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7

              灰色的鸟掠过天空

                                    一

      吴妹妹来到启南学校是2010年的冬天。那天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毛呢大衣,柔顺的直发披在肩头,在阳光的映射下显出很洋气的栗色。吴妹妹特地在前额夹了一个可爱的卡通发卡,她圆润白皙的面庞立马透露着俏皮,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很美,很年轻。

      吴妹妹两天前被通知来启南学校的文印室上班。之前,因为在酒店工作时和领导闹意见,她便辞职了。在家闲了几个月,自己闲得慌,更受不了她妈和继父的眼神,好像她成了一个吃闲饭的人。吴妹妹很后悔当初冲动之下提出了辞职,正好顺了领导的意思,被人家立马踢了出来。所以,当她的表姐梅莉一告诉她有这份工作时,她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应承下来。虽然学校离家远,每个月只给两千块钱,但她再不想待在家里看他们的脸色了。她思忖,好歹那是个学校,说不定能认识几个男老师。吴妹妹读书的时候成绩不好,却一直有个“做老师”的情结。是的,她曾经的梦想是做老师,可惜当时她父母闹离婚,她叛逆,成天玩游戏,泡吧,哪里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最后,她只能读个职业中专,勉勉强强学了一个过气的专业---酒店管理。老师当然是做不成了,但如果能嫁个老师,也是不错的。

    吴妹妹已经二十八岁了,早已踏入了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行列。她是正宗的城里人。十几年前,城里人是很有优越感的。走出门来,穿着打扮,举手投足,和周边城镇和农村里的人区别很大。乡下姑娘能嫁到城里,那定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然而,世事变迁。短短十年间,江南的农村开始大规模拆迁。以前贫困的农民们因为拆迁个个都摇身变成了百万富翁,拿着一大笔的拆迁补偿费,还有资格用低于市场的价格购买拆迁房。房价涨得快。农民们个个都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而城里人呢?还是局促地生活在几十平方的小屋子里。拿出一辈子的积蓄,也买不起黄金地段的一套房,跟不上直升飞机一样增长的房价。

    吴妹妹越来越明白自己的处境。十几岁的时候,她父母离婚,她跟着妈妈来到了继父家。一年后,她妈妈生了个弟弟,根本没精力关心她。她的亲生父亲自从和她妈妈离婚后,就在人海里消失了。除了每年给她的一丁点可怜的抚养费,一点联系都没有。吴妹妹的母亲有时因为吴妹妹不听话,恼恨交加,便把对吴妹妹父亲的怨恨一股脑发泄在她的身上。吴妹妹从小就明白自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拖油瓶”。

    吴妹妹五官长得很精致,标准的鹅蛋脸,眉目如画,笑起来还有一对浅浅的酒窝。这样的相貌遗传于她的父亲。她父亲年轻时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可惜,吴爸爸游手好闲,没有一点男人的责任和担当。吴妹妹的母亲为他伤透了心。吴妹妹曾经对自己的美貌很自信。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到一茬茬正当青春的小姑娘们像笋一样地在眼前冒出来,吴妹妹变得越来越低调了。


                                      二

          吴妹妹来到启南学校第一个熟悉的人是校长办公室的冯江。冯江是在电话里通知她报道的人。吴妹妹坐电梯到了三楼,走过明亮整洁的大理石走廊,经过校长室、副校长室,终于找到了冯江告诉她的那间办公室。吴妹妹轻轻敲了门。门是半开的。宽大的办公室里有两个男人,都正埋头在电脑前。

          “你好,请问冯老师在吗?我是通知来文印室上班的。”吴妹妹说。

        “哦。我是。”一个男人抬起了头,站起身来。他三十几岁的样子,戴着眼镜,头发微卷,身材有点胖,很面善。

      他拿起桌上的一张表格。“你是吴楚怡?”

    “是的。”

      “你是梅老师的亲戚吗?”

