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人 刘柠 (北京, postdadaist@gmail.com)
如果说东京站是东京的门户的话,那么,上野站则是关东的玄关。从关西方面进京在东京站下车,而上野站则是东北新干线的始发站。东北地区,在日人的意识中,有“老土”的意味。日语的“nobolisan”,原意是进京的人,直译就是“土老冒”,据说最初就是指来自东北地方的进京者。车站大厅中央立有一座圆形金属碑,刻有出身于东北地方岩手县的诗人石川啄木的一首短歌:“好怀念家乡的口音。去停车场的人海中,倾听。”
与红砖洋风的东京站相比,上野站也确实显得过于朴实无华。出了上野站的公园口,过一条小马路,就是著名的上野公园(日本最早的公园,全称为“上野恩赐公园”)。入口处,矗立着一尊西乡隆盛的铜像。以此为中心,方圆两三公里的地界,可以说是日本近代文学的发祥地。冈仓天心、夏目漱石、正冈子规、森鸥外、樋口一叶、芥川龙之介、竹久梦二……这些光耀近现代文学史的名字,无一不与这块地界发生过深刻的“粘连”,乃至一个半世纪过去,他们的面影仍清晰可见——在不忍池畔,在温泉旅馆,在寻常巷陌的下宿屋,在阒寂无人的墓地里。
文人骚客云集之地,自然少不了酒肆茶屋。位于池之端广小路的居酒屋“酒悦”,创业于延宝年间(1673年),至今已有340年的历史。昔德川家康为了镇护江户城,在相当于“鬼门”的忍岗(上野公园内的一处山地)上建宽永寺,号称东睿山,作为天台宗的总本山。在宽永寺山下的不忍池畔,建了三间香煎茶屋:分别命名为“酒好”、“酒袋”和“酒悦”。前两家早已完成了“历史使命”,关张大吉;惟“酒悦”得以延续,至今食客盈门,年中无休。其看板料理福神渍和海苔佃煮,被认为是典型的“江户之味”。明治维新前夕,“酒悦”第十五代店主野田清右卫门为真情回报老主顾,尝试改良茶泡饭中的配菜渍物,以萝卜、莲藕、蜂斗菜、竹笋、黄瓜等七种食材为原料腌制,颇受称许。后被幕末时期作家梅亭金鵞借传统七福神的寓意,命名为福神渍,成了江户名物。
“从动物园前面东照宫(宽永寺的别称)的一个鸟居里横穿过去,就进了精养轩的后门。”早年留学德国的森鸥外在自传体青春小说《青年》中,描写了文青纯一和医学院大学生大村的交游。在字里行间,有意无意地向读者普及西洋文明的知识,从西餐中刀叉的摆法到社交场上洋礼的规矩。上野公园内的著名西餐店精养轩,正是这样一个文明开化的舞台。明治5年(1872),精养轩始建于筑地,起初业绩平平。4年后,遵从曾巡回考察欧美诸国制度文化的岩仓具视的建议,在能俯看不忍池的上野忍岗建分店,同时兼营酒店业,果然风生水起,成为政、财、文艺三界的顶级社交场,不仅岩仓具视、伊藤博文、後藤新平、大隈重信、涩泽荣一等日本未来进路的“设计师”们频频在此餐聚,甚至蒙明治天皇和皇后两陛下的行幸。彼时,日本人刚刚开始吃牛肉、喝牛乳的西化生活,精养轩可以说是日本西餐的滥觞,曾辈出过包括皇室料理人在内的顶尖西餐大厨。森鸥外和夏目漱石均留过欧,是日本的洋派文豪,自然少不了来此饕餮。除了上述鸥外的小说《青年》,精养轩也曾在漱石的长篇小说《三四郎》中出现。而且,不仅是小说,鸥外的现实私生活也与这家店密切相关。刚从德国学成归国时,热恋中的日耳曼金发女友乘船追来。鸥外唯恐家中知道自己谈了“鬼佬”女友,便金屋藏娇于精养轩。另一位文豪谷崎润一郎早年学业优异,但由于家境贫寒,进学之际,捉襟见肘,困窘不堪。精养轩第三代店主北村重晶富而侠义,惜其文才,伸出援手,谷崎得以寄食北村公馆。然而不承想,多情的文青却爱上了同在北村宅邸中学习礼仪作法的年轻女性,不得不搬了出去。日后,作家把这段经历写进了小说。上野,正是这样的地方:它是现实的,却又无往不在文学史中。
一个深秋的午后,空气清冽,天蓝极了。阳光打在金黄色的银杏街树上,然后在柏油路面上泻下一地明暗斑驳,于是整条马路都成了黄金绶带。想到隔海相望的“霾都”,我报复性地大口深呼吸。进上野公园,沿步道溜达,看了两出街头卖艺,一是哑剧,一是杂耍。表演者不仅演技了得,且台风极“正”,表演兼主持,态度不卑不亢,堪称“德艺双馨”,令作为海外观光者的笔者,在每一处各往翻过来的帽筒里丢500日元硬币竟有些羞惭。
