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Z,是我一姐們的老爹。快八十歲了。一生坎坷,傳奇。他,也是我至今為止所見過的自戀指數最高,高到爆棚再爆棚,然後把你掀翻在地的人。跟他聊天,你會覺得被吸引,興奮好奇,然後不覺中被淹沒,甚至有些窒息。各種傳奇經歷,各種行業奇聞,各種科學知識,各種人生經驗,各種詩詞歌賦。。。五花八門,他表現得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恰如這個水平的自戀極品那樣,你很難不受他的影響,也身不由己地,很難逃離他的強大氣場。
老爺子本是軍人,文工團出身,獨唱,領唱,一副好嗓子。至今,還可以動輒就引吭高歌,蘇聯歌曲紅梅花開喀秋莎之類。鄧麗君是他的最愛。老Z曾在當年的十年大運動中風光一時,和最高領,導人一起討論形勢問題。然後,被關,押審,查,生死未卜。同在一個單位的老婆歷經艱難,帶著幾個孩子,半夜偷偷去看他。荒郊野外,扔了自行車,趴在草叢裡等著機會,找他遞出來的申,訴材料。這也是我那姐們幼小心靈裡留下的,永遠的痛。
後來,老Z平反了。再後來,又因為性格張揚,得罪了人,被雙,開。人活一口氣,老Z毅然下海,又站到風口浪尖。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聲名遠揚。大院里的子弟都拼命討好他的倆閨女,捧做公主般,只為削尖腦袋進他的企業,因為收入高,甚至比守著公職的爹媽還好。全國各地那個行業解決不了的技術問題,都來找他。他的徒弟個個心靈手巧,其中一個帥氣十足的,成了他的大女婿;另一個其貌不揚的,成了二女婿。可惜,兩個婚姻都悲劇收場,這是後話。這些徒弟里有人至今還在那個行業,也是哧姹風雲,頗有老爺子當年風采。
老Z的老婆,是團裡的台柱子,唱歌跳舞戲劇樣樣拿得起。因為出身不好,父母雙亡,自小離家,部隊就當做自己的家了。阿姨一輩子都在部隊,個性隨意。年輕時有著別樣的美,只是脾氣性格讓人難以理解。原本他們相親相愛,一起走南闖北,常扔下仨孩子不見蹤影,浪跡天涯。後來不知為何,中年後突然冷淡,從分居到漠然,雖然沒有離婚,夫妻關係卻也名存實亡。
我猜測,老Z不斷身在花叢中,可能是夫妻關係轉淡的原因之一。加上老婆過於挑剔追求完美,又過於依賴的性格,讓老Z漸漸厭倦了。他身邊,從不缺少崇拜者,女徒弟,女客戶,女戰友。。。趨之若鶩。阿姨則是極其自尊的人,不肯分享不肯低頭,更不屑戰鬥,始終保持著大家主出身的高傲,於是倆人漸行漸遠。
這麼多的背景資料,都是姐們兒講給我聽的。愈發好奇,想要一睹真神。某年春天,我們幾個朋友終於踏上拜山頭之旅。京郊某個山頭。曲折山路,蜿蜒進入別樣洞天。幾排民房,大片果樹,庭前小院花香撲鼻。據說,這片山林是老Z當年發達時置下的產業。還給當地村民修路通電,建了蓄水池。所以,幾年前日漸蒼老落魄的他,終於可以落葉歸根。我們不禁感慨不知周圍山中,還隱身了多少這樣的世外高人。轉念之間男主人迎出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開車入庫的技術,哪個師傅教的啊,該打屁股。。。”聲音洪亮,霸道,路邊閃出的卻是個矮個子小老頭,面色紅潤,衣著樸素。初見老Z,客套。寒暄。落座。上茶。遞煙。老頭兒一看,就是場面中人。
我們客氣地閒聊著,有來有往。姐們坐在一旁默不作聲。有些奇怪,之前的背景介紹怎麼不貼呢?她說她爹咄咄逼人,不容別人說話;目中無人,狂妄自大,自私促狹。。。明明,眼前這老頭知書達理,謙遜熱情。午飯。都是山中純天然有機食品,各種青菜,散養雞蛋,自製泡酒。很美味。飯後,老頭兒帶我們參觀他的領地。卻原來,故事多多。林中有座廢棄的別墅,當年曾接待過高級領,導人療養。倉庫裡廢棄的蜂箱,也是當年他醉心科研的遺跡。還有廢棄的蟲草養殖瓶瓶罐罐,廢棄的燒烤灶具,廢棄的各種加工設備。。。廢棄的氣息,隱隱瀰漫。我們,是客人,都沒做聲。
參觀完畢。回屋。老Z正襟危坐,開始跟我們談正事,談他的新事業。先從科學理論開始,然後是養生秘訣。原來是介紹一種原裝進口的口服液,堿性水,號稱包治百病,長生不老。他已經在身體力行,也推薦給很多朋友,療效自然是起死回生。至於那些沒救過來的,都是因為太晚了,太固執,當初不肯聽他的。長達三小時的宣講,沒有要結束的跡象。我望向身邊依舊沉默的姐們,她一絲壞笑似在嘲諷我,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暮色濃重,我們終於可以告辭出門,竟有些眩暈。再次寒暄。送別。姐們被叫到一旁,隱約看到,她給老頭塞了些錢。
