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残月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这是2016年深秋里最热的一天。天空一片湛蓝,干净的像水洗过一般。

柴月爬下黄色的塔吊,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地面等了许久的邓亮眉开眼笑地迎上来,他递过一瓶水,又接过柴月脱下的安全帽,看着她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心疼地说:“媳妇,渴了吧?”

柴月给他一个白眼,接过水拧开盖子,仰头咕咚咕咚喝到差点换不过气来,那股爽劲,如绿林大汉喝酒那般豪迈。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溢出的水,把手上仅剩两口水的瓶子没好气地塞回邓亮的怀中说:“你想媳妇想疯了吧?”

柴月前面走,邓亮后面一脸笑意地紧紧跟随。到了空旷的地方,他一路小跑赶到柴月前面,回过头倒着走说:“媳妇,咱中午吃顿好的行不?你看我蹲着干了一上午的活,腰都断了。”说完还不忘两手叉腰扭它两圈。

“谁是你媳妇?和你说多少遍了,别乱喊!”柴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想吃啥,就去吃!又没人拦着你,”这时她看见邓亮脚下有半块黄砖,柴月来不及提醒,指着黄砖只发出一声:“哎……”

邓亮已经被砖头绊倒在地。他故意摆出疼痛的表情,希望柴月能朝他伸出一只救援的手。哪知柴月不但没有上前拉他一把,甚至对他伸出的手视而不见,掩嘴一笑,闪开了。

邓亮无奈地收回手,站了起来,拍拍并不疼痛的屁股跟上。

柴月走出工地,斜穿马路,自顾自地加快脚步朝着“老乡面馆”走去。人刚进去,就举起手机扫了付款码。

面馆老板娘左手拿着见了底的空碗,右手拿着一块抹布不停地在桌面画着圈圈,她抬头见柴月进来,便朝后厨喊道:“鸡蛋肉丝面一份!”话音刚落,就听见传来清脆的电子女声:微信收款6元。

“又吃鸡蛋面!”邓亮进门就听见收款语音摇了摇头。

“你若是不知道吃什么好,要不也来一份?”柴月捡个空位坐下,反正她最喜欢面食了,而且是百吃不厌的那种。

邓亮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坐到她对面说:“我今天要换个口味,都跟着你吃了一个多星期的鸡蛋面了。”

老板娘走过来笑着问邓亮:“那你想吃点什么?”

邓亮看着墙上的菜单干瞪眼,谁让他进的是面馆呢!这里除了面,还是面。犹豫了一下后说:“就来一份三拼吧,我要牛肉,爆鱼、炒猪肝,外加一碟花生米,一瓶啤酒。”

不一会儿,柴月的鸡蛋面上来了,邓亮抢先端了过去,插入筷子一边吹气一边吃,伴着嘴里的食物,口齿不清地说:“今天饿死老子了。你不知道,我早上就吃了一个肉包,本来有两个的,结果第二个还没咬就不小心掉地上,被旁边一只虎视眈眈的大黄狗叼走了。刚才等你,又等了那么久!”说完又捞起面,摇着头吹了几下,吃得呼噜呼噜的。

柴月心里想:谁让你等了?饿了也不知道自己先去吃饭。

当老板娘端上油色通红、香气四溢的三浇面时,见邓亮已经吃上了,便笑着心知肚明地替他把这碗面放在了柴月前面。

“快吃吧!媳妇。”邓亮咧着嘴,高兴地眨了下右眼。

柴月拿起筷子摆出一副要敲打他的样子,见他迅速端起碗喝汤,怕呛着他,于是缩回了手。

一根烟的功夫,邓亮把见底的面碗推到一边,打着饱咯开了啤酒。他抓了几粒花生米到嘴里,直接对着瓶口喝上了。眼睛却一直舍不得从柴月脸上移开,看着中午成功的给柴月改善了伙食,心里愉快极了。

邓亮举着酒瓶,像是主持人拿着麦克风,自言自语似地说:“你说,你一个女人家,干嘛来工地受苦?还跟个猴似的,天天爬五六十米的塔吊!”

“不跟你说过了吗?我是来找丁晓风的。”

“他说不定早就讨了小老婆,不想回家呢。”

“那也要把他找出来,五年没见人影了。即使外面有女人,要么和我离婚……这样躲着算什么?”柴月不高兴地说:“反正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柴月知道当初结婚的时候丁晓风是不太愿意的。听人说,他喜欢初中的一个同学,但是父母不同意,原因是对方有一个弱智的残疾哥哥,还靠她父母养,晓风父母担心亲家百年之后,留下那个弱智兄长不是给自家添累吗?于是强迫晓风和恋人断了关系。

后来,在别人的介绍下,晓风父母对柴月很满意,虽然她的家境也不好,父母早亡,从小住在外婆家,但他们觉得至少柴月没有额外负担,外婆一家不但富有还好说话。而且他们认定这样的孩子更懂事,也不怕她像别人家的媳妇,一堵气就往娘家跑。

晓风就这样在父母的劝说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结了婚,婚后没多久便去外面打工,这一走便是5年。

晓风本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见着面也说不了几句话,更何况打电话,柴月记得晓风总共给家里打了两三回电话,一次是说自己在杭州的一个工地上,大概这个工地需一年多才能完工。另一个电话是说工地老板并没有按月发工资,每月到手的是有限的生活费,等要到工资,他就会把钱打入家里的银行卡,希望他们能理解。最后一次是2011年元旦,他说往家打了两万八,请查收。年底工地缺人,活多,车票难买且贵,自己过了年回去。可过了年也不见他回来。只是帐户上又存进了五千块。柴月在公婆的安慰下只得把家里的果园、田地打理好。

第二年春节仍不见丈夫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不但柴月急了,连公婆也急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不应该啊!所以经二老同意,柴月开启了千里寻夫。

柴月记不清去了多少个工地,一开始她只打零工,这样比较灵活,这边做个十天半个月,那边做个十天半个月,适合找人。缺点,工资少,生活质量差。

她每到新工地,见到每一个生面孔,都会拿起手机,亮出屏保上的照片给人家看,并且询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往往都换来对方的摇头。

当初晓风是说来杭州打工,但过去这么久了,说不定早干完活又不知换了多少个城市呢!柴月常常感叹:中国那么大,找一个人真如大海捞针啊!