    “我是她的表妹。”吴妹妹说。

      男人脸上的笑容荡漾开来。

      “我叫冯江,这是校办的柳主任。”他向吴妹妹介绍坐在他后面的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年龄稍大,瞥了她一眼,只应了一声,又忙着低头在电脑上敲着键盘。

      吴妹妹打了声招呼。随后在冯江的带领下来到了走廊另一端的一间办公室。

        这就是文印室。吴妹妹以后要工作的地方。在这短短的去文印室的几步路上,冯江向她简要地说明了前一任辞职的原因。吴妹妹觉得其实他不必说,那与她无关。她只是有些担忧地说她不太熟悉复印机的功用,冯江说:“没问题的,我来教你,一下子就能学会。”

      吴妹妹确实很快就学会了。她本来就心思聪慧。冯江的热心让她不再感到陌生和无助,对冯江也不由地产生了亲切感。

      就这样,吴妹妹在这间文印室开始了她的工作。吴妹妹开始工作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布置这间办公室。她在桌上摆放了很多绿植,墙上挂了几副资料堆里找出来的儿童画。她还亲手用彩纸折了很多千纸鹤,悬挂在文件柜上。就这么一些小小的变化,使原来一个乱糟糟充斥着油墨味和机器声的房间一下子充满了清新的味道。

    文印工作虽然小,却是学校缺一不可的一个部门。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来印文件、资料或是考卷。

    渐渐地,吴妹妹认识了学校里的许多人。做事严谨的财务杜敏会计,五十多岁了,和她一样是本地人,第一次见面,对她很和善、很亲切。总务处主任叫王洪,是她的直属领导。脸老是拉得很长,不苟言笑,很多人都有些怕他。当然怕他的是他们这些被称为教职员工的一群人。如图书馆员的王春梅,医务室的校医李珍,负责维修的电工小李,还有保安等。他们不是教师,只是合同制的员工。他们随时会被王主任支使去干一些杂活,如搬运课桌椅啊,替老师监考啊等等。如果干得不到位,难免会被王主任劈头盖脸地骂一通。吴妹妹也将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分子。还有校办的柳主任,就是第一天吴妹妹见到时的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他总是一脸严肃,很忙碌的样子。当然,还有很多学校的老师,吴妹妹每天都会帮他们印很多的卷子。吴妹妹性格比较活泼,又因为表姐梅主任的这层关系,很快就融入到了这个环境里。

                                    三

      启南学校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建校只有5年。它位于A市经济开发区的北部。背靠七子湖,东邻寿桃山。风景优美,景色怡人。自从经济开发区创立后,政府拨款筹建一所所新建学校,来满足从全国各地涌进来的移民大潮。学校如雨后春笋一样拔地而起。启南学校也是开发区的重点学校之一,但地处偏远,周边的房产还在慢慢兴起,生源不太好,因此启南学校的考试成绩在区内学校处于劣势。这是启南学校的校长比较头疼的问题。为了不被其他学校比下去,为了能在教育局局长面前抬起头来,启南学校的校方正用尽心思,想尽办法。

      此时,吴妹妹的表姐梅莉正心烦意乱地看着眼前的文件。梅莉已经人到中年了。三年前,区内教育局发出了一条关于师资调配的政策。即从老学校调配一些骨干教师到新建的学校。梅莉就是这样被调配来的。她本不愿意来。一是因为启南学校离家远,交通不方便,二是她不喜欢再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各方面都需要适应。老校长找她谈了话。对她说人挪活,树挪死。她在老学校工作这么多年了,虽然大家都认可她能力不错,可是,她被提拔的机会很少,至今也只是一个教导处的助理。而到新学校去,就可以直接担任中层正职,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啊。领导看重她才做了这样的安排。梅莉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梅莉最近的压力比较大。刚刚在校长办公室,她遭遇了难堪。昨天刚接到教育局通知,下周局领导要带领市教委的领导参观区内学校,启南学校是被推荐参观的学校之一。通知里还特别强调,这次参观的主要内容是学校的社团活动和校本课程。社团活动倒没什么问题,每周都在进行,可校本课程哪里有呢?既没有教材,也没有师资。为了提高分数,课表上的校本课程都分配给语数外老师上课了。

