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龙二娃之死
即使不出城,恒昌路上也可以看到春天。先是最难将息,乍暖还寒,绿上柳梢,星星点点,若有若无。过几天再见,绿上阑干,柳枝拂面柳叶画眉,你侬我侬。
城外自然也有错过的春天。但那红的海棠,粉的梅,缤纷的樱花,妖冶的桃红……统统都是别人的。我的春天,都在这围墙内一大一小的天井里。
天井里的白杨睡了一个冬天,即便是春回大地,也深藏不露不动声色,只有地底下的根,豪迈而张扬地舒展,拱裂了花坛的瓷砖,拱起了乒乓台前的地面,不知道还要创造什么惊世骇俗的魔法出来。有一天早上,踩到一地毛毛虫般的花穗,抬起头,才看到枯脊的树干上,每一根枝头,都绽放着春天的颜色。闷骚的白杨,不一样的春天呢。
这样的春天里,已全然忘却,曾经有一个花白头发,目光如炬,身形低矮灵巧的龙二娃;忘记他曾热爱这个校园,痴迷于天井的地面是否有落叶、运动场上是否有残渣;忘记他站在走廊的阴影中、站在旗杆下,目光如电地追随着操场上奔逐的少年;忘记他背着手朝朝暮暮、不知疲倦地巡视指点着围墙内的每个旮旯角落。
是的,那个爱喝酒的、年过半百两鬓微霜的、对工作兢兢业业的老人,在一个升旗的早上,从略感身体不适到抛下他眷恋的一切不过一顿早餐的工夫——不过片刻,他的世界坍塌了。
龙二娃走了,但他的QQ一直挂在工作群里,呈在线状态。想念他的人,看到很安慰;不明就里的,觉得很恐怖,以为有什么悬在某处,不能告别,不能往生。
生与死,原本就是两个世界。活着的人随时被提醒死亡的存在,犹如盛宴的餐桌上,摆着一张可怕的图片,提醒你这就是眼前美食的结果——除了倒胃口,还种下羞耻感,让你只能奋发图强不能欢愉。
离开了的,可有这样顽强存在的心思?可有这样不能放手的痴迷?……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们,请你们忘掉我,让我安息。
(二)亲人之死
在很多黢黑的夜里,我打着电筒,跟着松枝油亮槁点燃的浓烟和灯火之后奶奶高大的北影,穿过宽大的堂屋,穿过小二间,穿过厢房的过道,上五级的木楼梯,到达奶奶的睡房。奶奶的柏木床上的被窝,是我在无数个黑夜里最强烈的渴望。只要躲进被窝,缩在奶奶的身边,世上一切的恐惧,都已经远离。
然而,奶奶不能永远在。堂屋里神龛下威武高大的棺材,厢房楼下黝黑发亮的棺材,是爷爷奶奶预约的老屋,默默沉静地等在那里。它们像两尊神秘的菩萨,即使没有莲花升起,它们也将在某一天带走我依赖的他们。白天里看见棺材,我总是竭力避免去看那个揪着我目光的东西——直到我娘终于说服我爹,在爷爷沉默地抗议和奶奶啧啧的抱怨中,带人将棺材挪出堂屋,存放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中。不久,爹又请来一拨匠人,以石灰为主料,用青冈柴块打磨,将堂屋原来的泥土地面磨成光滑平坦有花纹的地面,将堂屋顶上的几块青瓦换成亮瓦,从此堂屋终于可以摆上新漆的大红八仙桌,摆上娘从地里背回来的苞谷或者豆子,摆上挖红苕前堆积如山的苕藤或者各种器什……总之,堂屋不再摆放令人窒息的棺材。
然而,死亡仍然像个隐蔽的炸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随时可能引爆我的恐惧。娘在阴暗的厢房楼下抱柴块来做饭,我偷偷问她:“我们家的房子里有过死人吗?”娘一边在高大整齐的柴禾堆里抽取干柴块,一边极快地嗔怪地回答:“硬是一天胡说八道,哪里有嘛?!怎么可能有呢?!我们家房子干净得很!”我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但依然害怕房子里那些阴暗寂静的角落,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某个地方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娘似乎一点都不害怕黑暗和死亡,但是死亡是个忌讳——不干净!所以娘不许我说。娘一个人去任何黑暗的角落,也一个人去有很多坟墓的老园子山林里割牛草,砍柴。一个人去杨家沱薅宽广无边的苞谷地,一个人顶着星星和月亮去后山背水——有一年寒假放学回家,在黑桃学校边遇到娘从十里外的龙洞背水。娘说一个冬天都没有下雪下雨,老水井都快枯了。娘说她不是一个人,伯伯伯娘都在前前后后。娘说要过年了,一家人都回来了,要多准备些水。爹大大咧咧地说娘的水都晃出来了,依然背着自己的行李走路回家;娘依然一步一个脚印地踩着节奏背水回家。我跟在娘的背后,想哭却不敢哭出声,怕娘说我没出息,又怕娘一个人。
然而,娘还是骗了我。很多年之后,我终于听出来奶奶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什么什么子,是父亲的哥哥,是在家里给他说了媳妇订了亲之后,得了急病死了的大伯。
父亲从来不提这个大伯。每年正月初一去各位祖宗的坟前烧纸拜年,去园子里给各种果树拜年——用柴刀砍几个口子放水,喂上几半块小米粑粑——但父亲从未带我去过大伯的坟前。直到几年前我再回老家过春节,女儿粘上了伯娘家的猫咪,已经不喜欢黄泥地和湿滑的山坡,父亲就带着我去祭拜三公,也去岙上祭拜了大伯所在的小土堆。
