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魂:岐下三百士(一)

第一章 岐下

1

天冷了,还没下雪。今年雨水莫名锐减,春夏皆旱,到了冬十月,秦国大饥。连住在雍都里的国人都要靠官府接济,都城外的“野人”只好离开自己的乡邑,到关中平原四周的连绵大山与禽兽争食。但他们还不敢闯入宗室禁苑。尽管里面有许多野果、野菜、野菌与飞鸟走兽,按理说足够让数以万计的人挺过冬天和来年春荒。

从雍都往东走大约五六十里,就是西周王朝的发祥地——岐山。

秦国先君秦文公在这里设了一个大禁苑,传承到如今秦穆公时。围住山林的垣墙不高,长得一眼望不到头,但是大多年久失修,破损之处不少。在垣墙最大的一处破洞外,留下了一串鹿蹄印。不远处,十余只乌鸦正围着一头鹿尸上蹿下跳。

这头鹿不知死了多久,大半个身子已被各种食腐动物啃成白骨,插在后臀的三支利箭早已散落在一边。乌鸦们正吃的起劲,突然一块鸡蛋大的石头袭来。一只乌鸦被擦伤了,惊得张翼而飞。其他乌鸦也四处飞散,有的钻进了歧山禁苑的林子,有的在空中盘旋,与其他鸦群汇合。

在鸦群下方,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举起了弓,搭上了拴着丝绳的矰矢。

此人二十出头,背阔但腰不圆,生得一双修长的猿臂,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长着丹凤眼、三角眉、招风耳,鼻直而口方,唇上两条胡须宛如浓墨写出的一撇一捺,下巴上的胡子却又硬又稀。他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也只是半睁,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虽然生得威武,却给人一种不难说话的感觉。

丢石头惊走鸦群的男子阻拦道:“奄息,不能射,不能射,乌鸦是报喜的吉鸟。太阳就是三足金乌的化身呢。射杀吉鸟,恐有不祥啊!”

他比壮汉看起来老两三岁,手持一根猎叉,田字脸挂着一对八字眉和两条向上翘的胡子,身高约七尺五寸,勉强够做一名战车甲士,但瘦骨如柴,只怕穿不动犀甲。

“我说岐山甫,那是你们周人后裔的讲究,关我们老秦人何事?”

这位名叫奄息的壮汉没听从同伴的劝阻,继续瞄着空中最大的那只乌鸦。不知为何,奄息越看越觉得它身上的肉好像在变多,八成是饿昏了。

“怎的,你这是看不起我们周余民?”岐山甫吹胡子瞪眼睛地嚷道。他是岐下一个本地聚落的族长,祖上是周平王东迁洛阳后留在岐山的周人,被秦国朝野呼为“周余民”。

“岂敢岂敢,您是周余民,又是岐下聚的族长,我子车氏是罪臣之后,大家都是又贫又贱的野人,谁还能看不起谁哟?”奄息扭头冲着岐山甫憨憨一笑,那没睡醒的样子让人恨不起来。

他本名子车奄息,祖上曾是秦国的一位大夫。后来由于某一辈先祖犯了些错,最终导致子车氏一族被逐出雍都,从贵族降为国人,又从国人沦为野人。若非家道衰弱,奄息和自己的两个弟弟一出生本该是比国人还高一等的最低级贵族——士。

“哼,算你会说人话。”岐山甫的脸色稍缓,“你身上也才十来支箭,就算乌鸦又能够几个人吃?咱们不如把这半截鹿带回去给大伙分了。”

奄息放下弓箭,和岐山甫一起走过去蹲下细看。腐烂的鹿尸发出浓烈的腥臭,上面还有没被乌鸦吃净的蛆在蠕动。

奄息皱了一下眉头,又站起来拉弓指天道:“不行不行,上回吃腐肉,我肠子都快拉出来了,三天才缓过来。要吃你自个吃去,老子今天一定吃新鲜的,否则还不如啃树皮、嚼草根。”

岐山甫看了看四周,不禁唉声叹气。禁苑外的野地十之八九已被饥饿的人群翻了个遍。草根全挖了,树皮也被扒得精光,田鼠窝和鸟窝都被掏了个净。

外地来的流民太多了,还各自抱团,相互争斗。若非骁勇的子车奄息三兄弟和折服于他们的二百余名外乡野人相助,以岐山甫为首的一百多口本地野人未必能保住自己的聚落田宅,还有这方圆二十里的苟活之地。秦地全年大旱,连以土壤肥沃著称的岐下周原都五谷不生。如何教人不痛心疾首?