一个单身女人在外面漂泊,特别在这种大多数是些大老爷们的工地,像她这样长得不错还不到30岁的女人真是少之又少,所以每出现在一个工地总会吸引不少男人的目光。

刚来那会儿,她还不会开塔吊,总混在男人中间做小工,一些男人在她面前开口闭口黄段子,嘴上揩油不说,个别还常常借着递拿工具材料之时摸摸她的小手,想尽办法和她来个肢体接触。

后来她学会了开塔吊,并很快考了证,独自一人高高在上,和谁也犯不着。但同时她也不拒绝一些善良的护花使者,比如眼前的邓亮,她允许他坐在她对面吃饭。至少有个人在边上,可以击退一批不怀好意的饿狼。

她也有自己的原则不会花男人的钱。因为她是有丈夫的人,所以每次吃饭前,她都先付了款,怕别人替她买单。来这个工地也有几个月了,每天中午,她雷打不动地来这家吃鸡蛋面,所以无须开口,老板娘会提先吩咐下去。但今天她沾了邓亮的便宜,浇头很丰富,柴月记在了心上。

柴月头一回耐心地坐在一旁看着邓亮,看着他细嚼慢咽。她想,花生米和酒一定是绝配,不然他怎么喝得如此享受?

邓亮的确很享受,他享受这种气氛……他每喝一口酒,眼睛都没离开过柴月,好像她才是他的下酒菜。又或许,这让他产生一种妻子陪着丈夫吃饭的错觉。

看邓亮依依不舍地摸摸肚子站起身,柴月向老板娘要了个白色塑料袋,把剩下的半碟花生米装了回来,递给邓亮,说:“拿着吧,饿肚皮的时候可以嚼上几颗。”

“好媳妇,你真是会过日子。”邓亮高兴地接过并揣在兜里。

“说了,别叫我媳妇。”柴月不高兴地走开了。



2

这时,邓亮的手机响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看着柴月孤独的背影,眉毛微锁脸色深沉地说:“他确定是照片上的人?什么?四年前就死了!”邓亮停下脚步有意和柴月拉开距离。

来电话的叫李国超,是邓亮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他在电话里讲得十分清楚,说他朋友王帆早在四五年前曾经和照片里的人在北京的一个工地工作过,虽然没有深交,但记得对方是和哥哥一起,两兄弟关系非常的好。后来出了意外,他哥带着他的骨灰伤心欲绝地回去了,可那人不叫丁晓风,说是记得清清楚楚,他姓陈,叫陈伟,他哥叫陈浩。

邓亮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柴月,世界上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吗?思索了一会,他最后说:“麻烦你了,晚上你把那朋友约出来咱们喝几杯。好,那到时发你定位。”

邓亮挂了电话,想找柴月再聊上几句时,发现她已经上了塔吊。邓亮眯起眼睛,用手遮着额头仰头看着这个能操动巨人手臂的瘦小背影,心想: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啊!

邓亮比柴月大两岁,之前有过女朋友,个子高高的,皮肤还挺白,在一家超市上班,两人分分合合相处了五六年,最后她还是嫁给了一个跑业务的外乡人。

自从半年前他第一眼看见柴月,他发现同样是女人,柴月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不描眉画眼、不穿短裙、不染发,清清爽爽反而更适合他的审美。

关键是他不理解前女友的超前消费,经常使用花呗。即使手里没钱也要用苹果手机,记得分手那晚,她硬是拉着他买最新款的苹果手机,邓亮拒绝了,这钱是留着还房贷的,结果不知是她有意想气他呢?还是铁了心要买这款手机,居然办了个分期付款。

从出了手机店门口,她便一路嘲讽他的无能,两人一路吵到了家里,回家后女友就嚷嚷着要分手,分手就分手,邓亮也不挽留,尽管房租是他交的,他也毫不留恋地带着自己的一包衣物当晚便出了门。

对邓亮来说,他自己买房子分期是能理解,毕竟为了结婚,为了未来孩子的上学方便!可是他想不明白,兜里没钱,手机有必要用那么好吗?一千多块的手机啥功能没有?再不行两三千块的总不错了吧?可她偏偏看中了九千多的苹果,邓亮笑她虚荣,就这样为了一个手机两人就真的分了手。

在看到柴月之后,邓亮才知道自己想找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后来知道她所谓的丈夫,不过是一个将近五年没见过面,且三年前就已经列入失踪人口的男人时,邓亮燃起了希望。

虽然她结过婚,但丁晓风一直没有消息,所以他忍不住对柴月想入非非。他猜想,晓风十有八九是和哪个女的好上了,所以不愿回家去。他也知道不把丁晓风找出来,柴月是不会死心的,所以寻找晓风之事不知不觉中也成了邓亮的头等大事。

他把从柴月那要来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让工友们帮忙留意。毕竟他干这行也将近十年了,微信通讯录中的几百人,十之八九都在各地工地上干这一行,说不定就让他给找着了。

丁晓风的照片发在朋友圈有一个多月了,为了不沉底,能让别人看到,他隔三差五又重发一次,不料,今天李国超给他传来了这么个消息,虽然名字不一样,但他还是决定去了解一下,说不定人家改名了呢!

傍晚下班后,柴月就一直不见邓亮的影子,同样都是住在工地的集装箱房,柴月和邓亮就隔了三间屋,中间几户都来自四川,还挺好相处的。柴月下班后买了一些菜,准备晚上叫邓亮一起吃个火锅,就算是和中午那碗三浇头的面扯平了。可又怕邓亮会误会她的意思,怕他以后叫她媳妇叫得更起劲,所以一直没给他打电话,只是在房门口不停地张望,希望凑巧煮多了的她,遇上凑巧没吃晚饭的他。

好又多超市东侧有一家小饭店,邓亮此刻正和另外两个男人坐在那里吃着烧烤喝着啤酒,三人你敬我,我敬你,喝得酒酣耳热之时,邓亮又翻出丁晓风的照片问边上这位名叫王帆的新朋友:“你说的那个姓陈的小子……长得和这照片上一模一样?”

