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是他的小名，本名叫万汉迟。他是我的邻居，也是和我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小伙伴。尽管我们两家相隔不超过50米，但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都已娶妻生子，都已到而立之年。我在外面流离辗转，他在老家辛苦打拼。尽管两家鸡犬相闻，却也到了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地步。
上次见他是14年的五月，刚从杭州回到家的我气还没喘完就听妈妈说：“家里是不是比外面清净？可也有些急人（无聊），邻居都剩些老弱病残，如意在家呢！” 我听到这话大包小包一丢就往他家跑，跑到门口下坡的时候，突然想起几年都没见面，他家还两个孩子，这样空手过去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边往回走边对妈妈嚷道：“妈，把我包里那袋饼干和水果给我拿出来！”
他家正在吃晚饭。他爸早些年得胃癌已经过世了，他妈正佝偻着坐在桌角往嘴里扒饭，妻子怀里抱一个，腿上坐一个，正在协调两个儿子到底是看看喜羊羊还是铠甲勇士，如意端坐在对门的桌上正在对瓶吹啤酒 。见我来，他一下似乎没认出，腾一下站起后大笑道：“前几天就听你妈说你这两天回，啥时候到的？来来来，没啥菜随便吃点。“他边说边给我往桌上拉。我连忙推却道：“吃过了，吃过了！回来听说你在家，就过来看看。回来也没带什么东西，路上吃剩下的饼干和水果，给孩子们吃吧。”他也并不拒绝，接过后放在电视柜上。然后，招呼他妈道：“妈，赶紧给万代成泡杯茶，给我那柜子里的烟拿包出来！"唐突造访，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道：”太把（对他妈的尊称），你先吃饭，别忙活，我真的吃过了。”太把烟拿出来给我发了根，又边泡茶边说：“你哪吃过哩！刚才听到车响，约莫是你回来了，凑合着吃点，就是没啥菜。”我起来接过她泡的茶道：“真吃过了，快下车的时候才吃的泡面。”这时候，如意他小儿子在他妈的怀里嘀咕道：“妈妈，你不是吃泡面肚子里面长虫吗？”我们听到这话哈哈大笑。
不一会他们的饭吃完了。我看桌上的白酒只剩半瓶了，桌边的地上空着4，5个啤酒瓶，笑道：“万迟，现在酒量可以啊！”他还没答话，他老婆燕子抢过话头：“天天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呢？”如意一下火了：“你妈x，我天天累得跟死狗样喝点酒咋了？”太把正在收碗，见这火药味浓了也嚷到：“小狗日的，吃舒服了？喝酒喝少了？怎么不给你喝死！”如意见我在，倒也没好意思发作，借坡下驴对他妈道：“给我喝死了，你们怎么办？谁养你们？万代成的水没有了，加点。”我赶忙给俺太把递一只烟，又给如意递，如意摆摆手道：“我一直都不吸烟，你知道的。也不要给俺妈吸，她还在吃药。”太把把碗收拾好，过来给我续了杯水，又端了盘花生出来便也坐了下来。电视调的是音乐频道，复出的费翔正在那挠首弄姿：“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了我......"两个孩子硬是吵着要看动画片。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东家长李家短 ，久了，倒也索然无味。我也是没话找话：”太把，你这茶叶可以啊！是自己摘的吗？”如意抢过话头道：“这茶可真不赖！清明雨水时候摘的，自己家锅里炒出来的，就泡茶的水都是自己家里的井水用柴火炭煨的。”我一听，来了兴致，现在你家还有煨水的壶？” “有呢！就在锅门口！”我起身到锅门口一看，果然一个漆黑的铁壶在立在通红的炭火中，上面的小铁盖正被蒸汽顶得一上一下，噗噗作响。看着这通红的火光和噗噗作响的小铁盖，我一下掉进了回忆。