“那……你能一箭双鸦么?”岐山甫揉着饿瘪的肚子说。他的胃辣辣的痛,里面的草根怕是早就消化掉了。

“没把握,容我试试。”

奄息专注地瞄着鸦群,却总觉得蓝天中似乎有一些奇怪的小星星在不断闪烁,乌鸦的聒噪声仿佛在挑衅地说:“来射呀,来射呀,傻瓜。”头昏脑涨的他迟迟没有发箭。他很清楚,此箭射出去无论中没中,鸦群都会惊走,必须找到最佳时机再出手。今日能否开荤成败在此一举。

“兄长,岐山甫……”有人在远处向他俩呼唤,急吼吼的声音由远而近。岐山甫回头看了一下:“是你三弟针虎,还有小獂子。”

奄息却充耳不闻,一心只想射中那只最大的乌鸦,最好能连带另一只。快了,有了,不,还差一点,快了快了,这回有了!奄息猛一睁眼,用力拉弓成满月。谁知还没等他放箭,只听“嘣”的一声,弓断成了两截。

“坏了,你这弓太软,不经拉。我现在赔不起。”奄息烦躁地说,忿忿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向天砸去,连一根鸦羽都碰不着,还差点被一坨鸟屎正中面门。岐山甫也泄气了,顿时弯腰驼背,两眼无神地嘟囔了一句:“鲜肉飞了。”

子车针虎正好跑到俩人跟前,用他那能传到一里之外的大嗓门兴高采烈地说:“兄长,岐山甫,好事!好事!”

“好个屁。都这么大个人了,还那么毛毛躁躁的,莽夫。”奄息低声训斥道,把手中的断弓丢给了比自己小三岁的针虎。针虎与奄息有几分像,但骨架子更大,个头更高,原本大腹便便,如今肚子也扁了,面颊也窝进去了,但还是保持着头脑简单、精神满满的拙朴劲。

针虎说:“真的有好事,我和小獂子去看咱们昨天刚设的陷阱。你猜怎么着?”

“我不猜,少废话。唉,算了。”奄息不耐烦地推开自己的三弟,“小獂子,你说,陷阱里有什么?”

披发左衽的小獂子磕磕绊绊地说:“奄奄奄奄……”岐山甫看着他那吃力的样子,笑着接道:“息。”

小獂子掌了一下自己的嘴,说:“奄息,大兄。有,那个,那个,那个……”长着圆圆脸和罗圈腿的小獂子是陇西逃难来的獂戎流民,也不知怎么就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岐下。今年才十四岁,高五尺五寸,秦语还不熟练,老是想不起跟戎语对应的词是什么。

“算了算了,还是说戎语吧。你的秦语,为兄听不懂。”子车奄息三兄弟曾经在嬴秦的老根西垂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秦戎杂处,与西戎十二国相邻,每个秦民都懂一点戎语。

小獂子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岐山甫问针虎:“他在说什么?”针虎答道:“他说陷阱里有两匹好马。一匹是纯黑色的骊,一匹是青黑色有如棋盘格子纹的骐。目测都高六尺以上,膘肥体键的,很像是传闻中的千里马。”

奄息摸着下巴听完后说:“老三,去河边把老二和其他人都叫来。先别捞鱼虾了。哦,对了,让所有人都别忘了带上手里的家伙。小獂子,前面带路。”

2

不一会儿,三百多个拿着农具和兵器的野人全部围在了那个捕兽陷阱边上。这陷阱本是用来捕捉虎豹熊兕的深坑,结果猛兽没抓住,却捉到了两匹马。这两匹马被坑中削尖的木桩戳穿了,血流如注,喘着粗气,在陷阱里做最后的挣扎。

围观人群交头接耳道:“真是好马,可能真的是千里马。”

秦人曾经为周天子牧马,养马相马的技术丝毫不逊色于西戎。哪怕是岐山甫这样的周余民,与老秦野人、入秦的戎民杂处日久,也对良马好车颇感兴趣。看到这样的好马重伤濒死,大家都感到惋惜。

一个八尺高的男子独自跳到坑里,查看马的伤情。他叫子车仲行,是子车奄息的二弟子,长得像一个瘦版的奄息,平时木讷寡言,除了看到马的时候。当初在西垂,仲行是连戎人提起来都要竖大拇指的畜医和驭手,比起人更喜欢跟牲畜打交道。他不知用什么办法让惊恐的马儿很快安静了下来。

“一骊一骐,公的,被骟过,三岁口。从身上的痕迹来看,骊是左骖,骐是右骖,拉的不太像小戎战车,八成是更沉重的猎虎车。马背上有虎爪印,伤口新鲜,就不知这猎虎车的主人是否还健在了。”仲行此刻好似雍都国狱中检验受害者尸体的狱吏,面瘫如石雕,一般人看不出喜怒。

“我的大畜医,这伤你能治么?”奄息打着哈欠问道,饥饿让他有点犯困,再不吃点东西就忍不住要躺下做个白日梦了。

“外伤好治,但它们被猛虎伤及脏腑,再过小半个时辰就得安息。”仲行轻轻抚摸着奄奄一息的骊和骐叹道,“你们的命真短。来世改做黄鸟吧,想飞哪就飞哪。”