王帆拿过手机认认真真又看了几秒说:“就是同一个人嘛!”

“没有不同的地方吗?你再仔细看看。”邓亮提醒道。

王帆打着酒咯,揉了揉充血的眼睛,把眼瞪得牛铃般大,正色道:“嗯,区别还是有的。”

邓亮松了口气心想:我就说嘛!哪有这么像的人,除非双胞胎兄弟。

李国超却不乐意了,他着急地问道:“哎,哎,你不是跟我说,这个就那个谁吗?怎么现在又不同了?”

“不同之处就是……嘿嘿,他这么打扮起来还挺帅,在工地上都是灰头土脸的,还从未见过他穿成这样。”

“你这不是废话吗。这是人家结婚时拍的,当然西装革履了。”李国超恼道。

“那你的意思是……这个就是你认识的陈伟?他还有一个哥哥叫陈浩?”邓亮心里打沉了一下,感觉好像这事有些复杂。

王帆肯定的点点头。

李国超投过一个“我没骗你吧”的眼神,又拿起酒杯喝了起来。

邓亮原先放松的神经一下子又崩紧了,他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递给王帆,又给朋友抛了一根,随后拿出打火机帮他们点燃。

王帆深深吸了一口烟,无比陶醉地眯起眼睛,并徐徐吐出白色烟雾。

沉默了一会儿,邓亮还是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像的两个人。于是问道:“依你看,他们是亲兄弟关系吗?”

“那当然,这还有假,”王帆弹了弹烟灰说:“虽然我和他们走得不是很近,那个陈浩好像不太好惹的样子。有次包工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扣了陈伟的工资,陈浩拿着一截钢筋拦住他说,谁敢欺侮我弟,别怪我不客气。包工头当场就把扣的钱转给人家了。”

“那也只能证明他们关系好,像亲兄弟而已。”

“我说是,那肯定是,可惜我没有陈浩的照片,不然我给你看看,那鼻子、那眼睛、那脸型,就这么和你说吧,在工地一堆人里边,不用介绍,你都知道他们一定是哥俩。”

邓亮摸了摸鼻子,原以为可能是丁晓风改名了,但听王帆这么一说,似乎完全是两个人了。因为他听柴月说过,丁晓风只有一个姐姐,而且嫁在异地,根本就没有兄弟。邓亮心里已经排除了这个陈伟,却无话找话地说:“那这个陈伟……他人,怎么样?还有印象吗?”

“唯一的印象就是不爱讲话。你看他们兄弟俩,一个凶巴巴,一个又不爱讲话,所以,他们几乎没有朋友。上班下班都一起,好像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后来,怎么出的事?”邓亮一边问一边从桌子底下的箱子中拿起最后一瓶啤酒,开启后给王帆的空杯子填满,又给李国超也满上。

“说是当时陈伟在11楼外墙勾缝时一脚踩空摔了下去的。”

“你没在现场?”

“那天我也在干活,不过不是同一幢楼,我听那边在喊,出事了,出事了……我扔下抹灰刀赶紧朝人多的地方跑去,踮着脚尖挤到一半就出来了,那是真叫惨不忍睹啊!”

王帆回忆起当时陈浩跪在那里哭得撕心裂肺,嘴里还嚷着:“昨天娘才打电话说你媳妇过两个月就要生产,还让你早点回去。你现在怎么可以躺在这里?啊……啊……你让我怎么向她们交代?怎么交代啊!”

“唉!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那个惨啊!”王帆连连摇头。

“来,来,再干一杯,去去晦气,别再想那些糟心的事情。祝我们大伙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天天有活干。”李国超拿起酒杯在桌上顿了顿,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后举杯说道。

“说得好!干杯!”邓亮说。

“干。”三个杯子有力的碰在一起。


3

邓亮回来时,已经是晚上10点40多了。柴月已经关灯睡觉了。也就近一个月吧,邓亮突然想追求柴月,想和她结婚,他甚至在许多的夜晚想像他们婚后的生活,一定是和谐幸福的。为了提前感受这份温馨,遇到天气恶劣,不能开工的时候。他会拿些撕裂的裤子或掉了扣子的衣服找柴月修补,并坐在一旁静静看她一针一线的缝制似乎比什么都好看。柴月能感受到他热烈的目光,可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便不去捕捉他的眼神,等他看够了,那道光自然就收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邓亮提着一袋小笼包子从外面走来。看到柴月房门已打开,他就直接走了进去。柴月正捧着碗在吃自己煮的西红柿疙瘩汤,邓亮把小笼包放在她的桌子上说:“来,吃这个,汤给我留一口!”

柴月放下碗转身把锅中剩下的半碗汤汁倒出来给他。

“哇,还有这么大的虾,”邓亮喝了一口汤,从汤中捞出一只红色大虾吸了一口汤汁说道:“真鲜!看样子,今早我是来对了。”

“昨晚怎么没见着你。”柴月想起昨晚好不容易下血本,买了肉和海鲜,却不见邓亮。

“想我了?”邓亮眼中闪着喜悦,夹起一个小笼包子送到柴月嘴边说:“尝一个嘛。”

见柴月别过头,他也不勉强,塞进自己嘴里说:“昨晚出去给你打听那个负心汉去了。”

“有消息了?”柴月坐直了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邓亮嚼着包子的嘴,盼望着从里面吐出有用的消息。

见邓亮摇摇头,柴月又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连眼睛里的神采也漏个精光,轻轻叹了口气,呆呆地坐在边上一言不发。

