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搓澡工


想必不少北漂都知道昌平沙河,这里是全北京都闻名的北漂聚居区,有老沙河镇地区、沙河地铁站新区。

老沙河镇尽管拆迁成了方圆几里地的废墟,好几年都那样残废着,仍然有不少外来做小生意、打短工的农民和大学毕业生像一只只灰鼠出没在残垣断壁之间,让人在一阵阵的阴暗恐惧中,又时时感受到他们的阳光快乐,感受到造物主的神奇、生命的伟力。

随着昌平线的建设,沙河地铁站成了这条线上人流量最大的一个站点,地铁站周边过去被昌平城里人视作乡下的几处自然村落,譬如松兰堡、于辛庄、上东廓、路庄等俨然成为一片新发地。沙河高教园的建设更让这里眨眼之间成为一座现代化新城,生发出昌平老城都比不了的时代生机。天南海北的北漂们比肩接踵地蜂拥到这里蜗居租住,过去门可罗雀的乡村街巷眨眼之间成了一条条热闹喧哗的商业街,五行八作,应有尽有。村民们靠出租房屋收获了大把票子的同时,也油然生长出多种自信,比如人格自信、身份自信、地域自信,这一切揉捏在一起就是文化自信喽!一家菜市场里,一名应该是租住在这里的小伙子埋怨,“嗬,这里的东西比城里都贵”。一位土著大妈立马儿接腔,“哪儿是城里?这儿比城里还城里!”

是啊,城里有的沙河地铁站地区都有,城里没有的,这里也有,比如,老澡堂,在大都市里越来越少见了,这里却有。有老澡堂,自然也就有搓背的,准确说,搓澡工、澡堂工作人员。

搓澡工在万恶的旧社会一直被视作卑贱者。中国传统社会习惯将各色人等五行八作划分为九流,而且还具体划分为上中下九流。固然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被划分到“上九流”,就连农夫、工匠都属于“上九流”,农夫甚至是“士农工商”四民老二。很容易理解,生产力低下时代,社会只能注重农业生产,将其视作生民之本,如此划分顺理成章。所谓“下九流”的划分,以现代社会观念审视,就臭不可闻了。不过,为了长点见识,不妨还是捏着鼻子瞅一瞅。所谓“下九流”,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马戏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即说书唱戏吹响器的,像笔者这样学富五车才高八正能量满满的说书人,在万恶的旧社会也不过下九流,至多中九流之下品;再有就是杂耍卖艺理发剃头的,澡堂工搓背工,按摩师修脚士牲口配种技师;最卑贱者,性工作者。

无耻万恶的旧社会啊!这些依靠自己技艺和血汗甚至皮肉艰难讨生活的人们,就这样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不但背负着劳役的重担,也背负着世俗观念的抽打。

值得庆幸的是,到了今天,相信社会大众的眼眸正在一点点地清晰起来,大家的观念日新月异,越来越理性人性。尤其新生代们,尽管也会受到腐朽观念的影响,然而,在孩儿们那里,那些腐臭的不公正的践踏人格尊严的观念已经被他们顺手扔进了垃圾篓。看看周围,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嫁给初中毕业的快递小哥丝毫不足为怪,穿着时尚的帅哥美女摆地摊做小生意也不再羞羞答答。至于理发师的地位,天呐,更是天翻地覆地让人羡慕嫉妒但没有恨,一般功夫的剪刀手也能够年薪十来万,技艺炉火纯青者年薪二三十万甚至更多。即便下九流中最末一流的被大人先生市井小民一起从肉体到尊严践踏了几千年的女性们,相信今天也没有谁会继续肆无忌惮丧心病狂穷凶极恶地鄙视他们,社会大众给予这些不幸者的更多是同情,是一声叹息,浏览网络评论就可以一览无余。当然了,依然有一些天性乖戾后天等级意识疯狂孽生的社会精英和社会底层蒙昧者歧视她们、臭骂他们。事实上,这些人格不健全人士才是不折不扣的可怜虫。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沙河地铁站地区和其它的都市边缘地区一样,有几家大众洗浴地儿,叫澡堂也好,叫洗浴中心也罢,其特点一般人都能消费得起。这样的大众洗浴地儿在小城市和乡村随处可见,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大都市,则只有边缘郊区才有,应该算是都市边缘地区的特产。当然了,大都市也有不少洗浴中心,但那是大型的豪华的,是不是真正的洗澡地儿,你不知道我不知道去过的人才知道,至少不是社会底层大众有能力享受的地方。在某些都市洗浴中心,恐怕不但不能够洗洗澡照镜子正衣冠从而洗心革面,也许反倒越洗越肮脏。

