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没人比我更了解整个事情的经过。你只要读到结尾就知道了。另外需要澄清的是,我并非要告诉你们,所以写下这些,而是这些人阴魂不散,我要把他们困在文字里,囚禁他们,让他们的嘴脸封锁在纸面。
是这样的,我的母亲淑梅,她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我十二岁那年,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和她离了婚,因为在山西他另外有了女人,不仅有了女人还和那个女人生了个儿子,儿子叫林志城。淑梅说,林芳,你爸重男轻女,现在他去找那狐狸去了。我妈没说她生下我后就不孕不育了,她也没说,都是因为你,我没办法再生个男孩。这样伤害我不要紧,但是她肯定觉得这样很贱。一个负心男人,还讲这些做什么?淑梅捏着我的手腕,在我卧室的床沿上坐着说,我们母女俩照样过得好好的。可是是她不让我们母女俩好好过,成天没事到我卧室翻这翻那,盯着我的目光像盯贼。她说,你们班主任说了,初中生不能早恋,早恋会影响情绪,学习需要保持良好的心态,所以,你跟那个郝世杰离远点,听到没有?昂?她敲着门,气急败坏,她用力拍门。我躲在门后背靠着门,感觉门要把我弹开。可怜的淑梅,积怨太深,没处发泄,家里只剩我这个女儿,难免对我大吼大叫。我不怪她。要怪就怪那个班主任。吉莉说,班主任余世伟长得挺像岳不群,他干脆叫岳不群得了。
吉莉是我同桌,发生那件事后,我看见她吓晕过去了。吉莉就是这样的,天生胆小,有次在课桌上趴着只蟑螂,极小极小,还不如一只蚂蚁大,她吓得尖叫。全班人看着她,余世伟正在黑板上出题,粉笔断了好几截,他转过头看着吉莉说,从没见过有学生以这样的方式迎接一道数学题。说得挺幽默。吉莉说,林芳,你帮我个忙,赶走它,赶走它。我躬起食指,一弹,隔壁桌的郝世杰大喊,我操,林芳你找死。关于吉莉的胆小,我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就像歌词唱的,一点都不会累,我还要再说三天三夜。但是吉莉,她背叛我,不可原谅。关于她的背叛,是余世伟告诉我的。
这天晚自习,余世伟走到我的桌前,在我的桌面敲了三下,他说,你出来一下。吉莉给我让开道,我走了出去。余世伟在前面走着,不久就走到了教务处,他先走进去,然后我跟了进去。余世伟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保温杯,他穿着篮球服,24号,背上印着字母,YSW。他的小腿比我脖子还粗,上面的毛卷着,比蟑螂还讨厌。他抿了一口茶,将茶叶吐到垃圾篓里,他说,林芳,你别忘了,我除了是你班主任,还是学校的教务处主任。我点头。他继续说,说吧,你和郝世杰什么情况?我说,老师,我。余世伟打断我的话说,根据有人举报,说你和郝世杰在搞男女关系。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明文规定,禁止早恋,一经发现,立马开除。我说,这些都是流言,我没有。余世伟说,林芳,你知道吗?就算是流言,有时流言比事实更可怕。他点燃一支烟,说,这件事我暂时会压下来,下不为例。那天整个办公室烟雾缭绕,恶心的烟味,令人作呕的烟味。
别以为我不知道,吉莉暗地里喜欢郝世杰。那天放学,在学校后门的斜坡上,郝世杰拦着我说,请你帮个忙。把这张纸条转交给吉莉。我说,我不会替你做这种事的,痴心妄想。他说,你以为是什么呢?他轻蔑地笑,打开纸条在我眼前晃了晃,他说,你搞清楚,是她向我表白。说着他把纸条撕成碎片,扬进半空。我说,郝世杰,你未免太过分。郝世杰说,我过分?林芳,你别得意,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就处处刁难我,理直气壮。第二天上课,我悄悄把事情告诉了吉莉,当然不包括郝世杰说喜欢我的事。吉莉也许不笨,虽然我是她同桌,但是郝世杰要求我转交纸条,醉翁之意。我并不怪吉莉。这个愚蠢的女孩。这个因为嫉妒伤害别人同时也伤害自己的女孩。是的,我不怪她。
我并不想推卸责任。这件事我也有错。我不该答应郝世杰,周末坐上他的嘉陵摩托一路逛飙,我们像一对情侣一样在街头巷尾打闹,经过阿斌饭店时,撞见了吉莉。我不过出于某种需要,我也害怕,作为一个女孩。我在夜里常常被噩梦吓醒,我没有告诉吉莉,我是因为自己夜里被噩梦惊醒,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吉莉一定会问我,是什么样的噩梦啊?你都梦见了谁?郝世杰吗?当然不是。这多么可怕。这可怕加深了“可怕”这个词的分量。我说,吉莉,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就像电视剧里的场景,我像一个恶毒的女人,报复善良的吉莉。怎么办?母亲又来敲我的门了,她对着门说,林芳,你没事吧?林芳,你在干嘛?林芳,你作业做了吗?林芳,你这次考试为什么退步了这么多,林芳,我要见你班主任,我要见你班主任余世伟。
班主任余世伟,教务处主任余世伟。我写完盖上日记本。我知道淑梅一定能找到它,她对我的房间了如指掌,哪怕我的一根头发她也能找到。
放学后,我和吉莉在学校六楼的走廊上。我说,吉莉,你应该明白,你喜欢郝世杰,但是他不喜欢你。你要接受这个事实。吉莉说,别再说了,林芳。你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说,吉莉,那么,再见。今天,再见。吉莉疑惑地看了我几秒,走下楼梯。我看见晚霞染红了天空,傍晚的世界迷人的凄美。操场上几个人在争抢着篮球,我看见余世伟在三分线上投进了一个球,他的手还保留着投篮的姿势,他似乎看到了我,他一定看到了我,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震惊的目光。我在等待。我的母亲淑梅做好了今天的晚饭,她将阳台的衣服收进房间,将我的衣服叠好,放进衣柜。她一定忍不住再次伸手进入我书桌的抽屉,她也不会放过床底下的阴暗角落,她也许掀开床垫但是发现没有,她坐在床沿望着窗外的晚霞,她心里计算着还有哪些地方没找过?对了,枕头,枕头里,是的,我聪明的母亲,淑梅,她终于找到了我的日记本,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她发现了秘密,她也许不敢相信,手足无措,她会问,怎么可能?初三一班的班主任,镇上最好中学学校的教务处主任,猥亵了她的女儿。
我看见吉莉出现在楼底下,她扎着马尾的头顶对着我。我张开双手,向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