  刚才校长开会说,要求马上召集各科骨干教师,编写7门学科的校本教材,两天后交稿,下周一印出来,迎接下周三的检查。梅莉作为教导处主任,主要负责这项任务。当校长要梅莉表态时,梅莉第一反应表示完成这件事有困难,哪知校长当时就拉下了脸。

    “你不能做,自然有人能做。如果梅主任觉得为难的话,这项任务就交给周主任来做,梅主任配合就行了。”校长语气很生硬,带着恼怒。

    梅莉的脸有些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我一定会把这项任务圆满完成的。领导放心。”教导处副主任周珊珊马上迎合上去,声音娇滴滴地,她还有意无意地瞥了梅莉一眼。周珊珊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她两年前从外市应聘到A市,从一个普通老师被提拔成教导处副主任。可就因为梅莉是正的,她是副的,她感觉事事憋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出头,简直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梅莉只有沉默。那一刻,她内心对自己的否定又一次强烈起来。她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做中层干部。她不够圆滑,不太会迎合,更不会像周珊珊一样在校长,副校长面前故意撒娇,展露妩媚的姿态。梅莉做事讲究原则,又太较真,这些本来应该是优点的品质现在被认为是古板、迂腐、不懂变通。梅莉想不通。

                                      四

        吴妹妹的生活一下子忙碌了起来。她每天很早从市区的家出发,坐公交车,转两趟车,路上要花费2个小时才能到启南学校。8点钟开始工作,拓印考卷,复印资料,还有一些会议资料的整理,都是她的工作范畴。

        吴妹妹觉得有些辛苦,但是她很愉快。她一直是个很有小资情调的女孩,这也是城里女孩的优点,会打扮,会玩,会生活。吴妹妹每天上班会给自己泡一杯花茶,放一些优美的曲子,即使文印室里总有充斥着恼人的机器声,也似乎被忽略了。

      文印室每天来去的人很多。冯江是来的次数最频繁的那一个。冯江来印资料,从来不麻烦吴妹妹,都是自己动手做。他比吴妹妹更熟悉机器的操作。冯江个子不高,身材宽大,有些胖,说话有点腼腆,但工作很麻利,特别擅长电脑操作。冯江其实并不是个正式编制的老师,他却承担了学校里的很多工作。他不仅要给学生们上计算机的课程,还专门负责校办的文档整理工作和师资招聘等工作,如果老师们的电脑出了问题找他,他也都热心帮助,从不推诿。

      冯江喜欢来吴妹妹的文印室。他有事没事也会在这里坐一会儿,帮吴妹妹印卷子,或是聊天,看看电脑新闻。他不善言辞。每次都是吴妹妹说话,他应和着。吴妹妹喜欢讲话,他喜欢听吴妹妹说话。她说话的时候睫毛一颤颤的,眉毛会挑起来,笑的时候左脸颊还露出一个小酒窝,真得很好看。

      冯江每天来文印室。来得次数多了,学校里就有了一些传言。有人转弯抹角地打探他们的关系,有人开玩笑问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了。甚至看到冯江和吴妹妹两个人,其他人就心领神会地走开。每次,冯江总是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吴妹妹却觉得很尴尬。她和冯江本没有那样的关系,现在似乎没有的事也变成有了。冯江是个好人,老实可靠,很能干,可是要是作为男朋友考虑的话,他并不是吴妹妹理想的对象。都说女人都是外貌协会的。在吴妹妹眼里,冯江老实可靠,可离高大英俊实在相差太远。吴妹妹觉得有些带不出去。

        星期二的晚上,因为表姐夫出差,吴妹妹住在了梅莉表姐家。梅莉做饭,吴妹妹帮着洗菜。

        “小怡,在学校工作还可以吧?你看,我一直忙,都没时间关心你。”梅莉问。

        “还可以吧,有时挺忙的。”吴妹妹说,“总算不用在家看他们的脸色了。”

      “嗯,就是工资低了点,你先做,到时候再找份好一点的工作。”梅莉说。

      “小怡,我听说你和冯江关系挺好的。”梅莉突然很认真地问道,“冯江在追你吗?”