如意是太把改嫁后生的，他爸和他奶奶活着的时候，这个后来的女人并不招待见。尽管像男人一样起早贪黑干农活，回家还得喂猪喂鸡做饭洗衣服，闲着时候采些金银花菊花晒干卖钱补贴家用，却依旧是他爸天天斥骂的出气筒 。但农村的女人都有个共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命运面前除了认命还有屈从。男人再不争气，打着骂着，也是自己的男人。还是一样地为他洗衣做饭，打洗脚水。记得有一次，他爸爸赶集很晚回来，见家里中午了还没有饭菜，直接怒骂起来，骂过还不解气，随手把喝水的茶缸丢过去直接砸在太把的脑袋上，结果差不多在头上糊了一锅门口的草木灰才把血止住。如意上面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两个家境都不太好。但是，在农村这种家里只有一个男孩的家庭，家里不管多穷多苦，享受的待遇还是很高的。比如穿最好的，吃最好的，用最好的。我记得他那个时候竟然会有买的玩具，一把玩具水枪，一把塑料弹弓，这在我们那时候的小山沟里的小伙伴面前可是了不起的装备。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的孩子王，上学时候的路队长。
这个孩子王和路队长还是挺称职的，每天一根小竹条指挥着我们东奔西突。谁家地里的瓜熟了，谁家的黄瓜和番茄可以吃了；哪里有鸟窝可以掏，哪里有蜂窝可以捅；今天是拌饭捉迷藏、还是下河摸虾，他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放学时候，我们队里有被别队的欺负了，他指挥着大家一起上。同时，他还很仗义，家里有好吃的决不藏起来，而是带着我们一起分享。有一天傍晚，我们把一个南瓜挖空拉满大便回来的路上后，他很神秘地悄悄跟我说：“今天晚上来我家吃东西，听我的口哨！”晚上我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终于等到他的口哨，我扯开腿跑到他家。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闻到一股让人口人直落三千尺的肉香扑面而来。我吞了吞吐沫，悄悄地问他妈：“太把，你家烧什么好吃的，这么香？”他妈神秘地跟我说：“香吧？想吃吧？过来，一会只准吃，不准问！”我用力点点头，凑到他家锅台边一看，一大锅乳白色的汤水混合着一截截的肉在大火的熬制下氤氲着白气噗噗地冒泡。太把把香菜和小葱切碎丢下去后，给我连水带汤盛了一大碗。我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再盛第二碗的间隙，我悄悄问如意：“这是什么肉，这么香？”他努努嘴，似笑非笑地道：“蛇肉！”我心里咯噔一下，抓蛇逮蛇敢，吃蛇肉还真心不敢。“你不会骗我吧？”如意不说话，用嘴努了努锅门口的火钳。我一看，心里顿时跌进了冰窖——那个火钳上分明缠着一条色彩斑斓的蛇皮正在烘烤，接着我胃里一阵抽畜，哇哇大吐......吐到后来，只能掺着眼泪鼻涕呕黄水了。他爸嘴里一边啃着蛇骨，一边抱怨：“蛇肉是大补，再说这是菜花蛇又没多少毒，你小孩子降不住是你没口福。”后来他爸得胃癌死了，邻居们一直絮絮叨叨地说他脾气不好，性格不好，爱作怎的.....我却想起了那晚冒着白气的蛇羹和缠绕在火钳上色彩斑斓的蛇皮。
