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抒/文
如你所知,金榜题名是人生四大喜事之首,连「洞房花烛夜」都只能算是「小登科」。毕竟,远如科举,近如高考,都是和平年代最大规模的战争,在这样牵系人心的战场上能够有所表现,当然足够使人得意了。而这些得意的呈现,也是五花八门,颇有趣味。
1,孟郊:最小器的得意
孟郊四十一岁应进士试,两次落第,屡遭白眼,终于在四十六岁,第三次应试,得中。此时,他得意地提笔写下《登科后》这首诗: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登科后》
这个画面很生动——压抑已久的诗人终于得到释放,马不停蹄地奔跑着,仿佛是宣泄,又更像是呐喊,告诉全世界自己的得意——但是,时论却认为:孟郊,小器!
所谓小器的评价,并不是因为他的疏狂,事实上,潇洒的狂人往往是广受喜爱的,李白在成功地逆袭之后,曾经放肆一笔,「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同样的张扬,却并不使人生厌,大概是因为他「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无比自信,气度不凡,令人折服。
而孟郊便是缺少了这种自信:既然已经高中进士,不再漂泊,长安风景已是囊中之物,又何必一日匆匆看尽?这种心态,仿佛旅行的过客,要赶紧和每一个景点都拍上一张照片;仿佛暴发户,有了钱赶紧买一辆跑车到街上去;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赶紧左看右看,生怕下一次就看不到了。
真正自信的做法,应当是雍容的,应当像卢照邻在《长安古意》中写的那样,「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缓辔而行,俯视万物,也从容接受旁人的注目。如果想像孟郊那样,想借此解开自己从前「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的心结,那也应当是「春风得意拂面来,细细品鉴长安花」,这才是从容而不小器的做法。吴处厚在《青箱杂记》中品论说:
大凡进取得失,盖亦常事,而郊器宇不宏,偶一下第,则其情陨获,如伤刀剑,以至下泪。既后登科,则其中充溢,若无所容,一日之间,花即看尽,何其速也?后郊授溧阳尉,竟死焉。
——吴处厚《青箱杂记》
批评稍微尖锐了些,以孟郊死于「溧阳尉」做为因果,也不算太合适,但大体说的总算不错,孟郊的得意确实给人以小器之感。
2,崔颢:最无礼的得意
崔颢以一首《黄鹤楼》闻名于世,被多人誉为「唐人七律第一」,也是目前所知的入选唐代诗歌选本最多的诗,可以想见当时的流行盛况。而崔颢虽然名满天下,名声却不算太好,传言他为人轻薄,有一次去谒见李邕,就吃了很尴尬的闭门羹。据《新唐书》载:
初,李邕闻其名,虚舍邀之,颢至,献诗,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斥曰:「小儿无礼!」不与接而去。
——《新唐书》
李邕时称李北海,是当时极有名的名士,也是个飘飘然不拘小节的人,但没想到前来拜谒的崔颢居然给他呈上了「十五嫁王昌」这样的艳词,不免也感到不受尊敬,进而愤恨而起、拂袖而去。这首给崔颢惹祸的诗全文如下: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
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谿绿,歌怜子夜长。
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崔颢《王家少妇》
全诗很简单,就是写一个寂寞少妇的闺怨。那么,在最显目的位置上呈上这样的诗,是要和名士李邕探讨些什么呢?这个做法确实十分不当。
这件事情相信并不是崔颢的一时疏忽,《新唐书》还提到崔颢「好蒱博嗜酒,娶妻择美者,稍不惬即弃之,凡易三四」,完全是行为乖张、贪恋美色的浪荡子形象。崔颢一度和孟浩然、王昌龄齐名,而且在当时似乎比这两位还要更流行些,但他的不良形象终究影响了他作品的传播。
殷璠评价他说:「颢年少为诗,名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这种深刻的转变,大概也是很多人对他的期望。
3,李白:最疏狂的得意
不感性不能称为诗人,诗人中向来不缺少疏狂的性格,但上文也曾提到了,疏狂并不仅仅是性格,它更是情商的集中体现。
罗隐说「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这只是直率,算不得疏狂;冯延巳「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也不是疏狂,只能是悲哀的心境、破罐子破摔。所以,并不是所有的随心所欲都叫疏狂,唯有飘逸而高妙的才是。
李白当然是疏狂的一位,他有「且放白鹿青崖间」、「明朝散发弄扁舟」这样的飘逸,但我以为,在人群以外游山玩水还算不上什么,只有在碌碌人世之中游戏红尘才是真正的诗仙。所以他写得最让人会心一笑的诗句是这一首:
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
龙钩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
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
……