      “嗨”,吴妹妹目光躲闪,“算是吧,我也不知道。现在所有人都开我们玩笑,都像成真的似的!”

      梅莉噗嗤笑了,转而正色说道:“小怡,冯江人很不错的,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你年龄不小了。可选择的男人不多。你不要说我俗气。冯江人品好,家里条件也不错,有好几套拆迁房。还有,你可能不知道,他是大校长夫人的表弟,以前很多人都给他介绍对象呢!”

      “是吧。可是,姐,我对他没什么感觉。”吴妹妹说。

    “感觉?什么是感觉?”梅莉哈哈笑道,“小怡,你都三十岁了,不是小姑娘了,现实一点吧。姐是过来人。告诉你感觉这种东西真是太虚了。男人女人就是找个伴过日子而已。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除了长得漂亮,其它有什么优势呢?家里条件不好,年龄又不小了。姨妈一直唠叨着要把你嫁出去,你不烦,我都听烦了。”

    吴妹妹沉默。

    梅莉把水龙头关上,很严肃地看着吴妹妹:“冯江人真得不错,只是长相配不上你。但是,长得帅有什么用?好看的男人大多都不可靠,像你爸…过日子的男人要实惠。”梅莉突然停住了话,吴妹妹的爸爸是她们家族的忌讳,从小到大,在吴妹妹面前,大家都不提她爸爸,因为吴妹妹每次都会大哭一场。

      梅莉的话在吴妹妹脑海里盘桓了好多天。冯江依旧每天来,给吴妹妹帮帮忙,眼神里好像有很多很多话。

      吴妹妹的心波澜起伏。

                                        五

    即将面临中考。这是启南学校的第三届初三毕业考。梅莉是教导主任,同时担任初三一个班级的语文教学任务,而她最重要的角色是一个初三孩子的家长。

    有个词语叫中年危机。中年人的生活不容易。张爱玲曾说,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 ,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中年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父母已经年迈,孩子正值青春期。而老公忙于工作。梅莉既要照顾老人的身体,又要体谅孩子的学习压力,却越来越没有了自己。

      儿子俊哲跟着梅莉在启南学校上学。每天很早坐梅莉的车出门。学校的早读课是7:10分开始的。傍晚还要上辅导课,到6:00结束,梅莉教导处的工作很繁琐,做不完时,儿子还得等她一起回家。儿子作业很多,每天都要12点多才完成。母子俩都感觉压力大,很辛苦。

      梅莉发现最近俊哲脾气有点暴躁。他和梅莉的话越来越少,梅莉问他话,没几句,他就会不耐烦,甚至顶撞起来。而且,在家做作业时,他会把门锁上,不让她进去。以前的俊哲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他多才多艺,幽默风趣,和他们无话不谈。可是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前几天,梅莉看到中学校友群的讨论:

      育儿难啊!

