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接近死亡

文/一土

子任踉跄的穿过由两旁挤满摊位的逼仄人行通道,眼前的人都漂浮在空中,快速的从他头顶飞过。不远的摊位间空出一米多的口子,巷子笔直幽深,漆黑一片。

子任右手扶着贴满租房广告的巷子的墙,艰难的挪动着身子。左手抚慰着胸口,轻缓的拍着。胃难受的厉害,头疼更烈了。感觉到墙在挤压着,向身体倾倒。终于,墙坍塌了,全压在子任的身上。

过了好久,子任从地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醉得不省人事。路灯更暗了,巷口外的摊位都消散了,只有子任最后一个知道。看着满地的油腻和污渍肆流,他又蹲下来,倚靠在巷口。突然,胃里翻滚着,上了喉咙,吐了一地。满嘴的酸水,不停的吐着,可不论怎么吐出来,满口都充满着啤酒混合着食物发酵的味道。吐完,他觉得好受了许多,可头疼依旧没有减轻。他摸索着裤子口袋,钱包丢了,又慌忙伸向另一只口袋。幸好,手机还在。

刚好凌晨两点钟,原来醉倒在地上快两个小时。有五个未接电话,子任不想回拨,便放回了口袋。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后解开裤子拉链,恰巧有人经过,吓了一跳。子任灵机一动,手捂着额头,头偏向那堆呕吐物。看着捂嘴嘀咕着被男人揽着腰的女人的背影,子任算是佯装过去,他们没有发现准备随地撒野的自己。子任出了巷子口,最后留下了一泡尿,从巷口一直流淌。

往前走,穿过卓刀泉立交,他看到立交桥北侧一家足浴店。此时,燥热的空气没有一丝风,他烦闷极了。走着,在足浴店的门口停了下来。这时,他才看清了“大唐”两个大字。酒已经醒了一半,头疼缓解了一些。

从大门走出一个穿着黑色工装的女人,个子很高,扎一个马尾,齐整的刘海下眉毛很好看。再往下看,高领的黑色抹胸在脖子下呈V型。上身的衣物紧致的包裹着,显得格外突出。伴着酒醉,子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直到走进一间单人包间。一个穿着唐装形制的工作服的女人,端着一只盛着热水的木盆走了进来。向子任问好后,介绍了各种汤料的功效和价格。子任没有耐心听下去,看了沙发椅旁的桌子,拿起价格表,点了最便宜的泡脚汤料,要了一杯免费的可乐。子任才想起钱包丢了这件事,终于在口袋找到仅有的七十块钱,化解了一场危机。

领他进来的高个子女人带上门便出去了,子任便将目光落到正在准备泡脚料的这个女人身上。

脸有点黑,短发裸露出的左耳下有道很浅的伤疤,尽管粉底一再遮掩,也留下了一丝印记。没有龅牙,牙齿出奇的白,她冲他露出职业式的微笑,多好的牙齿。腿并不长,米黄色的丝袜是这里每个女性工作人员的工装,唯独领子任进来的高个子女人穿了黑色。子任心想那高个子女人一定是极其高冷的,难以接近的,索性不再想象。子任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左胸靠近领口的位置,工牌上写着“011号”。

泡脚的汤料也准备好了,他没有来得及脱鞋,尴尬的笑了笑。011号伸手帮他解开鞋带,他猛的缩回了脚。忙不迭的示意自己来,不愿在脱鞋这件事上劳烦别人。完后,他双脚泡在了洗脚盆里。一股暖流从脚底往上窜,毛孔舒张着,空调的冷风混合着盆底的热气,一半是冰天雪地。

擦干了脚,011号将毛巾放在小凳上。子任见那毛巾不是随意堆放,而是两个对折后整齐的码放。他感觉到她的手像泥鳅一样在脚底打着滑,从左脚又交替到右脚。他并不喜欢触碰脚底的滋味,那样不会好受。他躺着,在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感到心情跌落到地板上。011号见她不说话,便打断了他的思绪,子任才回过神来。

