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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建材市场里的装卸工人越来越少了，因为年轻人越来越不愿意做这种辛苦的工作，不过想来哪种工作不辛苦呢？或许，更多的是因为这种工作，不够体面吧。年轻人不爱干，市场里就剩下那些“老头”了。常雇工人的老板们习惯称他们为老头，姓刘叫老刘头，姓董就叫老董头。这些年过半百的老工人里，数老唐头年龄最大，他去世那天，殡仪馆的LED显示器上写着七十二岁，根据小城的惯例，人死后都涨两岁。
老唐跟其他工人的人生轨迹都差不多，年轻时在乡下务农，青黄不接时便在城里打短工。后来有了建材市场，这里长期需要工人，他们也就留了下来，毕竟每天都有进账，而且一单一结概不赊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靠老天爷吃饭，碰上不好的年头还得拉饥荒。装卸工的工作虽然辛苦，但贵在旱涝保收，而且适逢那些年小城快速发展，日新月异，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建材市场也跟着红火起来了，装卸工的工资也水涨船高。
一般的工人都三五成群，承接个大活儿，比较牢靠。但老唐只和老穆搭伴，老穆比老唐年轻七岁，也不叫老唐哥，就叫老唐，老唐叫他老穆。老唐五十岁进的建材市场，很多城里人在这个年纪多半准备退休了，可老唐才开启他的装卸生涯。老唐只有一个女儿，人们劝老唐说生养一个女儿，何必要累成这样子，几十岁的人了遭这罪干嘛呢？女儿出嫁后，家庭便没什么负担，又不像养儿子又要买房买车准备彩礼。老唐只是抿着嘴笑笑，不说什么。
老穆来市场比较晚，老穆下岗以后打打零工，老两口一个儿子也算衣食无忧。可是儿子长大了，眼看着大学考不上就得进入社会，那恋爱结婚也就不远了。老穆着急了，四处找工作，后来在建材市场一个姓李的老板家停留了下来，也做装卸的工作，老唐那会儿也以李老板家的活儿为主。老穆来了以后，活儿两个人一起干，钱也就得两个人一起分。本来过去的活儿都是老唐自己的，钱也都是老唐自己挣，因此老穆刚来的时候老唐总给老穆脸色看。后来老唐渐渐地发觉两个人干活轻巧不少，能接的活儿也多了，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搭档。有人找工人，老穆就跟来人指指老唐，老唐说了算。老唐也不说话，掏出一盒烟丝，抽出一张在家准备的卷烟纸，卷上一根，点燃，轻轻吸一口，咕哝出一句，干呗。
老穆年轻，有力气，装卸的时候，不掖着藏着，有多大劲使多大劲。老唐总骂他，老穆你特么着急投胎啊？这么干用不了几年就得累吐血。你孙子你都看不着你就咽气！老穆嘻嘻笑着，我不使劲干，我儿子婚都结不上，哪还能给我生孙子，哈哈。老唐听了气得把手中的活儿一扔，撂挑子不干了，找阴凉地方抽烟去了。老穆赔罪似的说，老唐你抽根烟，我先干。然后老穆就呼哧呼哧地干，好像他永远都有使不完的劲。老唐一根烟抽完，一声不吭，回来接着干。老穆也不再说话，两个人依旧默契地传接着手中的货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老唐和老穆一起接活，午饭也常常一起吃，当然饭钱也是五五开。不过老唐喝酒，老穆不喝酒，一顿一杯白酒，三元钱。开始的一段时间，老穆也不在乎，就当自己喝了一块五的水。可日子一长，一天一块五，一个月四十五，一年就是五百四。头两年老穆没说什么，第三年酒涨价了，五块一杯。老穆忍不了了，老穆忍不了也不跟老唐说，他中午就买方便面，在李老板家蹭一壶开水，中午饭就解决了。老唐自己吃了几天午饭，吃得窝火，他想着应该是自己喝酒的事，使得老穆不跟自己一起吃饭了。但老唐是个执拗的人，他并不想去跟老穆说，一起吃饭吧，酒钱另算这样的话。老唐觉得老穆不地道，老穆知道每次去跟雇主结账的都是老唐，但他不知道老唐每次算账回来，都给老穆多分钱，老唐知道老穆比自己更需要钱。但是老穆不知道，老穆不知道老唐多给他钱，老唐又不会拿这个事去说事儿。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活儿还是一起干，钱还是一起分，算账的还是老唐。
就这样磕磕绊绊又过了几年，老唐的女儿结婚了，老穆自然去参加了婚礼。两个人在婚礼结束以后，都多喝了几杯。几杯酒下了肚，肚子里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老唐说，老穆我不知道你这么能喝酒，我以为你不喝酒。老穆说，平时看你喝酒我是真馋呐。老唐问，那你咋不喝呢？老穆说，我省下那杯酒钱，我一年就能攒下一千多块呐哈哈。老唐说，你这老东西，干一杯，以后咱俩还一起吃饭，一人一杯，酒钱我掏。老穆眼睛红红地说，哪的话，哪的话，恭喜你啊老唐，以后不用再拼命干了。老唐意味深长地说，我还得干，你们都以为我这么大岁数还干活是为了孩子，其实我女儿真不用我操心，我这么干，是为了我和老伴晚年能过得好点，也少拖累我姑娘。老唐说着看了一眼穿着红色旗袍送着宾客的女儿，眼睛也湿润了。老穆，老唐给我也卷一颗。老唐，烟也抽？老穆，嘿嘿。老唐，这老东西！呵呵呵……