      越接近中考越是有点静不下来啊!大人焦虑,孩子也脾气大。

    有种态度,叫放手。

    实在看不过去,才说两句。

    我要暴打几顿。

    叛逆期不该打了,给他多洗脑,多关心,多沟通。

      儿子的反应属于青春期的正常表现,大部分孩子都要经历这个阶段。等过了这阶段,他懂事了,自然就会好了。梅莉安慰自己。老公今年从单位辞职了,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软件公司。经常在外应酬、出差,根本没时间关心儿子。梅莉几次想和他说,看他半夜三更应酬完回家,疲惫不堪的样子,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毕竟,老公不年轻了,当同龄人已经在安逸地等退休了,他还在为家庭的未来奋斗,梅莉想,家里的事还是自己多操点心吧。

      初三毕业班的教学任务很重,除了时间上每天早出晚归,其实最大的问题是精神上的压力。启南学校前两届的中考成绩都不错,而今年这届学生在几次区内统考中,总成绩都处于下游。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譬如,新学校一个个建起,分流了许多优秀的生源。启南学校地处偏僻,招生没有满额,领导塞了一些后门生进来。启南学校的积分入学的学生数量也是区内学校最多的。可是,不管什么原因,校长,副校长看到分数的排名,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一直认为,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副校长说话字正腔圆,底气十足,“你教的成绩好,我对你笑,你教的成绩差,我不会给你好脸。”

    参加会议的初三老师听之,个个都神情肃穆。梅莉腹诽,作为一个校长,怎么讲话这么直接粗暴?而周珊珊坐在副校长对面,很认真地听着,做着笔记,不时地点头。

    “像我们珊珊老师,教的班级成绩就非常优秀。明显高于其他班级。我们都要向珊珊老师学习。”副校长看到周珊珊时,威严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周珊珊的脸上立即绽开了妩媚的笑容,眼光流转,风情无限。梅莉冷眼旁观,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之后的训话,梅莉没有听进去多少。这样类似的会议开得太多了。老师们不是被训,就是被骂。在这个学校,没有起码的尊重可言。校长在开会时一再地强调,学生所有的问题都是老师的问题。梅莉想问,那老师所有的问题不都是学校领导的问题,学校管理的问题吗?每次会议的主题不外乎就是分数。“分数”真是要命的东西,那是校长的脸面,学校的命脉。为了这个分数,初三的学生整整一年的时间,所有副科都被取消,如美术课、音乐课都分给了语数外老师上。唯一保留的是体育课。而体育课对学生也不再是真正放松的活动课,而变成了高强度的体育中考科目训练课。所有课程的安排都为了中考服务,变得极其功利。梅莉是教导主任,尽管很多事情违背了她的本心,可是她不得不去做。她只能懊悔自己当初选择来到了这个学校,也后悔让俊哲跟着自己在这里上学。可是,对于这一切,梅莉无能为力。

                                        六

      世上所有的女孩应该都喜欢那种被人爱恋的感觉吧,即使那个人并不是自己的意中人。吴妹妹自然也不例外。

      冯江是个老实人。他不善言辞,更不会花言巧语,他一和吴妹妹说话,就不由地脸红,讲话就有些结结巴巴的,让吴妹妹感到好笑。吴妹妹已经三十岁了,她对冯江没有恋人般的感觉,可是,她有时又有些犹豫、心动,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冯江一样,对她那么好。

      吴妹妹有时被要求留下来加班。不知不觉会加班到晚上8,9点。吴妹妹每次加班,冯江也都会留下来。在冬夜寒冷黑暗的街道上,吴妹妹坐在冯江的电瓶车后座,朝公交车站开去。吴妹妹搂着他的腰,躲在他宽厚的背后,觉得很安全。冯江陪着吴妹妹等公交,他每次都要看着吴妹妹坐上公交车,才离开。吴妹妹在公交车温暖的车厢里,看着寒风中冯江被冻得发红的脸庞,感觉眼眶湿湿的,几乎要落下眼泪。

      梅莉偶然遇见吴妹妹,又疑惑地问起:“你在和冯江是在谈恋爱吧?”

