型的语言组织成一个和谐、整一的语言系统,一起完成绘人状物,表情达意的任务。细加考察,不同类型的语言也有着某些不同的美感特征和传达规律。
从小说语言和反映生活的现象与对象的关系,即主体和客体的关系上考察,也许可以将小说语言分为摹拟性、主体性和图绘性三种类型。
摹拟性语言,是以作家取“纯客观”(相对而言)的态度,逼真地再现生活现象和对象为特征的。小说作品中人物对话的美感,就是以逼真的摹拟为条件。周立波说:“描写人物的对话,要根据他们的特征和个人性格,设身处地,摹拟他们在一定的条件下可能倾吐的语言,不能单凭主观去臆测,不宜尽搬书上的语言。”不凭主观臆测,也就是不让人物说违背自己性格逻辑和生活逻辑的话,不说和一定的条件——诸如特定的时间、地点、人际关系、矛盾冲突、氛围发生牴牾的话。要做到逼真地摹拟,重要的是要善于设身处地,善于观察和体验。初学写作者常犯的毛病,往往是不去逼真地摹拟人物可能倾吐的语言,而是硬让人物说作者自己的话,也就必然失去真实,损害语言的美感。逼真地摹拟对话,还往往注意保留语言的自然形态,留存着人物语言表达的特殊的装饰、补缀,甚至啰嗦、重复、辞不达意!
摹拟的目标已不再只是人物的对话了,艺术探照的光束愈来愈爱集中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去逼真地摹仿、再现人物的心态语言,即人们的感觉、知觉、情绪、思维和潜意识,人们意识流动的轨迹。它不同于传统的、从形式上可以看出经过作者严格筛选、提纯的心理描写。后者是静态性的,它却是流动的;后者重在叙述,它却重模拟;后者是冷静的、理性的排列组合,呈现出明晰的因果有序的联系,它却竭力避免妄加斧凿,时序颠倒,违背寻常逻辑,语词、句式显得朦胧、凌乱、变化无常,短句、简单句、省略句、独词句纷至沓来,甚至一个个词或词组联接成如银幕上的叠印镜头。语言形式上的这种追求,乃是摹拟的扩大和延伸。无论哪种心理描写手法,都有它的长处,选择何种方式,自然须依具体情形而定。
主体性语言,不同于摹拟性语言的地方,在于它不是对对象设身处地的描写,而是作家本人叙述故事、介绍人物、点染背景,或者直抒胸臆,其中自然潜隐着主体的褒贬臧否等思想因素。这种主体性语言,是我们通常说的作家叙述角度(有是以“我”作为叙述者出现)所运用的语言形式。而一般以“我”或作品中某一特定人物作为叙述者的语言,严格说,还有着摹拟的性质。遣词造句,叙事抒情,必须吻合特定的叙述者的身份,年龄、性格和文化素养等条件方为上乘。主体性语言,是形成作家语言风格的一个重要因素。它并不比描绘人物、摹拟对话容易,既须避免呆板单调、枯燥繁缛,又须防止过分粗疏、交代不清。短篇小说的主体性叙述语言应是简洁传神、鲜活而富于生活情味,又染着某种动人的地方色彩;它应是哲理和直觉、叙事和抒情的结合。
细察主体性叙述语言,易于分别作家之间语言艺术风格的微妙差异。比如,幽默感常常被人们看成是叙述语言美的一个不可缺少的因素。但同是幽默,鲁迅是冷峭、隽永,周立波的是闲适、轻松,王蒙则更多的是笑中有泪。主体叙述语言不同的色泽和韵味,是和主体的个性、生活史、生活方式、文学素养、美学趣味、写作方式等等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主体的个性气质、才能特点得以呈示,主体性叙述语言是重要途径之一。
如果说摹拟性语言和主体性叙述语言,分占不同的极端——前者职“纯客观”的态度,后者恰以主体驾凌一切,那么,图绘性语言则是走的中庸之道。我们正是常常拿“形神兼备”、“情景俱出”来标举图绘性语言,即写人、状物、绘景所产生的美感。图绘性语言的对象是有“形”的,也就需摹拟,但又不是以形似为满足的(小说艺术不同于绘画,不提供直接的视觉形象),还须传“神”。这里的“神”,既指客观对象的某种本质特征,也包括主体的思想和感情。王夫之语云:“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强调的就是寄托情思,是主体方面。当然,苏东坡说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也未免失之偏颇。遗形取神,神将何寄?图绘性语言是形与神的有机结合,抓住有特征的形,或凸出,或夸张,或工笔,或写意,或变形,达到绘形传神、情随境出、物我交融的效果。抓住有特征的形写神,即使图绘不再是静止的、照相式的留影摹声绘色,在似与不似之间产生飞灵、蕴蓄的美感,而且有利于造成笔触洗炼,语言简约,以少胜多,这正是短篇小说的美学性能所要求的。
短篇小说在以形传神时,有时甚至不太注重形的外在的描摹,而着力写出它使人产生的感受和情绪。
不同类型的小说语言在一篇小说的语言系统中,各施其职,各呈其妙,但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和谐的、默契的。它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创造艺术美;并且受着同样的制约,这就是调子。小说中的调子,是流贯于语言艺术形象的作家的最基本的审美感受和情绪,是能够引起欣赏者各种不同感情的性质。确定用何种调子写作是很重要的。短篇小说一个不同于中、长篇小说的美学特征,即在于它感应生活的一致性,内在情致的一致性。这种内在的情致不仅影响着谋篇布局、铺采文风,甚至可以成为一篇小说的枢纽和线索。而这种内在情致又总是通过一定的语言形象、一定的调子表现出来。调子的不同,影响和制约着怎样安排和选择作品的语言、语调、节奏、旋律以及色彩等等。用老舍的话说:“一篇小说,不应信口开河的说下去,一篇作品须有一个情调。情调是悲哀的,或者激壮的,我们的语言就须恰好足以配备这悲哀或激壮。比如说,我们若要传达悲情,我们就须选择些色彩不太强烈的字,声音不太响亮的字,造成稍长的句子,使大家读了,因语调的缓慢,文字的暗淡而感到悲哀。反之,我们若要传达慷慨激昂的情感,我们就须用明快强烈的语言”。(《我们怎样学习语言》)这说的是各种类型的语言须和作品的基本调子一致的一面。各种类型的语言之间,也还有一个围绕着基本调子彼此配合的问题。各种语言符号是珠子,调子则是串联珠子的金线。而各个情感性质的调子,又制约和影响各自语言系统中的各类语言的配备和运用。从而使各自语言系统呈现和谐整一的、独特的美感。各种语言不再是一盘散沙,而是一串有机联接、熠熠生辉的珠玑。
在传达作品的情调方面,主体性的叙述语言,特别是议论和抒情较为显豁,作家的心灵、情愫常常藉此得到强烈和明澈的表现,成了作品题旨的点睛之笔、通幽曲径、帮助读者感受和理解艺术形象的内在奥秘。当然,直白浅露,或者游离于艺术形象之外的议论抒情,也会减弱作品的艺术魅力,挫折读者的审美愉悦感。一篇小说的调子,作为作家最基本的审美感受和情绪,是流贯在不同类型、模式的语言中的,起着协调、组织、统一和作用。它既是静伏的,又是流动的;既是隐蔽的,又是显豁的。它体现在语言的各结构层、不同的语言类型和模式上,又调动它们一起成就艺术美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