老唐和老穆又在一起吃午饭了，不过老穆的胃经常痛，酒也戒了。老唐劝他去医院，他也不去，只是说方便面吃多了，以后不吃了就好了。老唐说，以后又得自己喝酒了。老穆说，酒钱咱俩一人一半。老唐笑笑，没说什么，卷了一支烟，安静地吸着。
老唐老了，老得很快。老穆知道老唐老了，他在搬运货物的时候，发现老唐越来越无力，休息的时间也比过去长了，老穆在一个活儿里，要比过去出更多的力。时间长了，老穆有些委屈。老穆偶尔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劝老唐退休，回家给女儿带娃娃。老唐能听出老穆话里的话，但是他什么也不说，自那以后，一个人能干的活，他都让老穆自己干了，钱他也让老穆自己去算，不分一毫。
老唐老了，老得让人心疼。一次需要上高的装卸，老唐个头矮，四米高的货架与房顶间的空隙老唐可以勉强站直身躯，而老穆身材高大，所以他在下面递，老唐在上面接。两个人忙活了一阵，老穆再递上去，上面没了动静，迟迟不见老唐。老穆在下面喊了几声，还是无人应答。老穆赶紧爬梯子上去一看，老唐累得好像睡着了，老穆不放心，把手递到老唐人中处，还有气。老穆拿了老唐身旁的烟丝盒，爬下梯子，自己卷了一颗烟，静静地吸着。待老唐醒来，已是黄昏，夕阳红得像火。
老穆的儿子结婚了，老唐也来了，喝着老穆的酒，老唐是真高兴，不免又多喝了几杯。老唐说，老穆，以后别干了，儿子也成家立业了，以后在家帮孩子看看娃。老穆，嗯呐，我是该休息休息了，不过以后老哥就得自己一个人干活了，就挑那些俏活儿干干得了，你啊别不服老。老唐说，我你就别管了，我有的是力气。
老穆不来市场了。老唐一个人，想睡就睡，想喝就喝，想干活就干活，不想干，求爷爷告奶奶也不伺候了。人们都说老唐脾气大了，认识老唐的老人都说他就是老了，别跟他一样的。
半年过后老穆又来了。老唐听说老穆儿子离婚了，也没问。有活儿俩人还一起干，老穆的酒也捡起来了，俩人中午还是一人一杯。老唐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经常忘了算账。碰上讲究的老板，主动给他送钱。碰上那不讲究的老板，拿他当傻子用。老穆干活比过去还卖力，老唐听说老穆儿子离婚后，还房贷的压力更大了，但是老唐使不上劲了，他真的干不动了。老穆的脾气也变了，不像过去那样随和。有一天俩人多喝了两杯，动了手，老唐用酒瓶子砸破了老穆的头，还惊动了警察。起因是老唐和老穆干了一个活儿，老穆发现老唐算账回来分的钱数目不对，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也没当回事，这一次不一样，数目差得太多了。再加上心情不好，酒劲儿也上来了，说的话也就不好听。老唐不去想雇主少算钱的事，他只钻老穆怀疑他贪污的牛角尖。他也不解释，拎起酒瓶就砸了过去。骂了一句，我他妈的跟你干这些年哪次不都给你多算钱，你他妈的知道个球？！老穆愣在当场，可已然失去了理智，并且他对老唐的话，表示怀疑。
老穆住院回来，老唐还在拘留。老穆有些难过，心里捣鼓着，不至于此，何至于此？他又想起老唐那天说的话，便坐不住了。老穆走了几家店，问了几个老板，回来便更加难过。老穆细致，每天算回来的钱，他如数家珍。三十块钱，老唐给老穆二十，自己只拿十块。别人问起，老唐说自己干活出力少，老穆理应多拿，此事不值一提，希望别跟老穆谈起。老穆一个人干活，有些吃力，他叫来了儿子帮他搭把手。他儿子干了一天就跑了，老穆急火攻心，干活儿时一用力，吐血了。老穆不禁苦笑，老唐当年真是一语成谶，这回真累吐血了。
老穆住院了。老唐回市场了。听闻老穆住院的事，老唐什么也没说，自己一个人，想睡就睡，想喝就喝，想干活就干活，不想干的活，装睡眼睛都懒得睁一下，不过酒，一顿两杯了。有人问老唐，为什么还不退休，老唐说，想休息，不过习惯了这市场的生活，每天不来，就感觉快死了。
老穆没回来，听说得了胃癌。老唐没去看老穆，没去看老穆也不是因为还跟他别扭。他觉得他如果去看老穆，老穆心里可能还跟他别扭，人在弱势的时候，一定不希望见到仇家吧。老唐又一想，如果是自己的话，也不希望自己在病入膏肓时，见到老友伙伴，那也许是自己最后的尊严。
老唐没去看老穆，老穆稍微好点，来了一趟市场，说是来取衣服。装卸工的衣服，如果不干装卸了，直接扔了就行了，破破烂烂的也没有再穿的可能。所以，老穆是来看老唐的。老唐说，一起吃个午饭吧。老穆说，行。老唐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给老穆倒了一杯白水。老唐问，这回真不干了？老穆答，这还干啥了。老唐干了酒，又倒了一杯。老穆说，怎么还加量了？不耽误下午干活么？老唐说，不干了。
老穆切了半个胃，人瘦成了麻杆。中秋节回市场给李老板家送了两盒月饼，问起老唐。李老板说，老唐走了。老穆问，去哪了？李老板答，从货架上掉了下来，头着地，没了。
老穆回家以后，一直念叨着，怎么没打个电话给我呢，老唐他家里人没我电话么？还是，就没把我当成老唐的朋友呢？怎么就没了呢？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比我还硬实呢，你说这人，可真脆弱啊，就四米，掉下来就没了你说……
老穆儿子，爹啊，你这是说谁呢？咋的啦？
老穆，我哥，老唐啊。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