邓亮也沉默着,一口汤,一口一个小笼包子,慢慢地吃着,似乎心里在酝酿着什么,以至于都忘了油嘴滑舌了。

过了一会儿,他喝完碗中最后一滴汤之后说:“你不要以为我在胡说,丁晓风估计是不会回来了,要么他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要么可能遭遇意外已经不在了。不然,怎么可能连警察都找不到他?像这种情况,你也不必傻傻等待了,按理说失踪满4年,家人就可以……”邓亮停顿了一下,看到柴月眼睛红红的,知道接下来的话,可能柴月不爱听,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最后想到长痛不如短痛,于是说了句听起来有些残忍的话:“要不,你去法院申请宣告丁晓风死亡吧!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了。”

柴月惊奇地看着邓亮,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出来的,等她确定自己没听错时,她冷冷地剜了邓亮一眼,这么多年了,难道她心里就没想过这些吗?可要是这些话从旁人的嘴里出来,她就感到无比的悲痛和愤怒,她咬着嘴唇,别过头,无声地落下了眼泪,哪知眼泪一旦开始流了,出于惯性就不好控制了,可她又不想邓亮看到,于是哽咽着头也不回地吼道:“你走!”

邓亮知道再赖着不走,只会自讨没趣,于是低着头站了起来,走到门旁,背朝着她,口气坚决地说:“你放心,如果你肯给我机会,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等柴月回过头时,邓亮已经走远。她举起双手,盖住了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4

柴月有一个塔吊的微信群。在手上的工作空闲的时候,若遇到附近工地上塔吊司机临时有事,她就会去顶下班,工资日结。

那天,柴月去一个叫“云顶花园”的工地顶班。从进入工地大门见到每一个人她都不厌其烦地亮出丁晓风的照片,直到上了塔吊,中午趁着饭后小休时间,她又继续打听。

正好那天有个架子工来和她临时搭档的信号员商议下午吊钢管一事,柴月又一次亮出丁晓风的照片给那个架子工看。

“咦!这人怎么这么眼熟!”架子工说道,伸手从柴月手上接过手机,盯着屏幕,摸着下巴思索着。

这让柴月激动不已,她屏住呼吸,合掌注视着眼前的工人,心脏扑腾得厉害。她嗓音微颤地说道:“拜托你好好想一想,他是我丈夫……差不多有五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架子工侧了侧头说:“仔细一看,他好像和我以前在宁德那边的一个工友很像,我说的只是像哦,我那个工友下巴更宽一些,比照片上的这个人的下巴有肉也更圆润,两颊也不像他这么削瘦,年纪也比他更大一些。”

“请问你是什么时候见的他?”柴月心想,如果是近期的话,说不定是晓风变胖了呢!

“前年的时候。”

一旁的信号工不以为然地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天天不是风吹就是日晒,衰老的速度是别人的两倍。”说着他也拿出手机翻出相册,指着上面一张身穿白T恤的照片说:“这张是我21岁时拍的,”说着他飞快的划着屏幕,又指着另一张照片说:“这张是我23岁照的,你比比看,虽然拍的时间上只隔了两年,但看相片,两者之间至少差5岁的样子。哎,搞得我现在不开美颜都没有自信玩自拍了。我今年才27,你看我像27吗?我就说32岁,也没人不信!”

信号工的话正中柴月下怀,柴月点着头说:“这位大哥,你说的那人叫啥?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吗?”

“嗯……叫王兴。听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你有他的照片吗?”虽然名字不同,既然别人说很像,柴月也想亲眼看一下,说不定真是丁晓风呢!

“说到照片,王兴这人挺怪的。有一次,包工头请我们大伙吃饭,是大餐,菜品丰盛的很,其中有一个工友就拿出手机记录一下我们吃饭的视频,结果王兴莫名其妙就不高兴了,还抢了人家的手机,强迫他删掉,还说拍菜就拍菜,不要拍到他的人。”

“你的意思是没有他的照片吗?”

“等等!”架子工笑着说:“就因为王兴这样恶劣的态度,当时一起吃饭的工友就偏偏偷偷拍了他一张生气的样子,我记得那张相是当时我们背地里使用的最多的表情包。我找找看,应该还有。”

等他在聊天记录中翻了许久,找出一张王兴的照片时,柴月心中的那丝幻想终于彻底地破灭了。

她知道这个人不是丁晓风,但的确很相似。这就好比双胞胎,外人看,几乎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但至亲的人就轻而易举地能分辨出来。


5

柴月和邓亮已经有两三天没有讲话了,这使本来就没有朋友的她更加的孤独,大多的时间,柴月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那个小小的驾驶室里,俯视着工地上的建筑一天天拔地而起,像竹笋一样节节攀高。

说心里话,她也对找丁晓风之事越来越感到心灰意冷,更多的时候只是强迫性的自我安慰。她也希望有人能分享她的快乐和悲伤。这让她有时候看上去神情恍惚,但也只是短时间的恍惚,有时甚至只有短短几秒,她就被信号员指挥着操作塔吊工作了。

其间,邓亮有好几次碰到柴月,一看到对方冷漠的表情,准备好的玩笑话又咽了下去。他捏着两手冷汗,感到一种痛苦的失望,他感觉柴月明显拒他于千里,可又时常告诉自己,她就是那样一个对谁都是一副不拘言笑的人。于是他下定决心不能到此为止,也不能知难而退。

在第三天下班后,他又在塔吊下等她。见柴月下来,他也不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地喊她“媳妇”了,只是把所有柔情都收集到眼中,看着她微笑。

柴月愣了一下,脸上竟然烧得厉害,不过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也更加闪闪发亮。

两人又经常一起吃饭,还是老样子,AA制。邓亮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懂得“发乎情,止乎礼”。他不会强迫她做一些不喜欢做的事。就如她说的,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丁晓风,在没有确切消息之前,在没有看到丁晓风尸体之前,他知道柴月就永远不会当他死了,在她心里丁晓风就是失踪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个月,一天,邓亮发现柴月不见了,问了塔吊信号工才知道她请假了一星期的假回老家去了。邓亮一阵失落,毕竟她没有向他吱一声,难道在她心里,自己真的不值一提?


