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左边是一座座房屋,右边是大片田野,夜风从田那边涌来,植物在耳边刷刷作响,激起一股寒流从头至尾穿过我身,江南的五月,我竟觉得冷。
道路尽头一片嘈杂,不用仔细分辨,就能听出哭声和唢呐声,那是我家,我公公走了……
我公公,顾先生的父亲,不吸烟不喝酒,喜欢锻炼身体操持农务,却得了癌症。
从确诊到去世,不过百天。
今年过年前有一天,他上班时跟工友聊起肚子一直有些疼,工友便叫他请半天假去做B超检查一下。也许是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打电话想让他儿子顾先生陪着去。但顾先生不明就里,只说上班走不开,就让他一个人去了。
镇上的小医院做B超,一下就验出来恶性肿瘤。于是,他厂里也不回了,拿着单子直接回家去找我婆婆。这一请假,他就再未回过工厂。
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在镇上另外一家大医院住院了。是顾先生发消息通知我的,他说他爸住院了,可能是癌。我看到这个字,顿时心惊肉跳,仿佛晴天霹雳。
大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的时候,正是小年夜。
胰腺癌,医生说,还能开刀,不算晚。
幸运的是,顾先生正巧有个同学是上海肿瘤医院的医生,于是马上与他取得了联系。只是最快也得过了春节才能入院。
这个春节,我们每个人都过得很忐忑,我们既饱受打击又怀抱希望。我们都希望在上海重新检查诊断之后会发现情况没那么严重,或者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能够切除病灶。
因此,也许是自我安慰,今年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买了福字贴起来,还贴上了对联,放起了烟火。放在往年,公婆家过年也就大家聚聚吃顿年夜饭,连烟火都不会放。
春节假期快结束时,我带儿子回家,公公还特地走到车边安慰我。他说,我不要紧的,你们别想太多,别放心上。那时候,他只是瘦些,并没有生病的样子。
再后来便是上海化疗、回家休养,来回两地奔波。两个疗程下来,没有任何效果,且病情恶化、无法再开刀。
这个时候公公出现了肝腹水,于是转去上海另一家医院住院治疗。这一住就住了一个多月。
期间待病情稳定后又改变化疗方案做了一次化疗。这次化疗比前两次反应都大,公公难以忍受。
肝腹水问题解决后终于可以出院。
出院那天因为顾先生有事,就让我去上海接公公。
一个多月没见他,他已经完全没了先前的样子,脸瘦得吓人。婆婆也因为两个多月没日没夜的看护瘦了不少。
挂完一袋盐水,他想坐一会,但是已没力气自己坐起来,要婆婆扶他。坐起来之后,他头就低低地耷拉着,好像脖子已经承受不了头颅的重量。坐了一会,他突然大声叫了我一下,然后重重地叹口气,同时朝我摆摆手。好像无声地说了句:不行了。我心里一凉,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没有出声。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稍微坐了会又躺了回去。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虽然心里讶异,却仍然不敢往坏的地方想。去问医生,纠结了很久,终是忍不住问道:我公公这样子大概还有多少时间?也许是顾先生天生木讷不爱说话,也许是他始终不敢这样问,也或许是他觉得不能让医生的话把父亲的寿命框死,或是更多我所不知道的原因,总之一直以来他都没有问,所以我们也都不知道这一点。
医生说,快则一个月,慢则几个月,肯定过不了年。
我愣了半晌,难以置信病情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慌乱地发消息告诉了老公,然后又回病房看公公。
公公虽然瘦得不成人形,但说话还是很清晰,又对我说了不少话,还坚持不再做化疗了。我不知道怎么劝,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心里只想着医生的话是不是真的。
回家的第二天,好多亲戚来看他。阳光很好,他晒到了久违的太阳。
也许是这个原因,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状态也不错,原本在医院里已经不怎么吃东西,这一天他倒是吃了点。
在阳光下,我看到他偶尔会从躺椅上探下身子,伸手去摸摸椅子边上的花草,然后就这样长久地盯着,一动不动,默默无言。
这个时候没人去打扰他,可能,也没人敢打扰他。
几天后,他又住进了医院,因为他还是吃不了什么东西。
这回住的是镇上的大医院,顾先生还在联系着上海的医生,又联系着市里的医生,总想着让他住好一点的医院。
可是公公态度很坚决,他说哪都不去了。他说他的身子已经颠不动了,不能再乘车子了。他说这里离家近,他的几个妹妹还能来照顾,可以替替婆婆让她不用那么辛苦。
可他的情形终是每况愈下,他开始吐血,这表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消化系统。怕进食和饮水会刺激消化道引起大出血,因此他便不能喝水吃东西,只能靠吊盐水续命,可他肚子里火烧火燎,只想喝水。
这样的情形,医生都觉得回天无力,多次劝我们出院。但回家不是更加束手无策吗?我们谁都不答应。
就这样熬过了五一,五一结束,我带儿子回市里上学。上到第二天下午,我就接到顾先生电话,叫我们快回家。电话里哭声一片。
后来我才知道,当天医生又来劝出院,看他实在不行了,我婆婆就也劝他回家,可他不肯。后来他妹妹去劝他,他才流着泪答应了。回到家,没几个小时就走了。
离上海出院那天,都不足一个月。
我们回到家,婆婆抱起孙子就嚎啕大哭:你爷爷没了!你爷爷没了!……
我哭不出声,却禁不住泪流满面。
公公还有母亲在世,所以丧礼不能太隆重,他母亲也许最伤心却也不能对着他哭,因为主持丧礼的老人说这会加重他的孽。走在父母前头就是一种孽吗?我不知道,这种讳莫如深的字眼,我们不懂,也不敢问。
有太多的仪式我们年轻人都不懂,只是跟着指示弯腰鞠躬点香磕头。
第一次觉得唢呐声悲怆又动听,第一次觉得念经声优美又平静,如果没有这样的仪式让我们跟逝者做最后的告别,那心里的窟窿该有多大,得用多久的岁月才能填补?如果没有这样的仪式抚慰我们的心灵,那失去亲人的心该有多慌,得过多久才能找回平静?
都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是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就是事故。听别人家的事往往无动于衷,临到自己身上,所有的害怕、惊慌、悲痛……纷纷接踵而至,就像被翻腾的巨浪拍向海底的小舟,一切都变成身不由己。
在烟火缭绕的丧礼中,关于公公的回忆像一帧一帧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略过。我跟顾先生结婚十年来,尽管跟公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却一直享受着他的种种照顾——在我们租房时他帮我们搬家;一年四季种各种瓜果蔬菜给我们吃,养鸡养羊,给我们攒草鸡蛋、捕龙虾、榨菜籽油……
每次回家,他总是在默默地干活,跟我们话不多。儿子难得回家,却也喜欢黏上爷爷,让他抱着去羊圈看羊,去鸡圈看鸡,烧火灶、拔萝卜……
而这一切,就在今年五月,在他退休前一年,以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方式,迅速地划上了句号。
一种强烈的虚无感和不真实感涌上心间。比起年少时失去奶奶的感觉来,这时的感受来得更加沉重更加迷茫也更加深刻。
人生的变故,真的不知道会在哪天发生啊!
我们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有寿命,所有的事物都会走向消亡。
可是,我们能来到这个世界,成为这个世界事物的一份子,好像已经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我们还好好地活着,更是何其幸运。
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人生这么短暂,最浪费人生的事情就是陷入无尽的烦恼。
人来时一丝不挂,去时一缕青烟。做喜欢的事,做开心的事,过好当下,即是永生。
愿公公在另一个世界再没痛苦,永享极乐。愿我们平淡安康,常怀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