——李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 其一》
「著书独在金銮殿」,这个「独」字用得霸气,太白的得意之情,完全在这个第三人称视角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了。
对于类似的辉煌时刻,杜甫也曾回顾过,他写的是「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就比太白要差一些了——老杜写得嘈嘈杂杂,仿佛是众人在瞧一件稀罕物,这是在借着「集贤学士」来抬自己的身价,但再高的身价又怎能比得上「金銮殿」三字?再者,若是真正珍贵的美玉,又何须劳驾俗人们纷纷围观?所以老杜的「围观」,倒不如太白的「独在」,老杜的「满」,倒不如太白的「空」。不落尘世却尽得风流,这便是太白的飘逸之处。
当然,更狂得出了格的还要数下面的两句,「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逆袭之得意心态自不必说,不过,此处如果写为「纷纷请谒为交欢」,语气也能稍有缓和,太白偏要用一个「却」字,讥笑之心溢于言表,恐怕也会得罪更多的人。但是,这种别人看不惯却无可奈何的样子,恐怕也正是太白所喜欢看到的。
4,白居易:最辛酸的得意
大多时候,白居易会给人以比较富足的形象,可能因为他经常写一些「杯酒光景间」的「小碎篇章」,经常写一些闲适、自足的诗作。关于他的传言也不少,据《唐摭言》所载:
白乐天一举及第,诗曰:「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乐天时年二十七。
——王定保《唐摭言》
及第是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自然是大喜之事,而「十七人中最少年」,仿佛又脱颖而出了一次,当然值得得意。不过,这个传言却是假的。
种种资料表明,白居易二十七岁时并未中第,他自己便有诗云:「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显然是不曾拥有过这种少年得意的辉煌,而且因此而深感遗憾。
得意本来就是心情飞腾的表现,如此勃发之态,天然便带有少年属性。人到中年便成熟了,到老年便沉稳了,都不再适合年少轻狂的张扬,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白居易「不展愁眉欲三十」的心情了。而白居易现实中的人生旅途又是如何呢?他在给元稹的信中自述道:
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暼暼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家贫多故,年二十七方从乡试。
——白居易《与元九书》
从中我们知晓,白居易年幼时家贫,「十五六始知有进士」,又历尽诸般辛苦,二十七岁才开始乡试之旅。这一段经历,算不上糟糕,但随便一比就知道,它绝对是很平庸的经历。比白居易小一岁的柳宗元在《与杨诲之书》中这样写道:
吾年十七,求进士,四年乃得举。二十四求博学宏词,二年乃得仕。
——柳宗元《与杨诲之书》
无论如何,白居易与少年得志是颇无缘分的,但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少年神童的梦想,怎么办呢?在《与元九书》的前半段,白居易也写了这样一段: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
——白居易《与元九书》
六七个月的婴儿,能够认得两个字,似乎比得到专门训练的猫狗也没有什么特别。大概实在没有可夸耀的资本,便只好有了这一段郑重其事的陈述,相比于骆宾王七岁能诗、李贺八岁成文的故事,实在是颇为心酸。
5,郑诗人:最欢乐的得意
有一句俗语,「今夜做梦也会笑」,形容这个人连做梦时也在延续白天的得意。而这样欢乐的场景,古今没什么不同。据《北里志》所载:
郑合敬先辈及第后,宿平康里。诗曰:"春来无处不闲行,楚润相看别有情。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元声。"
——孙棨《北里志》
这个传言的主角也有说是郑谷的,具体情况已经难以考证了,总归是一个姓郑的人在平康里写下了这首欢乐的诗。
平康里是唐长安的一个街坊的名称,此处是专门的红灯区,所以也是妓院的代称;楚润是唐代名妓,名楚儿,字润娘,也是名妓的代称。这位郑姓诗人在登科之后极有兴致,又来此处来一个「小登科」,果然是懂得享受。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郑诗人的眼中,春天来了,处处都是闲行,楚润娘也比平日里别有情意,而自己在残梦中酒醒,似乎所有人都很在意自己,连忙上来巴结,一声声地唤着:状元郎,状元郎……
这一夜是郑诗人的最最得意之时,巴结着他的楚润娘则恐怕是逢场作戏、打算多攒点本钱罢了。不知似这等女子,平生得意之处又在何时呢?
据《北里志》记载,楚润娘是个才女,「素为三曲之尤,而辩慧,往往有诗句可称」,同时又是个有点小脾气的泼辣性格,「狂逸特甚,及被拘系,未能悛心」,迟暮之年被捕贼官郭锻纳为小妾,待她甚为狠毒。
所谓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读到这些令人不快的场景、这些无法摆脱的命运,似乎郑诗人的欢乐和得意也就算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