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会记住这跨越南北的美丽。
前些日子,母亲在电话里抱怨,家里那边又到了春雨不歇的时节,我看一眼窗外尚无绿意的草木,脑中浮想起的却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遥远意境,想起曾在许多篇诗词歌赋的笔墨间,瞥见过许多模样的春。
小时候,能流利背出“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抑或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这样的句子,便以为春天总是生动鲜丽的,明艳醉人的,后来又渐渐为“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奇妙意境所吸引,也深以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朦胧伤感甚是优美,我便想,春色或许还有一片柔和的涳濛。再后来啊,我发现春天还是李煜怀想中的“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是这位落魄君王昨夜梦魂中的“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还是东坡居士于超然台上一览之下的“半壕春水一城。烟雨暗千家。”,最终化为“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的自我宽慰,还是周美成于“桃李下,春晚未成蹊”的“无处不凄凄”。春愁,似乎便成了另一抹的春色,氤氲在这个纷飞着柳絮的季节。
曾经只因这些生动色彩,这些朦胧意境,甚至因这些挥散不去的愁绪,结下对于江南春日的无限迷恋。仔细想来,从小生长在江南,却似乎从不曾倾心体会过那里的春日,年少时候的春游踏青,也不过是穿校服的时光里的欢乐契机,那时从不曾真的为风景而去。在北方读大学的日子里,深深感到因冬天延长了许多而生发的微微落寞,这时再念及故园春色,就生出更多向往。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记忆里初春是是江岸不经意间染上的绿意,是树梢迫不及待绽放的色彩,抑或是人们欣喜着褪去厚重的棉衣时的温热心情,江南的初春是生动的、呼之欲出的。于是幻想着某个晴日里,忍不住逃脱绿窗纱的桎梏,寻一条蜿蜒小径,随便哪座小丘,随便哪个山头,仅仅是置身其中,就觉得满足。
尤其这初春时节,江南的雨总是连绵不绝的,正如饶庆年的诗里写着——“多雨的江南有好多好多湿漉漉的记忆”——那么于我而言,有些是关于庭院外泥泞小径和两旁泣露愁菊的记忆,有些是关于古镇青石板街道和潮湿的老式窗棂的记忆,有些是关于横在野渡的乌篷船和那船板上打湿的水迹的记忆,然而最为惊喜,莫过于每场新雨过后,枝头浓了几分的绿意。又乍见几点桃花含苞,是星星点点缀满枝头的绯红,一抹雨烟中,连同几片新绿,终于模糊成鲜艳的色彩。
若此时移步长堤,必能见弱柳招摇,绿水微澜,目光所及是万条垂下绿丝绦的飘逸清新,是团团簇簇的明艳的花香,耳畔是鸟语妙音不绝于耳的动人,是夹岸繁花如鞭炮引爆春天的欢快交响。
所谓晓寒轻,春意闹,四月的江南该无限醉人的,那里已然一片盎然绿意了吧,那里已然满院深浅色了吧。像这样细细遐想着,记忆里轻轻柔柔的细风,群花盛放、色彩斑驳的图景,倏然间便好像就铺展在眼前了。
这个四月天里,甚是想念南方温柔朦胧的春季。
三月春风冷, 红阳雪化溪。然而,后来我豁然发现,初春还可以是是蠢蠢欲动渐欲融化的河水,是冰天雪地里偶尔裸露出的草皮,甚至可以是那似乎寒意不减的丝丝凉风。
北方的春来得那样迟,温度也是不紧不慢地发生着微小变化,正所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着实让人有些着急。
我也曾走过冰封的河流浅滩,未曾明显感到空气中的暖意,却分明见那冰面有了粼粼波光,是最表层的冰雪融化了,于阳光下宛若明镜一般躺在湖心,却也一下子让那流水有了些许生气,不再是死气沉沉的厚厚冰层。
最喜路边白杨。如果说白雪皑皑中,松树的浓绿是唯一的色彩,那么白杨便将生命站成了天地间最气魄的挺拔姿态。来北方之前不曾见过白杨,见惯了浪漫低垂的梧桐银杏,潜意识里以为树的枝叶总该是四处伸张、蓬勃延展的,可是因水热条件的限制,杨树高了许多,枝叶绝不多向外延伸,它只有一个方向便是头顶的阳光,没有柳树的婀娜也不及阔叶树枝条的曼妙,它仅仅诠释出笔直与修长,高大与挺拔,却总让我想起“向死而生”这个触人心弦的词来。冬去春来,白杨树依旧突兀着枝杈,直直伸进天空,丝毫没有多出一点新绿的意思,它站在春天的时光里,寂寞却坚定,倔强的身影一并融入塞北的春色里,增添了好几分神采英姿。
我也曾到过高高的山头,极目远景,终于不复上下一白的单调,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融去了大片积雪,忽然想起一个月前,还是隆冬之时,在飞机的小小窗口里望一眼下方的土地,全然是大片雪原,天地间都显得茫然而无际,而此刻眼前,一处处裸露的土地虽无新绿的芳草修饰,却终于打破这漫长的冬的沉寂萧瑟,无声中昭示,初春已至。耳畔是呼啸而过的山风,脚下是将融未融尽的薄薄积雪,山间亦有松涛阵阵,从远处望去是极浓的墨绿,并不鲜亮,却透着生命的气魄。
我忽然敬佩起这塞北的春天,天地间一切都悄然无声,然而我深知,在这沉寂表面下积蓄着的是强大的生命的力量。北方的的春天,隐忍而沉默,它不是顺其自然地一下子温暖起来的。没有南方的“春风花草香”的一派和乐融融,须经历反复沉淀与挣扎,是凉风打磨下的、暗自盎然的生机;不是花红柳绿争相缤纷,是万里风沙潇洒依旧。
这个四月天,我在北方意气风发的春天里。
后来想,艳阳高照也好,乍暖还寒也罢,反正春总是能等来的。
等那温度攀升得再高一些,等那阳光变得再暖一些,定会感动——这真正的春和景明,原来最明媚也最生动,最缱绻也最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