沙河地铁站地区的大众洗浴地儿大多是正儿八经的洗澡地儿,据说也有不正经营生的,你不去不就得了,不明就里误入白虎节堂,下次不去不就得了。出租屋最稠密的聚居区松兰堡有一家洗浴地儿——华清池。名字挺高大上,听说也正规。更吸引人的是,规模不算小,装修整洁,单是男澡堂就足有两百平。还有一个不小的泡池,有桑拿间,几十个淋浴喷头,颇有一些老澡堂的风格。不过,在这里感觉不到大众浴池常见的逼仄压抑,也没有大众浴池常有的那股澡堂味儿。更难得的是,华清池的价格竟然与其它几个规模风格远比不上它的大众浴池一样,洗澡十五,搓澡十块。这就是常说的物美价廉亲民实惠。

华清池吸引我的,还并非完全这些,华清池让我念念不忘甚至成为我的人生修养所,在于这里的搓澡工。

说来话长。大概2015年,我从通州的出租屋沿顺沙路一路摸索,不远百里慌不择路搬到了昌平这边百善镇的东沙屯村,一个距离沙河高教园地铁站也就二里地的一个自然村落。还不是租住在村子里,是村外的出租屋,也称公寓。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都这个岁数了,来北京这么多年了,依旧租住在出租屋里,着实丢人,不成功啊!唉,何止不成功,一个字:惨败!然而,每次想起华清池,想起那里的搓澡工,我便不再感到丢人,不再自卑。并非五十步笑百步,拿社会更底层的人们安慰自己这个老白领脆弱的老心脏,而是说,从那里的搓澡工身上,我懂得了什么叫自信,什么叫自尊。

东沙屯村里没有澡堂,租客们一般都去沙河地铁站附近的聚居区洗澡。我这个人喜欢干净,甚至有点儿洁癖,没事就喜欢泡澡堂子,而且自以为享受的不仅仅是洗澡,也是享受澡堂文化、传统文化。相信不少人尤其文化人有这种感受。澡堂泡池里的水不深,澡堂文化水却不浅,能够领略澡堂文化的妙处,不但是有文化的表现,而且还是高档文化的表现,能够从平淡庸常的市井生活中找到快乐其实恰恰是高端文化人才具备的欣赏力。这就是格调,这就是层次。

到澡堂顶重要的是搓澡,甚至到澡堂就是为了搓澡,否则,在自己家里,哦,出租屋里也就洗了。北京各处的出租屋即便十来平方,大多也都有厨房卫生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尽管吃喝拉撒集于蜗居,也算是漂泊打工者的安乐窝。但搓澡却是单身男女自己解决不了的。每次搓搓澡,就会感觉实现了一次重新做人,浑身就会增添新生的快感和力量,这是漂泊生活顶需要的。累死累活,一根弦总是绷得那么紧,就无法从劳累中体会到快乐,劳动的美丽意义因此丧失。这就是有文化的打工者和没有文化的打工者的区别。在别人看来窘迫的生活中尽量轻松一些,才是真正诗意的栖居。

北京的搓澡工,似乎全国各地的搓澡工大多来自河南、安徽等地,过去很讲究,有不同的流派,据说仅仅河南搓澡行业就有汴梁流派、豫北流派、豫东流派、豫西流派、豫南流派等,搓澡技艺有不小区别。现在不那么讲究了,豫皖流派一律简化为基本的几招几式。华清池有搓澡工四五名,也都来自豫皖农村,年岁大者四十来岁;年轻者,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脾气温柔的,有说话楞不啦叽的。不幸的是,我在那里就碰到了一位愣不啦叽的主儿。

华清池生意好,搓澡总要排队,对于性急的顾客,有时候难免急不可待。偏巧,我那天有急事,要洗澡理发去一家用人单位面试。走进澡堂就把搓澡牌抢先给了一名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的搓澡工。小伙子的眼睛小小的 是那种单眼皮眯缝眼,这种人往往性格倔强,比较自我。他接过洗澡牌,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等着吧,轮到你就叫你。”河南普通话。

在泡池里泡了十来分钟,又去桑拿间蒸了几分钟,尽管感觉还没泡透蒸熟,因为心急火燎的,也就想着赶快搓澡。看看刚才那个搓澡小伙,正在给一名胖壮的中年大汉搓澡,那大汉足有两百斤,搓他一个不得花两个人的工夫啊?不过,那搓澡工还是不紧不慢地给他搓着,搓得那么认真投入,以至于胖汉显然很受用,以至于竟然打起了呼噜。唉,大汉,你能不能不打呼噜?小伙子,你能不能快点搓?就不怕赔本?就不知道后边还有多少人等着?