上野公园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公园,是艺青的圣地,除了日本艺术最高学府东京艺术大学外,还有五座美术馆、博物馆、一座图书馆及一座剧场坐落其间。原本打算把几间美术馆“一网打尽”,但时间有限,阳光又是如此诱人。艺术与自然“交战”的结果,五座美术、博物馆妥协到两座(东京都美术馆和国立西洋美术馆)。日本的美术馆,规模超大,展示内容充实到超乎想象的地步,一座美术馆的特别展和常设展统统看过的话,大半天到一整天不在话下。
迎着日光,一路下山,至不忍池畔。荷花已败,黄灿灿的残叶漂在湖面上,像睡莲,天鹅和不知名的野鸟浮游其间;高中生们绕湖长跑,中年画家在路椅上写生;拾垃圾的流浪汉,把饮料瓶、废报纸和旧杂志分门别类,打包入袋,载到停在路边的小型卡车上。然后走到自动贩售机旁,投币买一罐热咖啡,边抽烟边优哉游哉地读起了当天的《读卖新闻》……这熟稔的风景,竟然与我二十多年前初见时一模一样,简直分毫不差,时光仿佛停滞了——这也是那个国家最令人不可思议之处:骨子里相当保守,保守到基本拒绝改变,无论好坏。所以,你才会见到延续千年的老店、作坊,还剩7家,延续二百年以上的公司,还有3000多家,而百年老店,则有超过22000家的世界独一无二的“保守主义”传统。
不忍池的东岸,有一条小路,实际上是直通浅草的中央通的岔道。沿此路北上,过了东照宫的鸟居,再往前半里地的样子,便到了池之端三丁目,路边是水月饭店。这是一家著名的温泉旅馆,亦称鸥外庄,旁边立有一石柱,上书“森鸥外旧居迹”。明治23年(1890年),从德国学成归来的森鸥外,终于告别旧日孟浪,与海军中将赤松则良的长女登志子婚后,作为倒插门女婿,住在位于上野花园的赤松宅邸,即今天的鸥外庄。作家在此生活一年有半,直至与登志子离婚,迁居本乡驹込。因在此期间,曾执笔小说《舞姬》,故彼时作家写作的房间,被命名为“舞姬间”,对外开放,游客可在此用餐、泡汤。中庭有树龄逾300年的榧树、逾200年的黑橡树和刻有鸥外笔迹的石碑,屋脊缘廊、雕梁画栋、石板小径,无不透着文明开化之初、明治年代特有的浪漫气息。
过了鸥外庄继续北上,顶头左拐,是东大附近的言问通,再向西直插就到了根津。时值午后四时许,斜阳西挂,霞光万道,一条小街向西无限伸展。道路两边的民居,高低错落有致,白、灰、咖啡色的墙体和屋顶的琉璃瓦在夕阳下闪烁,店家的暖帘随街树在风中摇曳。街上几乎无人,偶有车辆驶过,但引擎像装了消音器似的,悄然无声,只是偶尔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乌鸦的叫声,像极了小津安二郎电影中的街景,令人联想到《三丁目的夕阳》中的昭和小镇。过了根津一町目的交叉点再往前300米,然后折入左手的一条胡同,便到了东大本乡校区的弥生门。弥生门斜对过,有一栋精致绝伦的红砖洋楼,虽然只有三层,相当“袖珍”,却是两间著名美术馆共用的建筑:弥生美术馆和竹久梦二美术馆——均为私立美术馆,由律师鹿野琢见分别于1984年和1990年创设,主要展出鹿野本人终生收藏的高畠华宵和竹久梦二这两位大正时代画家的肉笔画真迹。门票通用,馆内有通道可彼此穿行。一楼大厅的礼品店兼咖啡座“港屋”,承袭了梦二发妻他万喜曾几何时在日本桥所开的精品店的名字。
按说笔者在东瀛各地,泡的美术馆不可谓少,但从未发现一个地方有如竹久梦二美术馆那样的范儿。什么范儿呢?大正范儿,或曰“大正浪漫”范儿——观众中,女性远多于男性;女观众中,着和服者明显多于穿便服者。当我看完展览,走进因狭小而略显拥挤的“港屋”购买礼品时,眼前一片钗光鬓影。一袭袭明艳的吴服,袅袅娜娜,呢喃软语着,纤纤玉手挑选着礼品。细加端详,不由得大吃一惊:瘦脸、苍白、大眼、长睫,面带某种无辜而哀怨的表情,仿佛个个都是从梦二画中走出来的“梦二式”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