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闲之思有三
文/王王今2018
因共读的机缘,我遇见了钱穆先生的《湖上闲思录》,初见顿觉似曾谋面。遍寻之后才知此书与多年前购得的《论语新解》系出同门,不由得再次感叹“缘未至,遇见也是枉然"!如此念转,倒对《湖上闲思录》一书生出些莫名的情愫来!
先生在自序中一再坦言,此乃闲思闲言,于闲时光中闲闲地产生。也期盼着所阅之人亦是闲闲地读,领略其间闲思的情味。看得我心思雀跃起来,此言正中下怀,这说的可不就是我吗,闲闲走着,闲闲品来!
然而翻开首篇一路读下来,却直呼上当!先生之闲而思已属极品,绝非我等凡辈所及。相较之下,我的闲时之思当属“闲而无思",只是略有感慨罢了!当下收起闲心,不敢再拿“闲思"造次!
不闲之思之一:无用之用何以得用?
写下此小题,想起一则未知真伪的故事来,是关于钱穆先生的。
说是一日,钱穆先生路过一座道观,看见一个老道士正砍去一棵槐树,重新载一株茶花。问及缘由,老道士答道:“种上茶花,我明年就能看到它开花;而这槐树,怕是我到死也享受不到它的荫凉了。"
先生摇头笑问:“你的前辈们种下槐树是为了当时就享受清凉么?"没过几年,人死花枯,道观衰落。
庄子曰: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大抵说的就是如此罢,有人自认为在做有用的事,却收效甚微;有人看似在做“无用"之功却流芳后世,引为大用。
于我而言,有用与无用是相生相伴的一对。每每在所谓的有用之事完毕后,哪怕只有短短一个晚上的间隙,我也必然停下脚步,做些相对无用的活儿。刺绣、缝纫、布艺、国画、小楷、栽种、轻泥、羊毛毡、K歌、观影…… 无所不玩,不会就学,学了就用。正如梁文道先生所言:“读一些无用的书,做一些无用的事,花一些无用的时间,都是为了在一切已知之外,保留一个超越自己的机会,人生中一些很了不起的变化,就是来自这种时刻。"这“无用之用"似乎已渐渐成为我不可或缺的日常!
而读了钱先生的《匆忙与闲暇》一文,我突然发觉“无用"之所以得用,必然是生成在“有用"之基上的。若这基石不实,“无用"又何以生就那“了不起的变化"?如何助你超越自我?而以往我所信奉的 “无用之用",之所以真真切切地滋养了我酸涩的灵魂,那是因为“有用"之曲恰如黑胶唱片上的密纹,早已刻得了播放定势,一遍,又一遍。
一念及此,便又生一问:这于我而言的“有用"与“无用"未必是他人眼中的“有用"与“无用"吧?反之亦然。如此,除却世俗标准中的“有用"与“无用",剩下的就是各人各爱了!然,世人所指的“有用"与“无用"便是百分之百确信无疑的“有用"与“无用"吗?或许也未必。此“有用"纹着功利之花,被裹胁着,被驯化着。若与之相反的全被斥为“这有何用?"就像钱先生文中所书“这正是中国人,尤其是懂得生活趣味的中国人今天的大苦处!"
而先生近七十年前所撰之文在如今看来依然丝丝入扣。现世之中,虽已鲜有生事不易之忧,但却更为忙迫,更为紧张,功利崇拜亦愈演愈烈,已成燎原之势。上至成人,下至孩童,忙迫得喘不过气来。
那么,于你而言,何为有用?又何为无用呢?
不闲之思之二:自由在何处?何处才自由?
钱先生在《自由与干涉》一文中以“自由"与“干涉"相辩,颇有巧趣。“若你的自由,以别人的自由为限界,这便是你的不自由。若别人的自由,以你的自由为限界,这又是别人的不自由。…… 只要天地间有两个以上东西的存在,这一个终不免要受那一个的干涉。受了那一个的干涉,便损害了这一个的自由,干涉愈多,自由愈少。"如此想来,目光所及之处已无自由,倒尽是干涉了!除非这个世间只剩下一人,否则何来纯粹的自由?
说到自由,眼前浮现出来的是影片《七十七天》中杨那张被风淋日灼的通红脸庞。心心念念想要横穿羌塘的杨,苦苦追寻着的是否正是这纯粹的自由呢?
尘事的压制,世俗的沉重,情爱的无力…… 日日被羁押的肉身,时时被囚禁的灵魂,真的只能在“无人区"得到救赎吗?身在“无人区"的杨,真的找到他想要的自由了吗?饥饿的狼群顺着“想吃就吃"的自由而来,漫天飞扬的沙尘暴鼓着“想飞就飞"的自由而来,突如其来的雪水涨着“想走就走"的自由而来……
当杨放弃横穿羌塘改由翻越昆仑山而出,他说想要活着走出去,他说放下反而释然时,我的眼泪一下子滑了下来。那一刻的杨是自由的,一种由内而外伸舒的自由!