开始听她讲,讲那些荤段子。子任并不想说话,只想一直听她讲,不论灯红酒绿。

他看见远处有一台挖掘机,停在了五里新村的路旁,汉阳大道一侧全被围挡封闭着。拆迁的范围也逐渐波及到他家,那个他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全小区的人都在欢呼,都在欢笑。可是他,有种格格不入的麻木,脸上没有表情。他不理解,被拆迁补偿的那三套还建房以后还会不会被拆掉。他完全没有一夜暴富的心情,只有阳台上那盆仙人掌能随时在晾衣服时扎疼自己的感觉。他要去阻止碾压在瓦砾碎砖上的挖掘机,他躺在履带下面,试图威胁着,对抗着。一点一点,挖掘机靠自己更近了。看着,子任额头冒着豌豆大小的冷汗。不知是谁擦着额头上的汗,子任睁眼便瞧见了011号和她手上的纸巾。

被惊醒后,他喝了一口已经不冰了的可乐。告诉011号他要走了,将鞋套在脚上便出了门。

不知不觉子任走到了中南路,看着没有人来往的天桥,他走了上去。一阵微风,接着风越来越大,街道上的树叶哗哗的响。子任想,电影里都是这么演,每逢伤心便是下雨。子任飞快的冲下天桥,躲在中建三局大楼的门口,避开了大雨。毕竟这不是演戏,是真实的生活。雨势更加大了,武珞路全被急雨覆盖了。子任叫住了一辆出租,上去了。

车行驶到大桥上,子任看见电视塔,担心它会被暴雨冲垮。再看看江水,看不清,车窗越来越模糊。他想,那些打碎在地的砖石,和那盆仙人掌还在吗?出租车在五里新村停下来了,子任才发现自己口袋空空如也。司机脸色暗了下来,见子任拨出去一个电话,缓和了一些。

车窗外走过来一个打着伞穿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子任推开车门,付了钱便下车了。子任撑着男人递过来的雨伞,并不与男人并行,而是跟随在身后。男人没有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到了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入口,男人走进了保安亭。子任停下来,看了男人一眼,向小区里面走去。

子任住在小区四号楼的十四楼,是今年三月搬过来的。以前的家,在五里新村。城市道路拓宽改造,正好需要征地,他家被规划在道路以内。那个男人,是他相依十五年的二叔,一起生活。二叔为人正直,却因官司失败,赔偿了生意伙伴大半的家产,从此没有了以往的斗志。二叔没有从那个噩梦中醒来,变得沉默寡言。二婶后来和二叔离了婚,而立之年的二叔再也经受不住人生的造次,医生诊断为重度抑郁症。子任是二叔心里唯一的希望,二叔没有儿女,便视子任为骨肉。

在二叔抑郁的那几年,子任为二叔找来《金庸武侠小说全集》,于是二叔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四年没有出门。二叔不愿药物治疗,也不愿做心理辅导。子任知道二叔想要彻底的与世隔绝,之后走出来。为此,子任不再深夜里和二叔调侃历史,观看球赛,客厅的电视就一直没有打开过。

在子任十八岁生日那天,二叔送了他一个礼物,那是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后来,二叔提起过那块石头的来历。在二叔十八岁那年,想要尝试梦想成真的感觉。二叔觉得自己成了真正的男子汉,终于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去登泰山。

二叔第一次出远门,挤火车,睡街道,几乎是流浪到了泰山脚下。二叔险些跌落悬崖,也没能阻止登上玉皇顶。在下山途中,二叔拣起一块石头,从山东带回了汉阳。

窗外的雨继续下着,看着眼前的石头,子任揉了揉眼睛,他想立刻冲到保安亭,给二叔一个拥抱。可是,他怕吓坏了来不及准备的二叔,二叔还没有从抑郁中完全走出来。

昨晚,沉默多年的二叔推开子任房间的门,二叔在洗衣机里发现他衣服口袋里有张《世纪网络借贷金融服务公司员工协议》。子任看着眼珠瞪得乒乓球大小的二叔,满脸通红的酒气袭来。二叔将一份《武汉晚报》扔到子任床上,子任觉得莫名其妙,拿起来摊开。有条报道:世纪网络借贷公司名为民间借贷,实为贩毒集团洗钱掩人耳目。子任看着二叔胸口不停的起伏,再看看报纸。准备从床上起身解释,没料二叔一个耳光扇过来,顿时子任脸上火辣。

夺门而出的子任推开二叔,冲到了大街上。上了一辆不知道终点的公交,埋着头坐在车厢尾部。车在阅马场停了,子任才发现到了武昌。子任顺着广场,走去了首义园,点了烧烤和一箱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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