众野人都默默看着这两匹三岁而卒的良驹咽气,就像是为所有在饥荒中拼命挣扎的生灵送行,然后迫不及待地将其拉出了陷阱。小獂子伏在死马身上,呜哇呜哇地嚎哭起来。他说他想起了自己家那匹被昆戎军队抢走的小骊马,不知会死在何处。都说戎人爱马如命,看来此言不虚。

小獂子的眼泪哭干了,还在啜泣,空空如也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咕声。也许是饥饿感会传染,在场所有人的肚子都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声响。他们中有默默吞了一口唾沫的,有眼睛发绿的。几个手握柴刀和菜刀的野人都欲言又止。

看到大家都一言不发,奄息打破了沉默。“还等什么?骊骐都已魂归天地了,把它俩葬在咱们的腹中,也是顺天应命。针虎,动手。”

“得令。”针虎兴奋地卷起袖子正想去分解马肉,却被岐山甫拉住了。

“等等,这样不太好吧?”岐山甫对奄息说,“这马是从宗室禁苑里跑出来的,缰绳做工精细,八成是哪家贵人君子的心爱之物。咱们要是吃了,万一被人家发现,恐怕是要掉脑袋的。”

针虎沉着脸嘟囔了一句:“真扫兴。”

其他野人听到岐山甫这话,不免有些害怕,不约而同地看着奄息。他们本来不是一群人,是子车奄息把他们拧成了一股绳。涌入岐下之地的各的流民团伙常为争一口吃的而争斗,流血死人不计其数。但子车氏三兄弟孔武有力,带领他们这些落单势孤者迅速击败了其他流民团伙。

子车奄息为人处事并不横霸,很快与其他流民首领划定各自的觅食区域,然后井水不犯河水。尽管谁都吃不得大饱,但好歹都能续命。这三百余野人从此都习惯听奄息大兄的话。只有读过诗书懂礼乐的周余民岐山甫会时不时提出些异议来。但大主意,他还是让奄息来拿,因为他受不了做决定时承担的压力。

为了吃一顿新鲜肉赔上身家性命,值么?

奄息摸着下巴沉思,沉思,可惜脑子饿得一片空白,甚也想不清楚。越想不清楚就越不轻易做决定,奄息就是这样的人。他开始挠头了,越抓越用力,多日顾不上沐浴,油乎乎、脏兮兮的头皮屑塞满了指甲。

“要不要吃,早下决断。再过一个时辰,这马肉就不香了。”仲行分别闻了一下骊与骐,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勾人心的话。

“去他大母的。咱们今天又没捞到几条鱼,野菜野果都摘光了,树皮草根都吃绝了,只剩下那堆熬了不知多少顿汤的兽骨。有肉不吃,难道还去喝稀汤么?”针虎的嚷嚷让众野人顿时想起了眼前的危机。

附近的豺狼虎豹都躲入了禁苑山林,惹不起这群饥饿的凶神,想打猎都难。由于搞不到太多吃的,他们只好反复熬煮兽骨,就着野果、野菜、树皮、草根喝稀汤。如今就连这样的清汤寡水都快断顿了。

针虎脾气上来了,一甩手挣脱岐山甫的拉扯,从另一个野人手中夺过菜刀就不由分说开始剥马皮了。小獂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默默帮针虎打下手。这个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不比针虎小。仲行没阻拦,只是盯着兄长奄息,还等着他发话。

“老三说的对。这兵荒马乱的,能活到明日就算是老天开眼了。今天不咥饱,明天哪有力气去死?听我的,吃!谁也不许剩。出了事,有我子车奄息顶着!”

奄息停止了挠头,指着众野人说:“你们几个,去搞些柴生火。你,你,还有你,多收集一些釜甑。你们三个,去禁苑垣墙那边盯着点,一有风吹草动就回来报信。肉烹熟了,我就让他们送过去,谁都不会少吃一口。”

众野人欢呼雀跃地按照奄息的指示去办。有的人还哼着秦风小曲《车邻》的选段,“今者不乐,逝者其耋”“今者不乐,逝者其亡”。对当时全天下的野人来说,人生苦短,温饱难求,不如抓住每一点稍纵即逝的快乐,不去想明天会如何,日子才能熬下去。

奄息看到岐山甫忧心忡忡的样子,拍着他的肩膀劝慰道:“安心啦,我的好族长。圣人不是有句话叫,天予不取,反,反,反什么来着?”