正如先生书中所说,自由是内发的,干涉是外来的。可是,找到两者间调和融通之点却是极难。很多时候别人手中的干涉之权是我们自己交出去的,时而甘愿,时而被迫。很多时候我们又有意无意地以爱之名,凭着“我都是为了你好",干涉着他人的自由,也一并困住了自己。
前段时间总有关于朋友圈的讨论,如该不该晒娃、晒富、晒美照、晒商机,又如朋友圈可见三天之利与弊等等,倒叫人哭笑不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怎知我不知鱼之乐?"这本就是个人自由,无关其他!晒或不晒是晒者的自由,你喜欢也好,你厌恶也罢;看或不看是阅者的自由,喜欢便读,讨厌则略。若执着于左右他人的意愿,则是对他人的干涉,更是自己的不自由!
自媒体时代,略有草动便能引来飓风雷暴,唇枪舌剑!看似言论自由得以最大限度的开放,实则不然!
熊培云先生在《自由在高处》一书中引用了索尔仁尼琴的话:除了知情权以外,人也应该拥有不知情权,后者的价值要大得多。它意味着我们高尚的灵魂不必被那些废话和空谈充斥。过度的信息对于一个过着充实生活的人来说,是一种不必要的负担。
那么,懂得捍卫自己的疆界,也能尊重别人的城池,是否就可以更好地守护住内心的自由了呢?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似乎是亘古难移的追求!真正的自由在何处?何处才有真正的自由?这是否也是你辗转难眠的眉头锁呢?!
不闲之思之三:善与恶的中间又是什么呢?
慈善是当下流行的一种形态。自媒体的飞速生长使原本高立云端的慈善成为伸手可触的日常。于是,播撒善的种子似乎顷刻之间蔚然成风。穿梭于善林善谷之中,随处可见人们对所谓弱势群体绽放出来的强烈的善念与善行。例如,那位已经离去的可爱女孩小罗。我还记得那天早上满朋友圏的善意,翻飞四溢,涕泪横流!然而叫人瞠目结舌的是此暖心的“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居然在一夕之间极速切换,种种抨击迎面滚来,恶语相向,恶言交加!不禁让人感叹,这善与恶之间究竟是些什么呢?
在我们族人的身上流淌着一种“好人"情节,武志红先生称之为“中国式好人"。那是一种看似无条件的付出,甚至是丢下自己一心只为他人奔忙,实则追寻的是名利上或精神上的一种满足。这或许是茫茫历史积淀赋予我们的生长定势:利己可耻,利他则荣。那么极善是否也是恶的另一种形态呢?抛出这样的观点一定得做好被千夫所指的心理准备。我无私的善你不感激也就罢了,又如何反成了恶呢?的确,这样的心意在施善者的角度看来并无不妥,反应扬之。但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最大的善当是助人自助。即凡善者皆懂得去接纳任何一个独立的灵魂,哪怕他在你的价值体系里面是有多么不堪、有多么值得施善,你也得无条件地尊重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适时适度地施以援手助其成就自己。最初接纳“助人自助"一念的我也总以为必是在助人的过程之中实现自我的生长,但真正走进去却越来越明白其中的奥妙。若是本着助人以至自助,则是对己之善,对人之恶。若是助人成就其自我,则是对人之善,亦是对己之善。这是否正是佛家所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钱穆先生在《善与恶》一文中说道:“善恶本属专用于人事界之名,脱离了人事界,无善恶可言。"的确善与恶亦是主观世界相对的恒常,为人者尚无绝对的善,亦无绝对的恶,无法极善或极恶一生。因而尚善者无须纠结于偶尔的恶念,也应该相信为恶者仍有善为的必然。先生在此变异中找到了一个所谓中,即一种恒常与静定。如和平与斗争常常往复,从和平转入斗争,又从斗争回归和平,对外如此,向内亦然。而这里就有一个中势与恒态,那么,接近斗争的和平,与接近和平的斗争皆可谓之善。又如健康与疾病,我们惯以疾病为恶,又以健康为善。于我而言,亦是如此。前些日子,许久不见的老友“溃疡"兄又来拜访。它让我心神不宁,坐卧难安,连喝水都会呲牙咧嘴地疼。试问,我又如何会将它视为善类呢?自是疾恶如仇,欲除之而后快。于是,药片杀之,膏剂弑之,果蔬抵之…… 一圈斗争下来唯我筋疲力尽,它自逍遥乐活,反倒愈演愈烈!平静之后回顾以往溃疡经历,我突然意识到此君是来提醒我的。当事务烦重,压力忽增且正值换季之时,“溃疡"兄必定单刀赴会,打我个措手不及!如此念转,便不再纠结它何时离开了,接纳难以承受的事实总是不易,但是一旦心平气和地正视它,懂得它不会随我的意愿而转变时,被放大的事实或痛苦似乎如泄气之球不再鼓鼓涨然了,反而会让我试着从自身的角度去调试,休整。而这原本的恶又在一念之间幻化成了于我有用的善!
因而善即善,恶即恶;善亦非善,恶亦非恶;善可为恶,恶亦可善…… 此往复之间的即是个中,一种恒常,一种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