这个小风波过后，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友情。第二天我们依旧一起收集烟盒，打玻璃球，摘橡子做陀螺，上树下河，偷桃摸瓜......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拿了本《经典国内外情书选》在他家稻床上的板栗树下抄写情书，大声地对着远山呼喊“xxx，我这辈子非你不娶”时，我突然间意识到我们年龄的距离。如意毕竟比我大个4,5岁，他的童年已不知不觉地先我溜走了。他那封情书写给谁，有没有送出去，我无从知晓。有一天，他来我家把他的弹弓、玻璃球、灰包等等小玩意都送给了我，不无悲伤而又故作轻松地对我说：“我不上学了，出去打工去了。”我吃了一惊：“天啊！你初中都没上完，出去干什么啊？再说你年龄不到，身份证都办不下来。” “是俺爸不让我上了，再说我学习又不好，身份证去办的时候把年龄报大几岁就好了。我去广东厂里打工去了，有人欺负你们，你们就跟我说，回来我揍他们。"接着他便转过身走了，我看见他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地，不停地偷偷抹眼泪。
童年就是这样，一会梨花带雨，一会阳光明媚。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什么事都不记在心上。一会刚开春，一会又过年了。如意在广东打了几年工，期间几年衣着光鲜地也回过几次家。每次的主要原因都是说媒，可是女方家庭一看他家2间土坯屋一间茅草房，年迈而又病怏怏的老母亲时，都摇摇头叹叹气道：“小伙子很实诚，人高马大的，模样也没话说，就是家境......”如意倒并不放在心上，依旧有说必相，被拒了就一笑而过。他跟我们常说：“不是不到，时候未到，有人嫁给我也是过，没人嫁给我我还是得过，没啥大不了的。”时间久了我也没关注这些事了。直到有一年在跟妈妈的通话中，她兴奋地跟我说：“如意准备结婚了！”我愣了下问道：“哪个如意？” “还能哪个如意，万汉迟啊！”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因为外出求学的缘故，当时没能参加他的婚礼，直到等到第二年的寒假才回去见他。再见到他，他已经是城里的“游击队”钢筋工，满手的老茧，青黑的胡茬，抱着小儿子，牵着大儿子，发福的身体告诉我，他过得还不赖。再聊时就是些柴米油盐，哪里的肉便宜，哪里的酒好喝......
“万代成，你愣啥子呢?一个破铁壶有啥好看的!”我回过神来笑道：“这玩意可是古董了，好好传下去，等你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再拿出来的时候可就是国宝啦！”又坐了会，看看时间不早了，我就起身告辞了。
回到家妈妈抱怨我回晚了：“他家那大点地方，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有啥好聊的呢？......对了!他媳妇恩看到了百?怎么样？长得还可以吧? ”我没事看他媳妇干什么，没注意！还行吧！”我应付我妈道。妈把电视的音量调小，跟我说道：“他家真走运气！白捡了个这么漂亮贤惠的媳妇。他岳父岳母家不仅不要一分钱的彩礼，还天天贴他家。逢年过节送鱼送肉啊，两个小孩上学啊.......什么的都是那边包了。” “他媳妇哪的？” “上石桥的！他们刚人在厂里谈的，他家真走运气！” “啥运气啊！没钱就不能娶媳妇了，没钱可以混啊！再说，如意长得也不赖啊，你看他多像张国立。” “瞧你说话没谱！一般农村里没钱哪里去取媳妇，倒是俺们生产队的个个都能找到媳妇。你们老万家不发财，发人！哦！对了!他家说盖房子盖不？” “这个倒没问，明天问问。”
