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走过了一个圆场,何处来,归何处.
1、
鸣蝉在头顶呱噪,阳光洒落在树梢,我坐在树下,手指穿过新鲜的稻草,笨拙地编着一个草环。编到最后要把两端连起来时,我想给草环打上一个蝴蝶结,可是我的手指绕来绕去,刚好可以把结拉紧的一刻,草绳又松开了。如此这般几次下来,我失掉了耐心,拿着草环去找阿公。
阿公正坐在台阶上,脚下堆着一大堆的花生藤.他一颗颗地把花生从藤上摘下来,大的饱满的放进大筐,小的干瘪的放进脚边的一个小簸箕里.阿公帮我把草环的结打好,还递给我一捧结实饱满的大花生.
花生洁白的液汁甘甜微香,收音机里的粤剧缠绵惆怅.
“惊紫钗光暗诧,花枝冷月下,似玉婵倒挂.”
“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
……
“阿公,这唱的是什么?”我听得不明所以.
“唱的都是书生少爷小姐的事.”阿公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回答.
“少爷?那少爷小姐们住的是什么房,穿的什么衣服?他们也要上学吗?”对于这些新名词我很感兴趣.
“少爷穿着竹布长衫,小姐穿着罗裙,少爷到私塾上学,小姐在家里读书.”阿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但没有抬起头,黑红的脸颊上挂着汗珠.
“阿公你怎么知道的,给我说说罗裙是什么呀……”我拍掉身上的花生壳,蹲到阿公的跟前.
“好了好了,去找阿婆吧.”阿公挥一挥手打发了我,继续摘着花生.
2
屋里的吊扇咯吱咯吱地转着,转不出什么凉风.阿公、阿婆还有四姑婆一边扇着蒲扇一边说着话.
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逗着我家的小花狗一边不时地抬头看一下四姑婆.她和阿公一样,都是高鼻深目模样.她喊阿公阿婆大哥大嫂,我爸喊她四姑.可是为什么阿公姓李,四姑婆要姓邓呢?
他们在说着修整祠堂的事.可我们村办酒都在谷仓,哪有什么祠堂.
听着实在是觉得无聊,我折了墙根的一朵指甲花开始在染指甲.
等我举着十个被染得紫红的手指在比划的时候,四姑婆走过来,笑着说:“你阿公以前就喜欢采这样的花给我玩.”
“你们是一家人么?可是四姑婆你为什么跟阿公不是一个姓?”我托着腮问道.
四姑婆递给我一个杨桃,笑笑没说话走开了.
3、
阿公他们说的祠堂在隔壁镇上一个叫上田的地方.
那一天,上田村车水马龙,村头的牌坊上、村道两旁的树上挂满了大红的横幅:
热烈欢迎谢堂仁翁回乡.
心系乡谊,共建发展.
无私助学育良才,捐资兴教结硕果.
……
那些大红的横幅就像漂浮在头顶红云,照得人红光满面、映得人喜上眉梢.
我紧紧拉住阿婆的手随着人流走过青砖石板路,绕过几重院子,来到一处高大阔亮的大房子里头.
这房子铺着平贴宽大的青砖石板,同一色调的砖墙顶端描画着各色艳丽的缠枝花纹,屋顶架着三根深褐色的大横梁.
屋子的里头摆放着一张酱紫色的大方桌,桌上摆满了瓜果三牲,正中是一个金色的香炉,里面的香烛正跳跃着微红的火焰.
阿公最先走进屋里,一个穿着西装的老人迎了出来:
“仲明.”
“建德.”
仲明是谁?是阿公吗?阿公不是李福吗?为什么四姑婆要偷偷地掉眼泪?我小小的脑袋根本想不明白.
阿婆在屋子的小几上抓了一把糖递给我,让我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玩.
坐在桂花树下,我一边剥着糖纸,一边看着屋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香烛的袅袅香烟中穿梭.
4、
二婶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偶尔看见她包着头巾坐在屋里喝药.
那药乌黑浓稠,散发着呛人的中药味道.我捂着鼻子,把一包从邻村小卖部买来的陈皮放到桌上.
二婶的病很奇怪,她自己也说不上哪里不舒服,但整个人就是很沉、很乏、没力气、没胃口.药已经喝了好几天,可是二婶说还是睡不好觉.一睡觉就会梦到一个老人,她说老人和四姑婆长得很像.
过了两天,阿婆找了一个叫花姑的人来.
