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跟随木心去访他的NB朋友,真的是我前世给他牵马端茶擦黑板换来的,所以今生才这么有幸能和他成为忘年交。当然了,这一切也是陈丹青的功劳。因此,人活在世上,要么留下NB的子女,要么留下NB的学生。
这一次,我和木心先去拜访海涅。在路上,我们谈到了爱情,木心说:“一个人,只要心里有爱,一生都弄得半死不活。”我笑说:“这话说得好到位,爱情,他妈的就是一个古老的圈套,古往今来坑了多少古今中外的才子佳人啊。记得我恋爱那会儿,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天天阳光明媚,可后来失恋了,顿时觉得世界离我而去。”他说我对爱情感触颇深啊,我说:“爱情像圈套,这句话其实是严歌苓说的。”他大笑,轻声告诉我说刚刚那句很到位的话也不是他说的,他说不出,那是海涅的名言。
说着说着,我俩就到了海涅家,见他卧病在床,双目失明,憔悴的不像话。我瞥了一下床边的桌子,看到了他早年写给妻子诗:
亲爱的,
我知道我死后,
你会常来看我。
来时步行,
回去千万坐马车。
我真心没看懂,请教木心,他说,等你老了,自然懂了。我撇嘴,面露便秘时的表情。
木心对海涅谈论起时代这个话题,木心认为工业时代是男性的,商业时代是女性的。他讨厌阴柔的商业时代。我说我喜欢这个商业时代,多开放自由。这次,轮到他面露便秘时的表情了。而海涅只听,不言。木心接着讲,当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他觉得,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海涅闭着眼,缓缓点头。木心转过身,对我讲,若做生活的导演,不成。次之,做演员。再次之,做观众。这时只见海涅面露便秘状,说:“我他娘的就做了一辈子观众,导演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帝。”
从海涅那里出来,我对木心说,海涅这么大的文豪,怎么还说脏话呢,木心反问我,谁不说脏话啊。这是自然。从此我对自然这个词多了一层理解。
随后,我俩又拜访了显克维奇、叶慈、易卜生、比昂松、乔纳什·李、汉姆生、斯特林堡,然后穿越到十九世纪的俄国,看望了莱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安德烈耶夫。木心告诉我,纪德曾对他说过,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终身大事。所以,别人的书你可以不读,陀氏的书,一定要读。我点头。他知道我要写长篇小说,又劝我不可轻举妄动。
接着,我们马不停蹄,土遁到美国,去访欧文、霍桑、爱伦·坡、斯托、马克·吐温、欧·亨利、赫尔曼·梅尔维尔、杰克·伦敦、惠特曼、爱默生、梭罗。
在拜访的这些人里,我最佩服的有易卜生、斯特林堡、契诃夫、爱伦·坡、赫尔曼·梅尔维尔和杰克·伦敦。我们见易卜生时,他还是个孩子,正在药店做学徒,没进过学校,他一切的写作能力,全自学。斯特林堡,家里开杂货店。不久败落,母亲沦为佣人,他的出生被视为多余者。我们仨是在一酒馆相见,当时他十三岁,母亲刚死,继母苛待他。他说他会尝试从事各种职业,后来他开始写作,并成为了文学院人士,生活才开始转好。契诃夫,他祖父为农奴,后赎身自由,父亲开小食品杂货铺,我们和契诃夫见面时,他正在站柜台,专业导购,有模有样。爱伦·坡也是自学成才,曾在报馆打工。赫尔曼·梅尔维尔,年少丧父,家徒四壁,做过职员、店员、水手、教师。而杰克·伦敦,他母亲是个女巫,从小很苦,成大名,最后却自杀。他的《野性的呼唤》,伟大。
这些伟大作家的经历,让我忍不住问木心:“前几年有人说,寒门再难出贵子,你怎么看?”他笑,说:“不幸的童年可以造就作家。这是海明威说的,送你。”我顿时感动不已。
这一圈下来,木心表示,他特喜欢惠特曼,觉得其诗又精美,又粗犷。十足是大地的,自我的,阳刚的。他自己说:“我是先读尼采,再读惠特曼。好像从高山峻岭上下来,到海中洗个痛快澡,好舒服。”我听他说这话,更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