“天予不取,反受其殃。”岐山甫补充道。

“对嘛。这是上天送给咱们活命的马肉,不吃就是对不起老天爷。走吧走吧,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奄息看到岐山甫眼睛一亮又边叹气边点头,便哈哈大笑推着他走向釜甑旁边,跟其他野人一起烹煮马肉……

浓浓的肉香在岐下山野之间飘荡。三百余野人大啖良马之肉,欢声笑语不断。小獂子则一边啃马肉一边泪流满面,大家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喜极而泣,还是为伤心往事而嚎。到底是个孩子,这些年没吃上饱饭,今日好不容易美餐一顿,大概余生都很难忘怀吧。

针虎狼吞虎咽,不像岐山甫那样还穷讲究几分周人的饮食礼仪。他吃着吃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怒了,指着东方大吼道:“他大母的晋国佬,满口道理却不讲信义。老子迟早要把你们打个四脚朝天。”

虽说是老天不开眼,降下这大旱之灾,但秦民本来不用受饥馑之苦。不巧的是,秦国在去年冬天的泛舟之役中向闹饥荒的晋国施以援手,从关中输送了大量仓粟,导致以往用来备荒的存粮不够用了。

更糟的是,晋人忘恩负义,不肯对帮助过自己的秦人施以援手,反而幸灾乐祸。秦国上下愤慨不已,但饥荒困在眼前,顾不上兴师报复。所有的秦民还得先想法子挺过这道生死关再说。这个仇,等填饱肚子再报。可惜不少人还没等到来年,就先在今岁孟冬倒下了。

针虎的话让众野人们群情激奋,纷纷声讨晋人,也没少骂秦国国君。眼下的这位秦君是先君的弟弟,名叫任好,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秦穆公,即位已有十四年了。他做国君的第四年就迎娶了晋国太子申生的姐姐为夫人。

秦晋本来有联姻之谊,奈何晋国内乱不止,当朝者时而联秦时而拒秦,没个准数。两国数次交战,晋强秦弱,秦穆公没有在战场上获胜的把握,便试图通过扶持流亡的晋公子成为晋君来化解秦晋冲突。可惜他扶持的晋惠公夷吾,是个翻脸不认账的白眼狼。秦民一提他就来气。

众野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诸侯恩怨,岐山甫却始终走神,吃的不是很多。他给了小獂子一块不小的带骨肉,自己连喝了两碗肉汤后,忍不住对奄息说:“咱们吃完这顿就离开岐下,到东边避一避。”

正在啃第四块带骨肉的小獂子听到了,忙问:“为啥?”

岐山甫愁眉不展地说:“万一骊骐的主人寻来,恐怕要把咱们扭送官府,治个死罪。今年饿死的人太多了。咱这三百多号人,好不容易活下来,不该送命。”

“你不是舍不得背井离乡么?”奄息却不以为然地揶揄道,“再说了,什么死罪,你看过秦国的法条了?天下列国的法令从未向士民公开过,连国人都不知道,你这野人又知道了?”

那个年代跟后来不一样,法律有是有,却不向庶民公开,只有执法的贵族官吏才知道。直到春秋郑国名臣子产把刑书(法典)铸在了青铜大鼎上,郑国庶民也因此成为华夏大地上第一批得知成文法内容的老百姓。但秦穆公十四年的冬天,离子产公开法律还早得很,离列国普遍公开法律的战国时代更加遥远。

“我是没看过秦国法条,可是,你也没看过啊。万一……它有呢?还是让大伙避一阵子为妙。我这右眼皮刚才就跳个不停,不知会出什么祸事来。”岐山甫有些急了,本来没什么血色的脸居然渐渐胀得通红。

奄息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就把一块还没动过的大棒骨让给了小獂子,自己躺在地上看着天,让血往脑子里多流一点,头就没那么昏了。岐山甫说:“唉唉唉,吃饱了就睡,肠子沾背。”但奄息对此充耳不闻。

天气不算特别晴朗,风凉而不寒,灰云多过白云。太阳倒是不刺眼,可以直视。天空上偶尔露出的一小块湛蓝好似野人破衣上的补丁。奄息的耳朵渐渐分不出是谁在说什么话,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变成了嘈杂声。心,完全静下来了。

人一旦静下来,无论什么想逃避的东西都会浮现在脑海中。成为废墟的家园、已故的双亲、带着两个弟弟漂泊乞食的岁月、在猛兽口下余生的搏杀、被贵族家臣羞辱的日子、跟着隐居老甲士发奋习武却因身为野人而不能成为甲士的愤慨,凡此种种,历历在目。这样活着还有甚意思?奄息扪心自问,但看着两个弟弟、岐山甫、小獂子和其他命运殊途同归的野人们都是过一天、爱一天的顽强模样,自己似乎也没有理由放弃什么。活着大概无甚意义,只不过是既然还活着那就努力谋生呗。

奄息终于回过神来,猛地坐起来对岐山甫说:“您说的对。等所有人都吃完了,把马骨埋好就走。您是族长,又对岐下最熟。我们兄弟仨的落脚处都是您给的。您说去哪躲,咱们就去哪。”

“嘘!”岐山甫示意他小声一点,指了指枕着自己大腿呼呼大睡的小獂子说,“戎娃子睡了。大伙都困了,先养足精神再动身吧。”奄息一看,几乎所有人都躺下了。针虎已经发出了阵阵鼾声,还真像一头睡着的老虎。仲行还是喜欢把双手放在肚子上睡觉,呼吸均匀无声,不像其他野人的睡姿那么东倒西歪。