6

柴月坐了一天多的长途汽车,七拐八拐地回到老家。有两年没有回去了,按理说应该给家里的两个老人带点礼物,但是她也不知道他们缺什么,若买去的东西,他们用不着,又怕他们说你乱花钱,总觉得还是直接给钱来的方便,他们可以买自己需要的东西。

“什么?你要去法院申请我家晓风死亡?”婆婆抓起桌上的两万块钱狠狠地朝柴月身上扔,气得差点鼻子冒青烟。

“妈,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努力了,也累了,谁愿意这样呢?如果他还在,那么他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你们?就算外面有女人了,也该回来找我离婚吧?”

“我也不同意,”公公皱着眉,弯腰坐在凳子上,两只胳膊肘子支在大腿上,埋头吸着烟,头也不抬地说:“明天我去公安局看看再说!”

“有啥用呢?难道还让他们给你大变个活人出来不成?真若有消息了,早就电话通知我们了。”柴月多年不换手机号也就是为了等待消息,可现在她真的不抱希望了。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啊?是不是想急着嫁人,嗯?”婆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

“放屁!”公公站了起来指着婆婆骂道:“柴月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晓得吗?老糊涂了?竟说这样的话!”

婆婆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眼泪吧哒吧哒地掉下来。转而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大女儿十几年前,外出打工不顾家人反对就嫁到了外省,一年来不得一回,儿子如今又杳无音讯,她的命咋就那么苦?一想到自己的苦命,她便抽泣到快要窒息,再也坚持不了,把额头枕在胳膊上,伏在桌上呜呜地哭。

看着婆婆趴在桌上哭得稀里哗啦,花白的后脑勺一颤一颤,又看了看身旁的公公,时不时地用手捶打佝偻且消瘦的背,柴月这才发现两位老人仿佛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忍不住鼻子一酸也落下了眼泪,哽咽道:“那我就再等晓风两年吧!”

婆婆立即停止了哭泣,抬起一张皱得跟核桃似的脸,怕自己听错转头望着老伴,只见老伴浑浊的眼睛闪烁着泪花,费力地抿着颤抖的唇,把头一沉,她才长长舒了口气。

柴月蹲下身子,偷偷擦了眼泪,又把地上的钱一张张拣起来放到桌上说:“你们也别难过了,这些钱你们拿去,改善一下伙食,我知道你们还有积蓄,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吃的饭菜……也要荤素营养搭配,不要总是什么便宜就吃什么。只有吃得好,身体才会好。”

一叠钱在桌上被他们来回推了几次后,终于停在婆婆的面前。面对儿媳妇的嘱咐,两个老人不住地点着头,公公说:“我们吃得不赖,想吃啥,就做啥,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

“还有……”柴月抢过话说道:“庄稼不用种太多,年纪大了不比当年,邻居想种,空着的地,就让他们种去吧!既然你们都挺好的,我也放心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听到柴月说走,两位老人连忙站起来,又是留她吃晚饭,又是留她住一宿的。柴月不想给老人添麻烦就婉言谢绝,连一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在她心里,少了丈夫的家是残缺的,而残缺的家,是包不住温馨的。每天听着婆婆的唉声叹气只会让她坐如针毡。除非把晓风找回来,可是,能找到吗?


7

和邓亮相处了那么久,柴月最近发现自己平静如水的心,像是被人丢进了一块小石子,泛起了阵阵的涟漪。有时很想见他,又时又怕见到他。

柴月知道邓亮不小了,他家里时常打电话来催他找对象,催他回去相亲。邓亮有时当着柴月的面找些滑稽的借口搪塞。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是柴月知道他快等不起了。所以,她这次回家试图说服公婆,只有法院给出丁晓风的死亡证明,她才可以迈出下一步。可是在刚刚那个场景里,她又稀里糊涂地承诺“再等两年。”

邓亮很高兴柴月这么快就从老家赶回来,自作多情地认为她一定是十分的想念自己,就像自己想念她那么强烈。然而,很快他便发现柴月似乎又变得跟之前一样冷漠了。就像刚才闲聊的时候,邓亮问到她家的详细地址,柴月就是不回答。而且眼神复杂,甚至不带之前的柔情了。这让邓亮再次陷入莫名的痛苦中。

而柴月经过这次回家,她更加明白在丁晓风的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她甚至无法给邓亮承诺什么。至少今后两年内,她还是丁晓风的妻子。晓风能回来,最好。大不了和这种负心汉离婚!可是,万一两年过后,晓风没有回来,难道她就能忍心抛开两个老人和邓亮远走高飞吗?如果还是不能,那对邓亮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柴月真想亲口请求邓亮再等她两年,可她又觉得这样做真的太自私了。于是,矛盾和烦恼不知不觉中抹去了她脸上的笑容。


8

成都某一工地。

“晓风哥!有人找!”

“谁?”

“来的两个都不认识。”小李搔了搔凌乱的头发说:“应该不是普通人,其中一个腋下还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看上去……像是吃公家饭的。”

被称之为丁晓风的汉子,皱起眉头扔下手里的活,直起腰警惕地问:“他们在哪?”

“南门,正和徐工头聊着呢!”

“谢了!”丁晓风慌忙朝屋后走去,说:“我去个厕所,如果他们来了,你让他们在这里等我一下。”

“要得!”

丁晓风连奔带跑从工地后门溜了出来,哪知一辆警车停在那,像似等候多时的样子。

车上两名警察看到丁晓风后对视了一下,赶紧下车朝他走来,丁晓风连忙转身,无奈腿脚无力,只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有力的手摁在他肩膀上。

“王彦!”