如果我早年就听懂了奶奶对大儿子的惦念,她的小屋和被窝,是不是已经无法庇佑我对死亡的恐惧呢?懵懂和迟钝,有时候也还是好东西呢。
爷爷的去世,则是一个清楚的历程。父亲请了假,也帮我在严苛的不喜欢我的班主任那里请了假,领着我冒着大雪回家。推开门,爷爷躺在火铺边的简易床上——看到大家习惯的样子,大概已经这样躺了很多天了——爷爷迟钝和浑浊的眼神,不能说话的艰难,微微晃动的手指,都让我害怕。可能是我读了些书,知道不能嫌弃老人,所以不顾我娘阻止的眼神,还是扑倒在爷爷的怀里。
爷爷去世的那个夜晚,我一个人奇异地睡在爹娘的床上——爹娘大概都没有睡觉,弟弟好像也没有睡觉——当我被鞭炮声和堂屋里惊天动地的哭唱声吵醒的时候,我知道爷爷死了。我缩在床上,流着泪,不知道该哭还是不该哭,不知道该起来去到热闹而可怕的堂屋挣些懂事的表现,还是该缩在床上躲避自己的恐惧和不给爹娘添乱。
天亮了。爷爷每年都要用生漆刷一次的油亮的棺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请回堂屋,只是摆放的位置换了一下。棺材半开着,爷爷已经挣脱痛苦,平静温和地躺在属于他的空间里。棺材的下面,点着一盏很多灯油的长明灯。爹娘和两位连夜赶来的姑姑一起跪在堂屋大门前厚厚的草甸上,一有人来哭拜,他们就齐刷刷地放声大哭,数落爷爷离开的不是,数落他生前的丰功伟绩,数落他对大家的各种好,数落他不该丢下亲人而去。我先是伤心,后来觉得有趣,呆呆地听他们并不伤心地哭唱。一位伯娘大概是看出来我的不专心,好心好意地过来教我要怎么哭,怎么将要说的话和哭的韵律节奏合在一起,又好听又不吃力……在这样的时刻,我发现死亡一点都不可怕,甚至变得有许多趣味,像待嫁的新娘在花园酒的夜里、在跪拜完列祖列宗离开家门前的清晨里为亲人呈现的赞歌——像哭嫁!死亡与出嫁的仪式,在古老的习俗里,竟然如此相似么?
难道,我的亲人们,我的族人们,你们一直都是用这样告别的方式,把哀伤偷偷变成诙谐的演出,在痛苦里觅得新的希望?
祭奠爷爷的仪式十分隆重。除了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道场之外,父亲要跪拜给别人看,还要照顾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母亲除了哭给别人看,还要安排油盐柴米给临时请来的大管事,交代他如何操持大姑爷牵来的山羊,如何安排流水席上的菜式和亲疏远近的席位。在筵席上,客人们依旧在久别重逢后高谈阔论,孩子们依然是打闹的。
在父亲顶着爷爷的灵位跟在法师后面在院坝里绕了无数个圈磕了无数个头之后,在父亲已经疲惫虚弱得站起来都很困难之后,在家族和外戚的晚辈都披麻戴孝齐刷刷跪了一地跪得身体僵硬之后,爷爷终于要出丧了。
发丧前的一刻,我掏出昨晚写的纸片,悄悄请求大管事,让我也说一说我跟爷爷告别的话。管事大吃一惊,随即拖来一条长板凳,把我推到板凳上,让我大声念我给爷爷写的祭文。我很激动也很尴尬,因为我不知道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到底该用爷爷熟悉的称呼——“公”,还是用我读书得来的词汇——“爷爷”——来读完我装模作样写给他的人间词话……
出丧的礼炮响起,打火的三公一路飞奔出门,然后是端着灵牌的父亲跟在法师后面跨出大门,绑了几十条绳索的棺材在数十人的肩膀上奔跑一般就离开了堂屋和大门,又在上百人的号子声中飞越陡坡和高高的坎——负责拿板凳的人为了保证棺材不落地,跟着棺材和绳索一路飞奔……我混在妇孺的人群里一起挣扎着爬坡上坎,一起齐心协力拉着粗大的稻草绳索后面晃动的棺材,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脸上滚落下来,悲伤都化成兴奋——甚至是欢喜——为那粗笨沉重的棺材几经晃动还是稳稳地悬在汉子们的肩膀上、在空中前进,或是为了灵巧的板凳迅速及时地接住了棺材,保证了它的平安——在那样的奔忙和喜悦中,爷爷被送往它的归宿之地落葬。
最后一次清棺,是爷爷留给亲人的最后一面。所有的都收拾停当,法师最后一次掀开棺材,亲人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围上前来(一边向前一边观察着太阳和影子的方向,小心不要让自己的影子被照进棺材,被一起带走)——看爷爷的表情是否有变化,看着法师挥动锡箔的宝剑最后一次检查棺材里面是否有不该放置的东西(影响子孙后代),看法师念些口诀盖上棺盖,然后撒土,然后众人一起垒坟。
爷爷坟前的银杉如今已经遮天蔽日了,但他曾无数次进入我许多年的梦里,伸出双臂护我,为我隔离我害怕的一切。然而一来到他的墓前,阴冷和寂静都突然间生发出来,让我不愿叩拜,不敢说话。生命于我已经过去一半,读过一些书,听过一些了不起人的话,也曾教导过一些如今地位显赫的学生,可在爷爷的面前,我依然是棵被宠溺的豆芽,可以撒娇,可以没那么听话,可以做那个自然的土家姑娘……
如果时间已经不存在,如果爷爷在另一个空间里看得见这个生命的历程,会因为宠溺我而欢欣吗?还是会因为给我的纵容而自责?
欢欣和责备如今于我都已经不是问题,惟愿疼痛和难受离开躯体,获得自由,获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