奄息冲岐山甫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蹑手蹑脚地独自去收拾马骨。岐山甫见状,轻轻托起小獂子的头,抽出自己的腿,塞了个叠起来的冬衣给他当枕头,随后就去帮奄息的忙。俩人分好几次把马骨全部丢回了那个陷阱,用耒耜往里面填土。坑太大了,但他俩不想吵醒已经为觅食奔波多日的众人,就先填得多少是多少。

才忙碌了不到一刻,岐山甫放下手中的耜说:“不行,我还得再喝两口汤去,不然使不上劲。”奄息嘴角一翘笑道:“滚滚滚,看把你馋的。”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不好啦!不好啦!奄息大兄不好啦!”来者正是那几位去禁苑垣墙望风的野人,手中还都拿着岐山甫派人送去的大棒骨。他们跑到奄息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奄,奄息大兄,有,有……”

“不用说了,我看到了。”奄息嘴角一沉,立即带着他们几个边跑边嘶吼道:“全体起立,摆圆阵。快,动作快!”

3

远方扬起了高而锐的烟尘,九乘驷马拉的小戎兵车朝这边迅疾驶来。拉车的左骖、右骖与中间两匹马都披着马甲。数百名手持矛戟、干戈和弓箭的随车徒兵后面飞奔,前几排的人都披甲,后面的也穿着整齐的絮衣战袍。为首的兵车,车左是一名甲胄全身的紫袍将领,车右还带着一面绣着鸷鸟的玄色战旗。一看就是平时屯驻在雍都的秦师精锐。

当这支军队将子车奄息等人团团包围之时,刚从倦意中惊醒的三百余岐下野人堪堪围成了一个圆阵。他们把农具和猎叉朝外,弓箭和大木棍在里面,混杂着少数矛戟戈剑,没有盾牌就拿大木板凑数。针虎与仲行坐镇外层,奄息手执长矛居中调度,岐山甫与小獂子在他左右护着。

起床气是惊人的。假如这些岐下野人有衣甲兵刃的话,气势倒是不输给各诸侯国的常备之师。可是,这群才吃了一顿饱饭的饥民,身上的肌肉流失得厉害,就连子车氏三兄弟都比自己巅峰时的体魄小了整整一圈,远不像衣食无忧的甲士那么强壮。况且,秦军甲士带着大量弓箭,不会给他们短兵相接的机会。

“坏了,马骨还没掩埋干净,露馅了。”岐山甫小声说道。

“来都来了,慌也没用。”奄息对众野人下令道,“大家别慌,站好自己的位置。敌不动,我亦不动如山。”其实他很懊恼没一开始就听岐山甫的,应该早一点决定带大伙离开。

一名秦军甲士跑到那将领的兵车下说了些什么。紫袍将领厉声问道:“是你们偷吃了这两匹官马么?”

“嗯?咱秦国的官咋是晋人口音呢?”一位从秦东来的野人诧异地说。秦东的乡邑挨着晋国的河西八城。秦君派五羖大夫百里奚率兵护送晋君夷吾回国即位时,夷吾许诺要把河西八城割让给秦国做礼物,结果一到家就赖账了。他不说还好,一说很快点燃了众野人的心头火。

平时最讲究风度礼节的岐山甫愤愤不平道:“他大母的,这些外邦宾客能做秦国的将军。咱们土生土长的秦国野人反而低人一等。”

小獂子用不甚流利的秦语说:“岐山,甫,你,居然,说,粗话!”

仲行突然插嘴道:“岂止低一等?低三等都不止。”他的耳朵一向很好,听声辨位之能丝毫不逊于盲人。若是那些眼盲心亮的著名琴师肯传艺,子车仲行说不定能在雍都靠卖艺混出个名堂。

“吾再问一遍,这两匹官马是你们吃的么?是谁带的头?”紫袍将领黑着脸用更加恶狠狠的语气发问,手也按在了剑柄上。

奄息正欲发话,不料仲行与针虎异口同声地说:“是我带的头。”兄弟俩惊讶地看了对方一眼,再次异口同声道:“是我。”“不是他。”三次都想抢答来着,但谁也不比谁的嘴快。

“都抓起来!带回去治罪。”紫袍将领一声令下,几个持戟的秦军甲士冲向仲行与针虎,但被群情激奋的野人们拦住了。

“都别动!”奄息大吼,声如虎啸,怒眼圆睁,那些拉车的战马居然被惊得纷纷扬起了前蹄。离他最近的岐山甫和小獂子的耳朵遭了罪。俩人从没听过奄息高声说话,没想过他的嗓门放开了比针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难怪,他们相识也不过一两个月而已,只是度日如年,才觉得彼此好像已是多年故交。

奄息又半眯起眼睛,用平时的音量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将军,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让他们干的。放过他们,我跟您走。”众野人纷纷反对,奄息又虎啸一声,惊得群马发出恐惧的嘶鸣。