回程的路上,山風吹過,我們好像才慢慢從某種被深度催眠的狀態中醒來。姐們呵呵一笑,問:怎樣?我無語。姐們又說,這才是老爺子本來的樣子。每次都會把人侃暈,不辨方向。她早就習慣了,不會被他這套迷惑,從小練就了超級隔離的本事,不為所動。從姐們口中,我看到另一個老Z,一個女兒眼中的父親。那是一個永遠缺席的父親。外人眼中的魅力光環,在家里都破碎了。姐們的記憶里,是一直被年長十幾歲的姐姐照顧。經常一早醒來,父母已不知去向,只留下工資存折。好在部隊待遇高,姐弟三人伙食不錯,仨孩子也因此吃遍了京城各處館子。只是衣衫不整,因為姐姐忙不過來,弟弟妹妹就常常捉襟見肘。女孩子的羞恥感,刻進心裡。
姐們的記憶里,還有一些黑色畫面。爸爸逼著姐姐練琴,四處炫耀,四處考試,成績優異卻不讓姐姐接受任何專業教育。姐姐稍有反抗,就被揪著頭髮暴打,從一個屋拖到另一個屋。作為妹妹,也被逼著小小年紀去拍一些莫名其妙的寫真,MTV,甚至被帶著去外地走穴衣著濃艷被迫登台救場。即便家裡重男輕女,弟弟也沒有什麼更好的待遇,打罵羞辱是家常便飯。成年後的弟弟情路坎坷,婚姻不幸,沉迷賭博債台高筑。父親屢次的風流韻事,尤其是和家裡幾任小保姆的曖昧關係,讓幾個孩子覺得抬不起頭。媽媽自顧不暇,一直像個小女孩,先是事事依賴爸爸,然後就是幾十年的獨守空房,情緒不穩。這個家,留給孩子們的記憶不是物質富足,而是混亂,暴虐,冰冷。
終於,姐姐滿了十八歲,急著戀愛結婚,逃離出去。妹妹的天,像是塌了下來。 她也盼著自己趕快長大,步姐姐的後塵,十七歲就搬到男友家同居。由此,脫離了家裡只有保姆的日子。姐倆的婚戀悲劇,也由此拉開序幕,人到中年仍在情感的漩渦中掙扎,起伏不定。聽著姐們異常平靜地娓娓道來,我有些不寒而慄。她說,這些都拜老Z所賜,除了血緣關係我們之間已沒有其它。他每次找我都只有一個目的,要錢。最可怕的還不是要錢,而是他總會編織各種借口,將親情變為籌碼。讓人心寒。
回到城裡,我一直頭疼。可能是實在無法代謝這樣的分裂,一個那么有趣的老頭,一個暴虐的父親,一個始亂終棄的丈夫。。。後來,受邀又去山上看過幾次老Z,還是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神侃,還是極力鼓吹他的小神水。幾次下來,他的魔力似乎有所減弱。同樣的話題不斷重復,開始讓人覺得乏味。不過,每次離開之前,我都悄悄放些錢在他的電腦鍵盤下,拿上他硬塞過來的小神水作為交換,即便知道無用,也權當幫老頭維護一點最後的尊嚴。再後來,老頭幾次邀請,都被身邊的小保姆擋駕。那個看似低眉順眼的女人,是他最後僅存的粉絲了。老頭尷尬,我們也很知趣,不再叨擾。
再次見到老頭,是幾年後。老太太癌症,晚期。老頭罕見地下山,陪伴數月。我得知后,去探望。醫院門口肯德基。老頭顯得更老邁了。要了咖啡,加了超量的糖。依然健談。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准備繼續給我宣講圖解他的小神水。姐們果斷地制止了他。他沒有堅持。拿了錢,走人。姐們依舊淡然。說道,他是為了遺產才下山來的。老太太還是依戀他,只要他能好好送走老太太,家裡所有東西都可以給他。。。咖啡冒著熱氣,我卻覺得,寒氣再次襲來。
以後發生的事, 不幸被言中。為了房產,為了首飾,為了存款,為了撫恤金,老頭表現得很是瘋狂,不堪。甚至,等不到老太太閉眼。一個月后,老太太彌留。只想再見老頭一面,只想死在老頭懷裡。老頭躲著,不見。當年老奶奶去世前,想見最寵溺的小兒子一面,他也是如此。姐們發飆了,對著電話怒吼,你如果不來,就什麼都別要了 !他還是來了。這對冤家伴侶,糾纏了一輩子,終於,曲終人散。
姐們獨自辦了後事。沒有一滴眼淚。老頭拿了金銀細軟,現金存折,忙不迭地去找小保姆。不見了蹤影。。。這就是老Z的故事。我遇到的一個奇人。不知該如何評價他,也覺得無權評說。他是那樣一個鮮活的存在,冷血而狂熱,風光又落魄,熱鬧也清冷,有趣又無趣,膽大妄為又膽怯逃避,輕鬆穿越各種道德底線。他是自戀界的一朵奇葩,讓家人愛恨交織,退避三舍。由此折射出人性的複雜,最斑駁,甚至最黑暗的一面。
沒有答案。或許,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為,他的心裡只有自己,他一輩子,也只愛自己。不知,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喧鬧過後,彌留之際,他的心裡湧起一絲絲難過,為了那些如煙往事,為了地下的妻子,為了仍在人世苦苦掙扎的孩子們。驀然回首,他的人生,更像一幕自己的獨角戲,別人,始終都只是道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