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从哪本书上看到过说,现在市面上贩卖的玫瑰,其实都是月季。
我曾经有所怀疑,月季不是小学教室窗前的花坛里那种矮矮的花吗?墨绿色的叶子长着锯齿,枝干上全都是刺,从初夏到深秋都开一种茶碗儿大小,浅粉或者深粉色的花。花瓣或者单层,或者多层。那颜色无论深浅,皆是十分浓烈的土调调,艳得不知收敛,俗得理直气壮。竟也让人无话可说。店面里的玫瑰却是完全不同的姿态。含苞待放的矜持,全部盛开的大气。正红的端庄,粉红的可爱,白色的纯净,明黄的灿烂,更有蓝的黑的,神秘妖娆。差别这么大,竟然都是月季吗?
我与玫瑰缘分甚浅。在最好的年纪不知打扮,丑得不堪回首。加之个性粗笨,好男孩儿都成了跟我称兄道弟的人,他们自然不会想到送我一支玫瑰。待到懂得了美丑,却为时晚矣,再无人想起送玫瑰这件事情。
却有那么一回,我记忆深刻,他送了我玫瑰。
是高中的时候,大概高二。彼时我是个丑得扎眼,却满脑子美梦的女孩儿。我的朋友一直很少,因为那时刚刚经历过被背叛。
我的处境其实很糟糕。因为由密友无端变成敌人的那个人四处传播我的谣言,到后来我自己几乎都要信以为真,否则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然而我依然倔强地做着美梦,这是我唯一的稻草,唯一的自救方式。
情人节。
这个节日向来与我没什么关系。只是看着身边恋爱中的小儿女悄悄交换着各种并不贵重却用尽了心思寻来的信物,就足够令人齿颊留香。
高二的这一天,我却着了魔似的,非得得到一朵玫瑰。哪怕是自己送给自己。从清早睁开眼睛开始,每一堂课每一个课间分分秒秒都在折磨着我。我经常有些奇怪的念头,可是从未有一次这么具化而迫切。
心急如焚地等到下午放学。我骑上自行车箭一般地飞出校门。
从小我就是那种没什么零花钱,却乐意缠绵于学校门口路边小店里徘徊不去的讨厌孩子。那些小店往往充斥着各种各样五花八门劣质便宜的零食文具玩具和小礼品,逼仄的过道仅有半人宽,连转身都艰难,小孩子们喜欢在这样的商店里流连,一双双眼睛灼灼发亮,像淘金者一样在堆积成山杂乱无章的物品里挖掘宝藏。
我最懂得那些小店。其中有一家,我从小学逛到了高中毕业,大学和后来出国,每次回家也都要去拜访一下。我看着那个店长从大哥长成大叔,谈恋爱,娶媳妇儿,生儿子,儿子上学。店一直都在,我也恍惚觉得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并没有走得太远。
没有丝毫犹豫,我直奔花店。
小小的花店很多。那时候不像现在,店面再小也布置得要有点格调,要么小资要么森系,哦,现在也不流行森系了,流行回归自然。我们那时候的花店都很土,靠着墙根一溜儿没什么特色的桌子,桌上桌下摆着几溜儿没什么特色的瓶子,瓶子里插着些没什么特色的花,红的玫瑰白的百合干的满天星,还有几片芭蕉叶子歪歪斜斜地倚在墙角,仿佛那个年代爱模仿港片的痞子少年,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满腔热血,准备随时为售出的花束做护花使者。
我在一个花店门口停了下来。
不是一家花店,是一个花店。
一个花店,就是花店的名字。
我得承认,我是被这有点儿特立独行的名字吸引来的。
因为是特别的节日,花店门口摆了一溜儿没什么特色的桌子,上面摆了一溜儿没什么特色的瓶子,里面插了些没什么特色的红玫瑰,朵朵都裹着没什么特色的塑料包装纸。
我推着自行车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花店门口,探头往里面张望了一眼,没什么特色的简陋装修,跟它左右的竞争对手没什么两样。
正在一堆没什么特色包装的红玫瑰里埋头挑选,一个影子盖在了我的脑袋上空。
买一朵玫瑰吗?
男孩儿的声音沙糯,挺好听的。
我抬起头来,着实是个配得起他声音的俊朗小生。
突然觉得有点儿眼熟,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叫出了我的名字: 鹿琦花,是你吗?
王瑞风!
两人阔别多年恨不能抱头痛哭的架势,好像完全没有当年掐架的时候脸红脖子粗的影儿了。
我和王瑞风的恩怨情仇开始于初中。那年我是女孩子里最高最壮的,虎背熊腰不说,还顶着一颗鸡窝脑袋。别人碍于情面不好意思说,偏偏有个人就天不怕地不怕,敢于直戳我的痛处。
此人就是王瑞风。
那年王瑞风还没有那么高,其实他是男孩子里最矮小的一个,皮肤很白,头发黄黄的,像棵豆芽菜。明明是棵豆芽菜,还整天跳着脚拿刚背会的诗嘲笑我: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
我能怎么办?我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反讽他矮的句子根本没有一句出彩的,这让我的负隅顽抗看上去无力又可笑。
初中三年大抵就是他变着法儿地嘲弄我,我也只好当他是个乱蹦哒的小跳蚤,坚决不正脸瞧他一眼。
毕业了,四散西东,没互相写过同学录,也不在同一所高中,就这么着,相忘于江湖。
再能见上面,不能不说这冤缘挺深。
有点儿激动,又有点儿尴尬,那时候的我扭扭捏捏,有什么话都烂在肚子里,特别闷骚,完全不是现在大喇喇的见到老同学老朋友就恨不能挂到人家身上猛亲一大口的架势。
倒是王瑞风,从前比我矮一头的小不点儿转眼抽条到了我需仰视的高度。他的头发长了,软蓬蓬的盖在眼睛上方,令他英俊的脸庞有了点羞涩的味道。他一直都是笑笑的样子,眼睛弯弯的,嘴角上扬的弧度是每个女孩子都会喜爱的那种。
你在一中吗?
是啊,你呢?
我毕业就去当兵了,刚退役。
当兵,真好!
有什么好的,我很羡慕你们啊,能上高中。
对话出乎意料的朴素。
感觉才刚刚分别,却已经划出了不同的圆。我心里顿感萧索,对面的他却因为我短暂的沉默显得手足无措,大约是怕我们之间再没有话题可以继续聊下去。
他不知道,我一直在看着他不安地搓着的双手,大大的手掌,手指细长,因为一直在冷水里清理花枝,两手都冻得红红的。
我突然很想抓着它们,在怀里捂一捂。
当然闷骚如我,是不可能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的。
正发呆,王瑞风轻轻的开口道:鹿琦花,今天情人节,送你一朵玫瑰吧。
我从那红红的手里接过红红的玫瑰,我16岁生命里唯一的一朵玫瑰。
玫瑰的花枝上没有一根刺,裹得细致,花瓣新鲜带露,厚实又轻盈,嫩得令人不忍触碰。
我道过谢,伸出手去,执意要他一握。
他迟疑了半秒,随即笑得灿烂,把手递到我掌中。
指尖冰凉,掌心温暖。
约好的常联系,并没有做到,那之后过了许多年,王瑞风的哥哥开的一个花店早已经不见了,我也不知从何处找起。
他一定很好,笑容清澈如少年,眼睛里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