奄息瞪着眼对众野人说:“都别争了,听我的。我先走一步,你们再多活些时日。将来国君若是兴师伐晋,替我好好教训教训那些赖账的晋国佬。”说归说,他丝毫没有走出圆阵的意思,还偷偷在观察紫袍将领的反应。这一看不要紧,禁苑方向烟尘大起,显然是有更多兵马朝这边赶来。奄息心头一沉,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将军,在下岐山甫,是本地的周余民,有一言不吐不快。”岐山甫忍不住插话,行了一个姿势完美的拱手礼,“将军是晋人吧?在我们秦国说要治秦人的罪,敢问我等身犯何罪?若是罪名不清不楚,我等不服!”众野人应声道:“对,我等不服。”

“吾是晋人又如何?你们擅自吃了官家的马,以卑乱尊,放在天下列国都要死,岂能无罪?”紫袍将领嚷道。

“那好。敢问将军,吃官马要杀头是出自秦国律法的哪一条哪一款?律条原文为何?将军可否讲来听听。您若是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岐山甫的脑袋给您当蹴鞠踢,也绝无半句怨言。”

子车氏三兄弟和众野人都震惊了。谁也不清楚平素最谨小慎微的岐山甫这回为何如此言辞激烈,简直是在一心找死。他们当然不明白,岐山甫骨子里自视甚高,对朝廷重用外邦人却忽视周余民的做法腹诽多年。

自打当年犬戎攻入镐京,灭了西周之后,周余民饱受诸戎侵扰之苦,直到被周王室扶持的西垂诸侯秦文公伐戎至岐时才结束。这批周余民从此成为秦民。他们久沐文王、武王、周公的教化,以耕读传家,兼修射御武技,本该成公侯干城。可不知为何,岐山甫的祖先没能进雍都做秦国的国人,依然在岐下的周原耕耘,和其他地方的秦国野人一样不受待见。正是这份祖传的骄傲让岐山甫不愿再温良恭俭让。

紫袍将领询问左右军吏,居然没一个人答得明白。也不奇怪,这些武士都没当过执法的狱吏,自然不清楚被封存于禁室的法律条文究竟写了什么。紫袍将领气急败坏,直接翻脸:“区区野人也敢跟本大夫造次。吾说你们有罪就是有罪,来人,全部抓起来。”

“我看谁敢?”针虎手持一根破旧的长戟向前跨了三步,冲着秦军甲士们喊道,“用弓箭算甚本事,有种的跟老子白刃见红。”

他的大嗓门爆发得太突然,把紫袍将领的战马吓得纷纷人立,紫袍将领一个踉跄差点被甩出了兵车。一名甲士冲上去,才过了一招就被针虎打掉了兵器,双手震得虎口发麻,慌忙后退。又有两名不信邪的甲士左右夹攻。针虎只三两下就把他们打倒在地,但没下死手,只是夺走了兵器。其他甲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再带头上前。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朝这边疾驰的大队人马也到了。众多小戎兵车拱卫着两乘猎虎车而来。随车的全都是戴了铜盔的持戟甲士。他们个个虎背熊腰,面带杀气,一看就不是善茬。被围着的三百余名野人更慌张了,有个别人软脚倒地,立刻被身旁的同伴扶起,但裤子已尿湿了,被十月的冬风一吹,胯下真凉。

猎虎车靠近了,车上站着一个身材中等但气宇轩昂的戎装青年。他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甲胄与众不同,腰中挎着一把三尺剑,手执一张雕饰着华丽花纹的良弓。虎皮做的弓套与镂金花纹装饰的箭袋十分引人注目。

紫袍将领向他行礼,汇报了这里的情况。戎装青年跳下猎虎车,走到奄息和岐山甫埋马骨的陷阱边上看了许久,然后又来到了岐下野人的圆阵前。大家都忐忑不安,逃是逃不掉了,但真打起来也肯定寡不敌众。

奄息对岐山甫说:“你把所有的事推给我,我替大伙扛。我弄坏的那张弓,让仲行、针虎将来有钱再赔给你。”

岐山甫用肘捅了一下奄息,不悦道:“笑话,我岐山甫岂能卖友避罪?那弓本就要寿终正寝,不用你赔。”

奄息心里有点小感动,嘴上却说:“你是知书达礼的周余民,死在这儿怪可惜的。不如坏人都让我这外乡野人去做吧。”

岐山甫更生气了,嚷道:“怎么?周余民就不是野人了?都是野人,谁还比谁金贵啊?”

俩人争执不下,戎装青年领着众卫士走过来了。他让甲士们都放下武器,解除包围。紫袍将领只好不情愿地执行命令。奄息和岐山甫面面相觑,不知对方唱的是哪一出。

戎装青年对奄息说:“敢问壮士。”他声音洪亮,有点好听,态度十分客气。

奄息向左右看了看,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戎装青年:“君子可是在叫我?”