第二天一大早，俺太把提个篮子就来了。“昨天欢回来还给两个崽子带东西，花那费钱弄啥哩。你们这都回老家了，吃菜的话就去俺家菜园弄。我看这点韭菜很嫩割一把过来，这花生前几天刚炒的很脆把给文文吃。”我接过篮子给她递支烟，她瘦骨嶙峋布满老茧的手在自己的粗布大褂上揩了揩：“不要不要啊！病了好久没吸了。” “太把！吸根没事！” 俺妈搬了两个椅子迎出来了：“三太！恩真过细啊！早上忙吗？不忙坐会！” “不忙啊！有啥忙的！早上花生锄过了，一会得空把那津津都拔了种上苋菜！” 俺妈把椅子递给俺太把，她俩坐下来道：“津津吃多了也不好吃，腌着也放不久，倒不如种苋菜好！苋菜嫩油油地，好吃着呢！哦！对了。你家什么时候盖房子啊？不是听说你家要盖房子吗？” 太把使劲抽了口烟道：“恩听谁说俺家盖房子啊！钱呢？俺家那狗窝要是能翻了，估计我也看不到了。" 我接口道：“太把，瞧你这话说的，现在盖个房子花不了多少钱。如意他两个姐借点，几个老表借点，不是大队还会补助点吗？咬咬牙就盖起来了，我一会跟如意说。” “欢！你不知道啊，现在工人和材料多贵，他俩姐都过得那熊样，自身都难保，大队说是会补点，最多补个2000顶个屁用。”太把叹口气道。俺妈抢过话头：“不是说他亲家把材料包了吗？” 太把把烟屁股丢掉道：“他亲家！？就一大炮，说是那样说的，到时候还不知道借呗呢！再说借了也要还啊！前段时间是找个先生看了，先生说今年不就相。”我递了根烟过去，她依旧是在不要不要中接了。“太把！万迟今个在家吧？找他玩去。” “在呢！跟两个崽子捣鼓迷魂阵和电瓶。一会下河去捞麻虾打鱼。” 我起身到他家，如意正和他俩儿子在门口收拾迷魂阵。他拿小儿子扬着脸天真地问他爸爸：“爸爸，一会逮到的麻虾可以卖钱不？” “可以啊！”如意边收拾边敷衍他儿子道。 “可以卖多少钱呢？”小家伙依旧不依不饶。“逮得多就卖得多，我们逮的自己吃，不卖！”如意不耐烦道 。小家伙“哇”的一声哭了：“我们卖钱好不好？我不吃。”如意停下手中的忙活：“你哭啥？卖钱干什么！” 小家伙哽咽着道：“卖钱买旺仔！”
下午我骑车去超市买了箱旺仔，晚饭后我去了如意家。“前几天俺亲戚带了箱旺仔没人喝，想想放家里放久久放坏了，给小家伙们喝吧。”太把和燕子一番推迟后拿到房屋去了。如意盯着我问：“多少钱一箱？”我笑道：“我哪里知道多少钱一箱，真是亲戚带的，我家没人喝，顺便就带过来了。对了！我到你家是喝茶来的，今天不喝两壶水不回去！” 如意没再言语，转身去泡茶，我看家他几乎把一盒茶叶都倒进我杯子里了。接着我们几个大人在堂屋聊天，两个小家伙在房屋看动画片。不一会老大小心翼翼地走到他妈跟前嗫嚅着道：“妈，老弟肚子疼。”我和如意也没当回事，继续天南地北地胡吹。燕子进去后“哇！的一声大叫：“如意！快来看看儿子怎么了！”我们吃了一惊，赶紧跑进去一看，小家伙面色苍白，捂着肚子正躺在地下呻吟。如意一把把他大儿子扯过来，大声吼道：“快说！怎么回事？”如意丢掉他儿子拉开柜门一看，一箱旺仔早已空空如也。
后面我又去喝了几回茶，也都是等到他晚上下班后。没多久我儿子出生了，几乎都没去了。儿子三天九天他都是不请自来，卷起袖子什么活重干啥活。酒席结束剩下的鱼头啊剩菜啊什么的，给他他也不嫌弃也不道谢。妈妈说：“如意家是知恩图报的人！你借他200块钱。他还你的时候总是捎点这带点那 。他欠你人情，总是想方设法还上。可是，他家为什么总是不如意呢？媳妇还没接进来，爸爸死了；儿子还没长大，妈妈老了；刚好今年盖房子有个政策，他家又不就相......哎！” 我叹了口气：“古人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们又哪里处处如意了呢？”
前天，爸爸过来说，太把的病吃了些中药好多了，如意在家正在盖房子，两个小家伙都在上石桥上学......大的今年考初中......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尽管束缚却挣扎着、尽管劳累却充实着、尽管穷困却幸福着的如意，衷心祝愿你能事事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