听到“王彦”两个字,丁晓风顿时面如土色,舌头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喘着粗气,心跳一次紧似一次,两条腿除了颤抖竟迈不开步子了,他就那样傻傻地立着,像是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位,一动不动,只有细汗不停地冒出。

另一个警察赶紧掏出手拷,将这个刚才还是丁晓风,此刻又成王彦的男子铐上。

“张队,我是小罗,王彦已被我们拦截!”这个叫小罗的警察挂掉电话,给同伴一个眼神,用下巴朝车子示意了一下,另一名警察连忙打开车门艰难地把腿脚僵硬的王彦塞了进去。

王彦瘫坐在车里,目光呆滞转头看了看建到一半的工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还是来了!早在五年前萌发恶意的那刻起,王彦就开始担心这天的到来。

这一切还得从认识真正的丁晓风说起。

王彦和丁晓风相识于杭州的一个建筑工地,由于两人长像十分相似,工友们都说他们长得像亲兄弟,这无疑给彼此拉近了不少的距离。王彦长丁晓风六岁,又是个老工人,见丁晓风没什么朋友平日里又木讷沉闷,所以有时会像兄长一样关照他。

直到有一次王彦亲眼目睹了工地上的一次事故,有个工人触电身亡,负责人怕把事情闹大,把事情压下去,并答应家属提出的赔偿要求,进行私了。据说家属拿了70万元,尸体当日火化。这让王彦看到了发财的野路子。

他知道凡是工地上出了什么意外事故,负责人大多是喜欢私了。一来,可以挽回公司名誉损失。二来,也不必担心执照被吊销。像出现有关人命的事故,即便是定性为一般安全事故,先给你罚个一二十万不说,再来个停业整顿也是正常不过,可由此造成的损失却是不可估量的。

只要抓住老板们一心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小的心态,稍微动动脑子,讨他个几十万应该不是难事。一旦邪恶的种子在他心中蔓延,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首先,王彦把目光瞄准了这个刚认识不久的新伙伴丁晓风,他的条件对王彦来说非常有利:孤身一人、话少、还有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真是打着灯笼都难以找到这么完美的人,他想用他练练手。

定好计划之后,王彦开始寻找借口,他想把丁晓风骗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工地。必须以亲兄弟的身份出现在人们面前,到时出了事,才能让工地老板乖乖把钱拿出来。


9

五年前,丁晓风初次走出家门,只身一人来到了杭州。至于他为什么在婚后不久就选择外出务工,当地有不少的传闻,而传的最多的,无非就是说他不喜欢柴月,还有就是说晓风和意中人私奔,也总有一些不正经的人喜欢往那个方面想,说他肾虚,更难听的就此省略了。不然,他们认为一对新婚燕尓,如胶似漆,谁会在这个蜜月期,撇下妻子远行呢?

但事实是婚后不久,晓风就发现自己渐渐喜欢上了柴月,这一切让他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很震惊,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见异思迁,当初对心上人说的那些誓言还在耳边响起:什么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人;我的心里永远刻着你的名字;就算我忘记了自己,也不会忘记你……

如今,短短一个月时间,他从排斥柴月变成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凝视她。看着她笑,他的嘴角也会不自觉地咧开。看着她沉思,他会忍不住猜测此刻她在想什么。

不久,晓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改变,这一觉醒吓着了他自己,他想,难不成自己也只是一个陈世美?曾经的痴情哪去了?他突然觉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更不好意思和柴月亲近。他觉得身后有许多眼睛盯着他,在看当初他死活不愿和柴月结婚的笑话,这样一来丁晓风在家有些坐立不安了。于是,他想外出,不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吗?等他赚了钱回来,之前的事或许就烟消云散了。

刚到杭州,他是人生地不熟。这时他遇到了同在工地的王彦,丁晓风看着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对王彦莫名地产生了亲切感。

两人一熟悉,他随大伙,喊他彦(燕)子,他喊他小丁。时不时地一起吃饭,逛街,看到喜欢的衣服裤子,价格砍下后常常一人一件。工地上的人都说他们像亲兄弟。不仅着装外貌,也包括二人形影不离的关系。王彦是当他弟弟一般照顾,晓风也把他当兄长一样敬重。在丁晓风心中王彦是仗义的、也是豪爽的。

可在王彦心里,自从看到那起事故之后,他就无法控制地产生邪恶的念头。他从一开始纯粹地对丁晓风好,慢慢转变成对金钱的渴望。而这一切或许起源与他曾经欠下的二十万赌债。

为此,王彦连续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他兴奋,他担忧,可他也无法压制心中的恶念。挣扎了许久,他还是决定牺牲这个老实巴交的兄弟,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死在一个他最想去的城市。

一日,外面下着雨,工地开不了工。

他们各自躺在宿舍的床上,室内弥漫着臭袜子混合烟草的怪味。

王彦头枕着胳膊,两眼直直地盯着上铺的床底板问:“小丁,如果你有钱,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北京。”丁晓风一边玩着手机里的小游戏,一边回答。

“那里有你相好?”

“没有。”晓风放下手机,思索了一下,认真地说:“我只是想去咱们自己的首都看看,像天安门、故宫,对,还有长城……”

“那我陪你去咋样?”

丁晓风知道去趟北京要花不少钱,这辈子去一次就够了,当然不愿和工友去了。既然和柴月结了婚,而且她还是可爱的女子,自然往后要好好和她过日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他愣了片刻说:“我要带老……”老婆的婆字没出口,临时改口:“想和家里人一起去。”

“嘿嘿,你小子是想老婆了吧?”

“……”

“那就好好工作,会有那么一天的。”王彦猜透他的心思。

聊到这里,丁晓风也八卦起来,他想知道王彦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想屋里人。于是弱弱地问:“彦子,你天天在外,想嫂子吗?”

“想听,真话?”

“想。”

“我其实更想儿子,小子随我,聪明。你嫂子生得笨,嘴巴还碎,”想起之前自己打牌输了那段日子,老婆一天天跟个念经似的,就无比讨厌。哪有外面的女人好,年轻漂亮不说还乖巧,而且那股骚劲让你欲罢不能啊!想到这里,差点流了口水,他清了清嗓子说:“改天我带你去花花世界见识一下,你就不会再想老婆了。”

丁晓风连忙摆手,好像慢一点拒绝,就会被他拉走了似的。心想:听起来和柴月差远了,怪不得彦子从来不提嫂子呢!