      吴妹妹含糊其辞:“也不算吧,是走得比较近,但我们只是好朋友。”

      梅莉一脸不信:“小怡,你别遮掩了。学校有很多老师都在议论你们呢。男女之间哪有什么真正的友谊。冯江很不错的,值得托付的。但是,小怡,感情的事不能拖泥带水的,爱或者不爱,只有两个选择。如果你不喜欢他,早点和他说清楚。”

      吴妹妹犹豫着,逃避着,不想做决定,因为她也不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

      学校组织春游。春游的地点是城郊的一家新开张的游乐场。听说那里的卡丁车很刺激,很好玩。吴妹妹就和几个同事一起排队。冯江也和几个男老师在那里。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把他俩凑到了一起。卡丁车是两人座的,一人驾驶,一人坐旁边。轮到他们了,教练示意他们俩坐上去。

    吴妹妹问冯江:“你来开吧。”

      冯江没学过驾照,对自己的驾驶技术很没信心,也很怕在吴妹妹面前出丑,便推辞道:“还是你开吧。”

      吴妹妹也没有坚持,坐上了驾驶座。她车开得很快,在风中疾驰的速度感真得很爽快。当几圈飚下来时,吴妹妹还意犹未尽。可是,冯江脸色泛白,一下车就冲到路旁,呕吐起来。他胖胖的身体剧烈地颤动着,很难受的样子,又极力想掩饰自己的难堪。有几个老师跑过去,给他送水,扶他坐到路边的长椅上。

    吴妹妹解下安全帽,远远地看着冯江。她站在那儿,终究没有走过去。

    在那一刻,吴妹妹的心凉凉的,很难过,她下了决定,她想她应该和冯江说清楚了。

    爱情里不应该有一丝的勉强。即使他出现在最恰当的时间,他也不是那个最对的人。

                                    七

      五月很快过去了。六月来临。

      初中毕业考近在眼前。天气就像人的心情一样,突然燥热起来。

      梅莉的情绪也变得很烦躁。不是因为考试,而是为着一件突发的事件头疼不已。在一周前,八年级2班的一个学生在上地理课时,因为补做其它学科作业,地理老师很生气,把他的作业撕掉了。这个学生当场和地理老师顶撞了起来。于是,地理老师就把这个班的班主任龚老师请了过来。龚老师叫这个学生到办公室去谈,哪知学生不走,龚老师就去拉他,在拉扯的过程中,无意中龚老师的手指甲划到了他的脖子,留下了一道红红的印痕。学生回家和父母告状,说老师打了他。父母冲到学校,强烈要求校方处罚龚老师,还提出了2万元的赔偿,并且要求龚老师当众道歉。

      龚老师已经年届五十了,他是启南学校的元老,也一直是梅莉尊敬的一位老教师。龚老师对家长的这些无理要求当然是置之不理的,因为他本没有做错,更没有打学生。如果家长用这件事大做文章,扭曲事实,他肯定不会接受。龚老师希望学校能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可家长很蛮横,扬言说,如果龚老师不道歉,就告到教育局去,到时候,就不是一个老师的问题,而是学校的脸面了。

      校长们很着急。他们已经找龚老师谈过话,希望他道歉。龚老师坚决不同意。于是,校长们决定让龚老师停课做检查,并要梅莉去劝劝他。

      梅莉不知怎么开口。在当今这个社会形势下,教师已经成为一个高危职业。体罚、有偿家教等词,成了教师的标签。新闻网络上只要一出现几个不良教师的恶行,就会引起全社会的口诛笔伐,于是,所有老师都会成为被谴责的群体中的成员。如果你是个负责任的老师,你更要承受很大的风险。因为任何严厉的批评都可能被学生投诉,更甭说体罚了。所以,现在竟然出现有的老师“跪着教书。”

      龚老师的心情,梅莉感同身受。龚老师性格耿直,以梅莉对他的了解,他是不可能低头的。可是,她还得劝他。校方的态度很明确,为了学校的名誉,他们是不会站在龚老师这一边的。听说,闹事的家长是教育局某领导的亲戚。

      在龚老师办公室,梅莉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龚老师,现在家长闹得很凶,虽然我非常理解您,但是您能不能当众道个歉,平息一下家长的情绪呢?”

