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栓看见两个日本兵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狠狠捶了自己脑袋一拳,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是1942年初春的一天,山上的积雪已经融化,河里的水潺潺地流着,岸边的柳树透出一层若有若无的绿色。麦子地里还是一片灰黄,原本应该返青的麦苗,由于村民们天天“跑反”(反扫荡),没时间侍弄,耽误了农时,长得稀稀拉拉。麦子地边上便是张老栓的家,残缺的院墙、低矮的平房,显得格外破败。
此时张老栓正站在院子里,趴在门缝上死死地盯着外面的街道,左手紧紧拉着8岁的孙女英子。身后的草棚里,小灰驴无声地嚼着干草,一双温驯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祖孙俩。
今天晌午村里接到消息,县城的鬼子下午要来扫荡。村长挨家挨户通知,让乡亲们赶紧向后山转移。张老栓带着英子,牵着小灰驴,跟着大伙儿一起向后山跑去。三天两头的“跑反”,人们都麻木了,一路上没人说话,只听见微微的喘息和杂沓的脚步声。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前面一个老太太突然踩空了,脚下一滑,几块碎山石“哗啦啦”落下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正好砸在小灰驴脑门上。小灰驴一下惊了,嘶鸣一声,猛的挣脱张老栓手里的缰绳,撒腿就向村里跑去。张老栓急了,转身就要追,被正好走过身边的村长一把拽住。村长压低声音问老栓叔你要干啥?!张老栓说我追驴。村长瞪着眼问你不要命啦?张老栓说小灰驴就是我的命。村长一下说不出话了,——村里人都知道,一个英子,一个小灰驴,真的是张老栓的命。小灰驴是他从小养大的,宁肯自己不吃不喝,也不能让小灰驴渴着饿着。英子就更甭说了,英子娘死得早,爹跟着杨成武的部队走了,听说现在清苑一带打鬼子。英子是张老栓拿面糊糊一勺一勺喂大的,英子冷了热了,张老栓都记挂在心上。有次英子发烧,张老栓两天两夜没合眼,守在英子身边,拿毛巾蘸凉水给她擦脑门,一直到英子烧退了他才放心。说英子和小灰驴是他的命,一点儿都不过,现在小灰驴跑了,他能不急吗。村长脸涨得微微发红,右手死死拽着张老栓胳膊,说老栓叔,鬼子马上进村了,你回去就是找死,别说驴,闹不好连你的命都得搭上。张老栓挣歪了两下,看村长不撒手,重重叹口气,好,听你的,不追了,狗日的小鬼子,敢碰我的驴,我跟他没完。村长这才撒开手,又安慰了几句,然后向队伍前面走去。等村长走远,张老栓放慢脚步,悄悄向队伍后面溜去。刚走几步,衣角被拽住了,回头一看,是英子。英子小声说爷爷我跟你一起去。张老栓说不行,你跟着大伙儿去后山。英子不撒手,眼巴巴看着张老栓,嘴里嘟囔着爷爷我跟你一起去。张老栓犹豫片刻,叹口气,拉上英子向村里小步跑去。
走到自家门口,透过半掩的院门,张老栓一眼就看见小灰驴正站在槽头吃草,他三两步跨过去,牵起缰绳就往外走。刚踏出院门,一眼看见从远处走过来两个人影,草绿色的军装格外醒目。日本鬼子!他的脑袋嗡的一下,转身进院一下把门关上了,奶奶的,怕什么来什么,真碰见鬼子了!他捶了脑袋一拳,后悔不该不听村长的话,更后悔不该让英子跟着来。现在被鬼子堵在家里了,怎么办?!他扒着门缝往远处看了看,没见到其他日本兵,只有这两个家伙,平端着步枪,微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刺刀在阳光照射下一闪一闪,寒光直刺他的心窝。张老栓回头看了看英子,英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身后乖巧地看着爷爷。日本兵越走越近,张老栓脑门上的汗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忽然有了个主意,拉着英子飞奔到草棚,小灰驴身后有一个装草料的柳条筐,他叫英子蹲在墙角,把柳条筐反手扣在英子身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摘下墙上挂着的一件蓝布围裙,搭在了筐上。隔着柳条筐,他用一种快哭出来的声音说到,英子啊英子,千万别出声,爷爷看着你呐。英子嗯了一声,蜷缩着身子,不发出一丝响动。张老栓从草棚出来,跑到对面院墙边,一踩鸡窝,整个人从墙上翻了出去,然后跑到街对面的草垛后,往身上划拉了几把干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家院门。
日本兵越走越近了,张老栓看清了他们的模样,都是矮墩墩的个子,一个岁数大点,留着络腮胡,一个年轻些,稍微有点龅牙。两个日本兵走到张老栓家门前,络腮胡把住门口,年轻兵一脚踹开院门,端着大枪冲了进去,张老栓的心一下悬了起来。他听邻村的人说过日本兵用刺刀挑起孩子摔死在大树上的事儿,也亲眼见过被日本兵机枪扫射打死的孩子。他的心揪成了一团,他不知道日本兵会不会发现英子,更不知道发现后会怎样对待英子。他的拳头攥得死死的,骨节发白,似乎全身力气都用在了两只手上。有那么一刻,他恍惚听见了英子的哭喊声,但仔细一听,却又什么都没有。他想好了,如果日本兵敢动英子一下,他就冲过去跟他们拼命,哪怕是死,爷俩儿也要死在一块儿。过了一会儿,年轻兵走出来了,手里牵着小灰驴,叽里呱啦跟络腮胡说了句什么。络腮胡似乎有些迟疑,端着枪要进院里去,年轻兵拦住他又说了句什么,络腮胡哈哈一笑,俩人牵着驴往村后走了。
等日本兵的身影一消失,张老栓腾地一下跳起来,飞一般冲进院子,连滚带爬跑进草棚。柳条筐依然扣着,蓝布围裙掉在地上。他掀开柳条筐,一把抱住英子,嘴唇哆嗦着,浑身是一种虚脱的感觉。英子嚅嗫着,爷爷,他看见我了……,张老栓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只是把英子的头紧紧抱在怀里,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汹涌地流下来。
祖孙俩正打算再找机会出村的时候,突然村口响起了一阵枪声。他俩赶紧躲到屋里去,再也不敢迈出院门一步。傍晚的时候,村长气喘吁吁跑来了,看见张老栓一把拉住他的手,老栓叔,你没事,太好了。张老栓吭哧着说不出话来。村长接着说,后晌区小队在村外打了个伏击,打死俩掉队的鬼子兵,你的小灰驴找回来了,就在祠堂门口拴着呢。张老栓兴奋得眼睛发亮,拉着英子就往外走。村长跟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对张老栓说,老栓叔,打死的鬼子兵有一个身上带着荷包,里面有张小闺女照片,穿着日本衣裳,眉眼可像英子了。张老栓脚步一顿,他看了看村长,又回头看了看英子,什么话也没说。
西边的天空上,残阳如血,照耀着整个大地......
注:这篇小说是我自己最满意的一篇作品,但是在投稿过程中几次被拒,原因都是主题思想有问题,直到后来被河南《洛神》杂志选用。其实我想表达的是,日本发动侵略战争,军国主义才是最大的罪魁祸首,日本民众也是受害者。文中的日本兵没有伤害英子反而保护了她,是因为或许在遥远的东京都或者北海道,他也有个同样大的妹妹或者女儿,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亲人,我想说,在残酷的战争阴影下,也会有人性的光辉在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