大概一根烟的工夫,王彦又说:“我有个老乡在北京打工,说那边的工资比这边高不少,要不,咱辞了这里的活,一起去?顺便看一下天安门,到时过年咱们回家也好吹吹牛,咋样?”

“不去。”晓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说:“虽然工资高,但那边的消费肯定也高啊,除去路费,再除去吃喝玩乐的费用,说不定最后还没这里留得多呢!”

“瞧你这出息,人家都说,趁着年轻,出去走走,增长见识。现在不去,说不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王彦坐了起来,瞥了一眼丁晓风的方句,抽出一根烟点上,苦口婆心地说:“不是我小瞧你,现在不去,以后你媳妇生了娃,孩子上了学,费用渐长,到时家人一句话,又舍不得去了。再说,我们又不是去玩,说不定还带回一大笔钱呢!以后有钱了,再带上你家小娘子去,你还可以一路给她讲解。”

经过好长一阵子的动员,在工地完工后,结了工资的丁晓风背上行囊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和王彦坐上了“复兴号”杭州至北京的G32列车。


10

不到五个小时,王彦和丁晓风就站在北京的土地上。

他们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宾馆住下,王彦向老板娘要了一张北京地图,到了房间,他把地图递给丁晓风并说:“明儿,你自己安排一下,天安门、长城、还是故宫自己看着办。”

“不先去找个活儿吗?这儿住一晚上……”丁晓风心疼地伸出三根手指。

“放心,活的事,包在我身上。”王彦打断了丁晓风的话,伸手包住他的三根手指。像个有担当的大哥拍了拍胸脯,说道:“你忘了,我有老乡在这边打工,明天我去找他。看能不能找个工钱高的活。你就放心去玩吧!”

“那怎么行……”丁晓风倍受感动地说:“你去找活,我咋好意思去玩耍?要去一起去!”

“谁让我是当哥的。”王彦说完伸开手脚像个大字一样直挺挺地躺在柔软的床上。比起工地上的硬板床,此刻王彦感觉身子像陷入云层里,他看着呆在一旁的丁晓峰说:“你先去洗个热水澡,花了钱,也别省着用水,这床可舒服了,我都不想起来。”

听着王彦漫不经心的话,丁晓风眼中湿润,他打开拉链包,找出内衣裤,乖乖去了卫生间。

第二天,两人分道而行。

王彦去了几家工地,由于春节过去没多久,许多农民工还没返回,大多工地上冷冷清清。找了一个上午,他是找到了两家需要工人的工地,可是条件不太理想。都是一些在地面上干的活。后来通过中介,才找到颇为满意的活,高楼外墙勾缝。

丁晓风回到宾馆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左手提着一只北京烤鸭,右手提着一打罐装啤酒。他对王彦很感激,要不是他那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恐怕北京一行永远只是个梦想。

“来,吃烤鸭,据说这北京烤鸭很有名,外焦里嫩。”

“今天走了几个地方?”

“想去的地方,都去了……”

“干啥这么急呢!看仔细了吗?”

“我拍了照。”丁晓风放下手中的东西,掏出一个白色oppo智能手机,外屏上有人字型的裂痕,他打开相册给王彦看,并当场解说起来。

王彦对照片并不感兴趣,他瞄了两眼扭头拿起一罐啤酒,“呯”的一声,白色泡沫争先恐后地溢了出来,王彦连忙呷了几口,把晚上练习了许久的话对丁晓风说:“我这边,活是找到了,可我那姓陈的老乡回老家去了,有家工地原本要找别人做的,我那老乡打电话联系说我们是他堂弟,那边才勉强答应让我们做,为了圆谎还临时给咱俩起了个名,陈伟、陈浩。我当时就不高兴了,干个活,还把老子的姓也改了!就一口拒绝了。宁愿躺在这看几天电视……”

丁晓风看着王彦生气的样子轻声说:“那工钱呢!”

“我算了一下,干得好,比之前一月多个两三千。”

“这么多!”丁晓风惊呼。

“小丁,你可别见钱眼开,忘了自己祖宗!”

丁晓风抓了抓头嘿嘿地笑,忙招呼他吃烤鸭,还替他撕下鸭腿。

王彦知道,他上钩了。


11

转天,两人早早起了床,洗漱完毕后,王彦把宾馆里那些能拿的都装进了袋子,什么卫生纸、牙刷、香皂、包括小拇指大的牙膏。

临出门,王彦问丁晓风:“考虑清楚了?”

“嗯!”

“那叫我啥?”

“哥!”

“名字呢?”

“你叫陈浩,我是陈伟。放心,都记着呢!”

“小伟。”见丁晓风愣了一下,一时间对这个新的称呼还没反应过来。王彦说:“为了我那老乡的诚信,以后咱平时也这么叫吧!先把名字叫顺口,谁如果叫错了一次,就给对方拿1000怎么样?”

“没问题的哥!我记性好着呢!”

“你把身份证给我,我把我的也一起收好,万一不小心让别人看到漏了馅,可不好!”

丁晓风爽快地把身份证交给了王彦。

从此,北京一处的工地上便多了一对姓陈的兄弟。

一个多月后,陈伟在陈浩的设计下,顺顺利利地出了“事故”,陈浩找工地负责人理论,他硬着脖子,气鼓鼓地坐在办公室。那架势,像是为了兄弟讨回公道不惜拼掉老命的样子。特别是那双通红且闪着凶光的眼睛,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你说你这兄弟咋搞得?干这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咋到了我这里,才来了多久?就给老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负责人眉头拧成疙瘩,烟是一根接着一根,抽得整个办公室烟雾缭绕。

“谁愿意出这事故?”陈浩拍着桌子吼:“要不是我弟妹挺着大肚子快要生了,我早打电话到家里让他们带群人来闹你个十天十夜!”