花姑坐在屋子的正中,她前面摆了一个香炉,香炉插了三枝素香.香炉周围洒了一把米.
花姑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过了一刻钟,花姑睁开眼睛:
“他们脖子上的绳索还没有解开.做场法事解了吧,.做儿子的兄弟的得去给每人做一副神牌供奉着.”
我不知道什么是法事,但后来二婶的病好了,家里再也没有难闻的中药味.阿婆的屋里多了一个神台,神台上供奉着三个牌位:
顕考谢公讳修俞府君生西莲位
顕妣谢母杨莲孺人闺名凤芝生西莲位
先兄谢伯明之莲位
5、
姑姑送给我一个蝴蝶发夹,粉色的缎子簇拥着透明的水晶,在灯下闪着璀璨的光.那段时间,姑姑的抽屉里多了很多这样的小玩意.她村里的小姐妹一到晚上就涌来她的房间,神神秘秘地不时低语,不时大笑.每当我走进去时她们总是很有默契地笑而不语.她们的脸上都泛着红晕,而我姑姑甚至连耳垂都红了起来.
她们总觉得我还小,不懂,但我知道姑姑就快要去别人家了.
姑姑的婚事定在十二月,姑爷是隔壁镇子上的人,在肉联厂工作,家里土改时分到了一幢两层的楼房.这在我们村的人看来姑姑已经跳出了农门.
在“回帖”时,我跟着四姑婆和我妈一起看过了姑姑的新家.
房子在镇子的老街上,整一条街上修的都是这种房子,有的人家,一楼开出了商铺.虽然年代已久,但听闻都是以前地主家的产业,青砖黑瓦的,修得特别结实,到了姑爷这一代房子看上去还是很有点气派的.
过文定的礼俗很繁琐,我耐不住性子拉了四姑婆带我出去闲逛.
“四姑婆,你以前来过这吗?”我问.
“当然,这街上原来是什么铺子我都还记得.”四姑婆指着弯弯曲曲的老街说道.
“第一家是卖油的,第二家是卖米的,第三第四家是一家大布行.第五第六家是个当铺,后面有几家卖茶叶糖糕盲公饼的,最高那几栋是客栈,现在也是,但不叫客栈叫旅馆了.那时二楼还有一家茶楼,最好吃的是烧卖.你姑嫁得好啊,好歹嫁回自家的地方,不用白白地都给外人占去了.”
我被四姑婆描述的烧卖、糖糕、盲公饼吸引住了,不知道也没心思思考什么是自家的地方.
后来,四姑婆在百货商店给我买了一块米糕,米糕松散无味,让我对这一条街的想象大打折扣.
6、
姑姑出嫁后,整个世界悄悄进入了一条飞速变化的轨道.
九二年的春天后,我们村所有的农田都被怔去了,一条六车道的国道从村子边上经过.原来的土路被打断、小河被填埋、石桥被拆掉,山体被炸开.
开始的几年我还会努力去回忆从前放牛的地方是什么模样,但后来,那些呼啸而过的汽车,高大的电力架子,拔地而起的高楼把我的记忆渐渐模糊掉了,想要回忆,却再也想不起来.
阿公在2000年之后,腰慢慢弯了起来.开始看似是普通的驼背,后来越弯越低,连头都没办法抬起来.阿婆说医院说了是强直性脊椎炎,没得治的.当我带着准备要结婚的人去见他的时候,看着他想要努力抬头看清楚要娶他孙女的是什么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楚的时候,我转身出了门外,悄悄擦掉了眼泪.
阿公从发病开始一直都是阿婆在照顾着他,刚开始是喂饭喂水,到后来卧床不起,洗擦翻身清理大小便,半夜刚睡着又要爬起来,刚换好的床单不多久就脏了,这其中的辛劳和委屈让阿婆不时地掉眼泪.
生命,对于阿公来说已经成了一种负累,他说无论是种稻养鱼还是修路筑田都比别人养得肥壮修得漂亮,到最后却要辛苦你阿婆伺候.
阿公卧床第三年的时候,花姑又出现了在我家.
这时候的花姑已经满头白发,脸上沟壑起伏.她依旧端坐在屋子的正中,跟前放了一个香炉,炉中燃着三枝素香.她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睁开眼睛后,拿出一张符咒点燃了,在阿公的头顶绕了三圈:
“他本是少爷,当然要人伺候.时候也差不多了,准备准备吧.老爷太太和大少爷在等着呢.”
留下了一张黄色的符咒,花姑走了.
没多久,阿公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