戎装青年颔首道:“正是。敢问壮士,你们吃的马可是一骊一骐?有三岁大,六尺一寸高,被虎伤过的。”

岐山甫抢白道:“没错没错。不敢欺瞒君子。我等饥民在此觅食,恰好看见这一骊一骐重伤不治而死,便一时冲动分食其肉。若非如此,这么好的马,我等是万万不敢擅杀取食的。”

紫袍将领嚷道:“他们分明在狡辩,理应治罪……”但他还没说完,就被戎装青年打断了。

戎装青年板着脸训斥紫袍将领道:“君子不以畜产害人。吾已失去了两匹善马,又怎能再因此失去三百多个百姓呢?他们只是饿坏了,无罪。”紫袍将领只得点头称是。

众野人听到说“无罪”,顿时欢呼不已。奄息也下令解除圆阵戒备,让三百余人重新列成三队,带头向戎装青年行大礼致谢。

“壮士免礼。你带队有方,真不错。对了,你们饮过酒了吗?”戎装青年问。

奄息恭敬地说:“不敢欺瞒君子。这大荒之年,米糠都不够吃,哪还有余粮酿酒啊?”

岐山甫也低眉拱手道:“是啊。君子,我等断顿好几天了,今日侥幸吃了这两匹不幸身亡的善马,才得以苟延残喘。明日连树皮、草根都吃不上,酒就更不敢想喽。”

“这怎么能行呢?”戎装青年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吾听说吃善马肉的人若是不饮酒,身体会受伤的。”他的语气极其真诚,让人难以置信却又不敢完全不信。

“这是你们老秦人的风俗么?”岐山甫疑惑地问奄息。

奄息摇摇头说:“头一回听说。我还以为是你们周余民的故习呢。”

戎装青年哈哈大笑,令部下们抬来许多坛美酒,赐给了众野人。岐山甫和喜出望外,便邀请戎装青年来到歧下聚做客。毕竟冷风飕飕的冬十月不是野炊的好天气,饥馑之年的风景也不比往常,难看得要死,会败兴。

4

岐下聚坐落在岐山与周原之间的一块形胜之地间,田和宅看起来不少,可活人不多。龟裂的土地上隐约能看出一些方正的阡陌田埂。田间与庭院里的桑树光秃秃的,树皮和桑叶早已被饥饿的居民吃干抹净。

据歧山甫说,歧下聚曾经是个繁荣千人之邑,可惜在这数十年中几经战乱、饥荒和疫病,邑中的周余民只剩下不到四十余家,两百多口人,缩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聚落。他年纪轻轻就做了族长,也是因为族中老人病饿缠身,连下床的力气都没了。若非子车氏三兄弟、小獂子和其他的外乡野人住进来,那么多空荡荡的屋子晚上有点瘆人。

众野人把所有的家底都翻了个遍,确实一粒粟麦都找不出,招待不了贵客。好在戎装青年的卫队带了大量酒食。岐山甫回到自己家中把脸仔细擦干净,将发髻重新梳理整齐,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来见客。他比其他野人爱干净,只是这些日子顾不上收拾。他把戎装青年领到了全聚落中最大最好的屋子。奄息三兄弟也带着其他野人纷纷赶来。他们没别的衣服换,只是随便洗了一下脸和手。

风度翩翩的戎装青年意外地没有什么贵族架子。他不顾紫袍将领的强烈反对,坚持不带一个卫士随行,独自进来与众野人共饮同乐。众人围着火堆边饮酒边攀谈。厅堂里挤满了人,庭院也座无虚席,甚至有些没地方站的野人干脆坐在了墙头上,还悄悄向墙外的卫士们做鬼脸吐舌头。

戎装青年比众野人都年长一些,谈吐举止风雅,性情却不失粗豪。大家对他印象极佳,亲切地称其为“君子大兄”。令人叫绝的是,他明明劝了每一位野人喝酒,自己硬是没醉。没大没小的小獂子非说“君子大兄”玩赖用水代酒,结果拿过酒爵一喝,辣得喉痛脸红,直吐舌头。

大家借着酒劲无话不谈,还你一句我一句的,把秦风的诗歌都唱了个遍。戎装青年弹起了自己带来的筝,仲行击瓮,针虎扣缶,其他人拍着大腿打拍子。是岐山甫开头的,也是他收的尾。酒过三巡之后,岐山甫又唱到: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绣裳。

佩玉将将,寿考不亡!

这是周余民写给秦襄公的《秦风·终南》。当年秦襄公击败犬戎,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嬴秦由此被封为诸侯。周余民因无法随天子东迁而认秦襄公为君,赞美他的国君风采,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期望秦襄公能富贵寿考莫相忘。

岐山甫唱着唱着突然眼含泪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戎装青年问他为何伤心。已有七分醉意的岐山甫站起来走到庭院中,对着苍天大声嚷嚷道:“君子大兄,在下恨这世道不公!天地广阔,万物丰饶。按理说,人人都应该能过富足日子的,为何广大野人偏偏就是不能像贵族、士子、国人那样丰衣足食、温饱无忧?”