负责人心中十分恼火,但语气明显软了下来:“有话好好说!我们男人之间说话直爽些,你说你让一个女人来哭哭啼啼的有意思吗?万一伤了肚里的孩子追悔莫及啊!你是他亲哥,你完全可以代表亲属处理后事,对不对?”

“这是大事,我作不了主……生命是无价的!”

“话是这么说,但人死不能复生。谁也不想出这样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说白了,也就是钱的事。”

陈浩一开始装出一副拒不答应私了的样子,被一群人围着做尽思想工作,好说歹说,双方耗了半日,陈浩一直痛苦地垂着头,吸着别人递的一支又一支的中华香烟。最后他像下定决心似的,猛地站起来,连着深吸了两口烟,把烟狠狠扔地上,一脚碾碎,说:“我弟弟这么年轻,钱不能太少,不然老子就让上边的人下来处理!”

“好说,好说!”见他松口,他们拟了个数,双方讨价还价后,最后敲定78万。边上的人便又开始动员他,把陈伟早日火化,这血肉模糊的样子是没必要运回老家的。

陈浩说:“只要钱到位,尸体好说。”

几天下来,陈浩的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虽然一切顺利,人倒是瘦了一圈,像真正死了兄弟那般。

半个月后,王彦捧着丁晓风的骨灰踏上了返程。他念在兄弟之情,将骨灰带回了杭州并在半夜偷偷洒在了西湖。又按丁晓风之前的存款回单上的账号,往里面存了5000,给他家人造成假象,好像丁晓风仍在杭州工作着。

之后,王彦回了趟家,休息了半个月,又出发。他混迹与各城市工地,用过的化名无数。可是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他又想发死人财。但在选受害人上面,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必须是单身一人;沉默寡言;且十分信任他。

2012年11月他在福建以李洪的名字结交了一个智力不太好,但肯吃苦且有一身蛮劲的二十二岁小伙,以同样的方法得65万。

2013年7月,他在广东以罗挺的名字认识了一个年近六十的拾荒老人,带着他在工地做两个月后故计重施,得33万。

最后一次是在2014年5月,在武汉的某一工地,出了事故后,工地上对他这个亲属的身份有所怀疑,要求DNA鉴定,王彦连夜落荒而逃。警方以故意杀人罪对王彦追捕通缉。

逃亡的日子,王彦用上了丁晓风的身份,天天提心吊胆,十二分的小心谨慎,就连睡觉都竖着耳朵,随时随地,只要听到警车的声音他气都不敢大声喘。从此行事低调,周围也没有人怀疑过他这个丁晓风的身份。直到在成都被捕,他都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居然还是让警察找到了。

本来,警方只为查武汉的那件案子,不料抓到王彦后经过审讯却牵扯出之前的三条人命。这让办案人员倒吸一口冷气。

王彦进去之后,只有他看不起的老婆来看过他,成绩优秀的儿子因他无缘警察学院,恨了他。以至后来父亲被判处死刑也不曾去探视。


三个月后,柴月老家。

丁晓风的母亲自从得知儿子四年前就已经去世,大病了一场,晓风的姐姐从外地赶来在床前伺候了一周,因家中女儿小升初,要盯她的学习,加上单位又打电话来催,只好向父母和嫂子说了抱歉的话,含泪而去。

这天清早,柴月端了盆热水到婆婆屋里给她擦脸。婆婆挣扎着坐了起来,接过热腾腾的毛巾并拉住柴月的手说:“小月!”婆婆倚在床头,虚弱无力地说:“我们丁家对不起你!婆婆有件事想求你。”

柴月一惊,连忙顺着床沿坐到婆婆身边道:“妈,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好了!”

婆婆放下毛巾,把她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哽咽道:“月啊!你还年轻,怪就怪我家晓风没这个福气……妈以前说的混账话,你不要放心上。其实妈早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虽然万分的不舍,妈妈还是希望你能找个会过日子的男人,将来有个依靠!我只求你能永远喊我妈,有空经常回来看看我们,好吗?”

看着憔悴的婆婆顶着一头花白干枯又稀疏的头发,可怜兮兮的脸上投过既伤心又诚恳的目光,曾经干起家务又勤快又有力量的一双手,现在干瘪得像枯藤一般紧紧握住柴月。柴月不停地点头,以发誓的语气说:“妈,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真的?”婆婆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瞬间又闪着泪花,绽放出菊花般的笑容。她坐直了身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枕头下摸出一个老年手机说:“我给徐婶打个电话,让她给你物色一个勤劳本分的男人。”

“妈。”柴月抢过手机藏与身后,摇了摇头:“不必这么急!”

“让她先留意留意,一时间,好男人不好找。”

既然婆婆愿意她重新择一良人,于是柴月红着脸说:“其实有个叫邓亮的人一直在追我,我不敢答应,一个多月前他还寻到这里,被我赶了回去……”

“有这事?”婆婆有些吃惊,怪自己当时沉浸在悲痛中而忽视了柴月。

她想,作为长辈,她该为孩子的今后生活着想了,不能像以前对晓风一样独断专行。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原谅自己,把儿子的死归于自己的错,如果一切能从头再来,她定是不会阻止儿子的情感,兴许晓风也就不会……

“那个叫灯亮是吧?”

“是邓,邓亮。”

婆婆点着头,心里重复着名字,她突然想到,或许邓亮就是自家所缺的那盏灯。黑暗的日子也该过去了,柴月的新生活,他们共同的新生活也该来临了。

“你明天就让邓亮来家里吃个饭,让我和你爸看一看。”

“妈,不急,你先养好身体。”柴月没想到婆婆这么爽快,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只要那孩子肯来,我的病就好了。”婆婆轻轻拍着柴月的手背,她不能让柴月再和幸福擦肩而过了。

“快,你扶我起来。”

“妈,你下床干嘛?”

“瞧你这孩子,明天家里来客人,我不打扫一下吗?”

“妈,你坐着,我来,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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