    龚老师摘下了他的眼镜。梅莉看到他眼角深刻的皱纹。突然一阵心酸。龚老师的手有些抖,脸色是不正常的灰白。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他缓缓抬起了头:好吧,“梅老师,我道歉,我道歉!”

      “谢谢龚老师。”梅莉感觉松了一口气。她想再说什么来安慰一下龚老师,可一时语塞,什么都说不出来。

      梅莉出席了几天后龚老师向那个学生道歉的场合。当着副校长、年级主任和所有八年级二班学生的面,龚老师向那个闹事的学生和家长鞠躬道歉。那天,龚老师的鬓角的白发特别显眼,他的背影也显出了佝偻的老态。除了那个叫嚣的家长和得意的学生,其他所有人都沉默了,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梅莉鼻子酸酸地,忍不住流下眼泪。她背过身,在教室的某个角落,偷偷擦掉。

      学期结束。龚老师申请调动,离开了启南学校。听说,他在另一个学校没有再教物理,也没有再担任班主任,而提出负责物理实验室的工作。

                                                                                                                  八

      学期结束前的某一天,是吴妹妹永生难忘的一天。

      中午时分,在教师餐厅,冯江突然痛苦地皱起眉,捂着头,从餐椅上跌了下去。餐厅一下乱了。老师们簇拥过来,想扶起他,可根本抬不起。有人立马打了110,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把他抬走了。吴妹妹眼看着突发的一切,呆呆的,却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那天,学校里所有人的话题都围绕着冯江。医院的消息一个个传来,冯江突发脑溢血,很严重,还在抢救。也有知情人回忆,说冯江这阶段心情不好,熬夜、失眠。其实他有很严重的高血压,可是这几天他把药停了。他头痛得厉害,没有重视,也没有去看病。

      吴妹妹在文印室的桌子旁呆坐了很久。所有关于冯江的记忆向她扑了过来。他憨憨的笑容,他默默的陪伴,热心的帮助,还有那次郊游时,他的胆怯…自从郊游后,冯江感受到了她的冷淡,她和他说的“我们不可能”的那句话,深深地刺伤了冯江的心。可冯江当时还说,“没关系”之类的话。从那以后,她故意躲着他,她再也不坐他的车去公交车站,他来文印室时,她总是借故离开。她好后悔,如果不那样对他,他是不是不会发生这样的厄运?

      几天后,吴妹妹和其他同事去医院看望冯江。冯江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但是还没有脱离危险。医生说,如果这一周之内能醒来,那就问题不大,如果醒不过来,那就麻烦了。能不能醒来,在于病人的意志。

      吴妹妹没有勇气踏进病房,她隔着玻璃窗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冯江。冯江的脸似乎瘦了一大圈。他的鼻子插着氧气管。病床旁是几台令人生畏的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他苍老的父母在他的病床旁默默地流泪。他沉睡着,一动不动,听不见任何人的呼唤,似乎在对这个世界做着消极的抵抗。

      吴妹妹默默地离开了医院。她一个人走了很久,她不知道往哪里去,她只想尽快地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离开人群。她满脸是泪,她看到路人看她时的奇怪的目光。

                                      尾声

      冯江一直没有醒来。

      吴妹妹在那年的九月辞了职。她决定离开启南学校,离开这个城市,她生活了很久很久的城市。她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相信,她靠自己,一定能生活下去。

      她拎着行李站在火车站的大厅外,在进站前,回头再一次看向这座城市。城市的灯光明明灭灭,高楼鳞次栉比。她突然看到不远处的街心公园里,有一只灰色的鸟扑楞着翅膀,从树冠上飞过,飞向了迷茫的,黝黑的天空。

    她看着它,似乎看到往昔的岁月在瞬间燃成了灰烬。夜色茫茫,灰蒙蒙的天空,只有风声,忽忽吹过,而记忆,在那一刻随着风声哗哗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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