他又回头看着戎装青年激动地说:“我等匹夫也想报国啊。君子大兄,您是不知道。奄息、仲行、针虎虽是野人,却有百夫莫敌之勇,本该是国家干城的。可野人从征也只能做厮徒负养的杂活,不像国人有资格进秦国三军做真正的战士。我岐山甫虽位卑言轻,好歹也学过书、练过剑,须臾不敢不恪守士人之风。禁苑里的禽兽瓜果足以让成千上万人活命,我还是昧着良心劝服他们不要为了求生而犯禁,守住最后一点礼节。可是今岁大饥,我们这些野人还能苦撑多久?谁也说不清。在下好怕,在下好怕胸中壮志未酬,就已成乱葬岗中无人知晓的枯骨了。”

看着岐山甫手舞足蹈、神情激动的样子,戎装青年一时默然。坐在他身边的小獂子突然呜哇呜哇哭得很伤心。戎装青年问他为何嚎哭。小獂子操着生硬的秦语说:“岐山甫,大兄,说的,我,不太懂。但我也怕,不知死在,何时,何方。”

此语一出,众野人嚎哭的嚎哭,呜咽的呜咽。仲行板着脸,两行清泪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车辙”。针虎倒是没嚎,因为兄长说过男儿眼泪不轻弹,他在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涌出眼眶了。奄息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还该不该把好不容易冰封起来的悲怆再拿出来,只好绷着木然的脸挠挠头。

这些青壮野人,早已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人哪有什么自由自在的潇洒,不过是一群无根的浮萍,只是随着波涛漫无目的地飘荡。他们不是逐水草而居的西戎人,也不是南去北归的大雁,若非生计所迫,谁都不愿舍弃故乡。

戎装青年对站在原地摇摇晃晃的岐山甫拱手致意道:“君是条汉子,是真君子,真壮士!”

谁知岐山甫听到这话突然仰天大笑:“我是君子?我是壮士?哈哈哈哈,不,在下是野人,是那些号称‘君子’的肉食者眼中的小人,不起眼的、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小人。都说有德有才就是士人君子。我呸,那些天生贵胄的‘君子’说你是君子,你就是君子;说你不是君子,你就是小人。天底下有几多君子,是真凭功劳才德而成君子的?若是所有的君子都名副其实,四方哪还有那么多纷争祸乱?人间早该太平了!”

“岐山甫你醉了,话有点多,先喝口水。”奄息赶紧走上前去,一把按住岐山甫往他嘴里灌水,不让他再多嘴。

就在众野人跟着岐山甫诉苦落泪时,奄息的心开始慌了。他突然意识到一个要命的问题——“君子大兄”跟岐下野人并不是一伙的。

大家对这个宽宏大量的陌生人掏心掏肺一时爽,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闯出新的大祸来。他悬着一颗心,偷偷瞟了一眼戎装青年的神色。咦,奇怪,没有不悦,反倒像是……幡然醒悟?

“啪,啪,啪,啪!”戎装青年鼓掌击节道,“说得好啊,说得好啊!听二三子一席肺腑之言,吾受益良多。有你们这样的忠勇之士,真乃秦国之福。五羖大夫说的对,邦国贫弱在野,弊政却在朝。这一趟岐山之行,吾没白来。”

岐山甫推开奄息塞的碗,吐出还没吞下去的水,盯着戎装青年警惕地问:“五羖大夫,百里奚?君子大兄,你究竟是哪家贵人?”

“吾是雍都人,名任好。”戎装青年从容地笑道。

“好耳熟的名字,似曾在哪听过。”岐山甫捂着脑袋拼命回想,酒上头了,记忆还没跟上。

其他野人大多已倒下,有几个带着醉意的家伙说:“什么任好?咱不认识。嘿嘿,咱为人也挺好的,可惜没人要,嗝……”

半醉半醒的小獂子冷不丁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嗝……任好,就是,就是,咱秦国的,国君……对不?”他歪着头嘻嘻嘻地傻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奄息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硬,肛门缩紧,冷汗顿时混着刚才饮酒时冒的热汗,不断地顺着背脊往下流。他站在堂下一面扶着腿软得哆哆嗦嗦的岐山甫,一面看着正襟危坐在堂上的秦穆公。屋中仅存的两个清醒之人对上了眼神,久久不动,谁也不先开口。

秦穆公始终保持着和善的微笑。这个笑容跟贵族的礼乐风雅一样好像是训练出来的,不似方才痛饮时那么自然放松,背后的心思难以捉摸。奄息紧张到完全忘了直视国君是多么无礼的行为,因为他实在吃不准对方还会不会再赦免大家一次……

(未完待续)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1,784评论 5 474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4,745评论 2 378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8,702评论 0 335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229评论 1 27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245评论 5 363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376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798评论 3 393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471评论 0 25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655评论 1 295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485评论 2 31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535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235评论 3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793评论 3 30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863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096评论 1 25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654评论 2 34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233评论 2 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