那小伙儿不紧不慢,他充满活力的白皙肌肤上早已布满了汗珠,晶莹的汗珠,这劳累的汗珠却让年轻小伙更加展示出生命的活力。造物主就是这么公正!小伙子搓澡的慢节奏让我看不出他是敬业还是太过劳累了。有些澡堂的搓澡工,三下五除二,就像给你蹭痒痒,漫不经心,结果越蹭越痒痒。对了,东沙屯那边还真就有一家小澡堂,安徽来的小两口开的,老板兼任搓澡工。小子平时总是唬着他那张瘦削的脸,搓澡一二三就买单。有顾客陪着笑问他,“这么着就完事了?痒痒还没蹭掉呢!”小子气呼呼地说,“搓澡不管蹭痒痒。”呛得你张口结舌。

华清池这位搓澡小伙儿却一直不紧不慢,看得出,一是敬业,再者也是劳累了。那是下午一点左右,干活儿人最困的时刻。你是坐办公室的白领金领,你永远想象不到一名早上六点就开始不停搓澡的搓澡工的劳累,你甚至觉得那就他们的命,命运如此,何谈累不累?

我同情他,但我有急事啊!于是,笑着问他,“师傅,该不该轮到我了?”小伙儿停下手中的活儿,看我一眼,擦擦额头的汗,“轮到你就喊你了!”又低下头干活儿。

又过了一阵子,我又陪笑问:“师傅,啥时候轮到我呀?”小伙儿并没停下手中的忙活,头也不抬,“轮到你就叫你了!”

嗬!我忍住火气,想说什么但还是憋住了。没办法,谁让你到大众澡堂,去高档洗浴中心,一对一伺候着。

又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已经换了好像两三个顾客了,我又问,“哎,爷们儿,这下该轮到我了吧?”

小伙儿干脆没瞥我一眼,更没停下手中的活儿。等了半天,他甚至都没言语一声。

我生气了,忍不住嘟囔,“不就是一个搓背的,还真把自己当爷了,乡巴佬!”

我的声音并不高,但那乡巴佬应该还是听清楚了,他把手中的搓澡巾轻轻摔在干瘦顾客皱巴巴的肚皮上,扭过脸,问我,“老师儿,你骂谁?谁是乡巴佬?”

我吃了一惊。其实我并无恶毒之意,乡巴佬只是类似语气词,没想到这丫儿如此敏感。的确,进城务工和做生意的乡下人最忌讳别人骂他们乡巴佬。假如某个自卑时分,你仔细咀嚼这个词汇,就会觉得它有多么苦涩,那是等级的侮辱,是吃饱肚子后的乡下人人格尊严得到平等对待的希望的破灭。

我讪讪地说,“哦,老乡,不好意思,那只是一个语气词,就像‘艹’这个语气词。”

“那不就是赤果果的骂人啊?看你戴着眼镜,像个有文化的人儿,咋能这样骂人咧?”他的确说的是“赤果果”。

忍俊不禁,这次是真诚地陪着笑说:“好了好了,兄弟,那真是赤果果的一个语气词,你也不要过于敏感,顾客就是上帝嘛,不要斤斤计较好不好?”我还特意加上一句,“好吧?”就像我见到的领导那样。接着问:“都搓了好几个了,这下该轮到我了吧?”

“我不给你搓,你想让谁搓就让谁搓!”说完,埋身干活儿。

我讨个没趣,却不便发作,只好悻悻地再次钻进泡池里。过了大约大家伙儿都忘记了刚才一幕的时分,爬出来,走到另外一位看上去年岁较长的搓澡工那边,陪着笑脸说:“师傅,您给我搓吧?”

那厮瞄了我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我也不给你搓,我也是乡巴佬。”

我的脸一定酱紫了,因为脸上火辣辣的不舒服。走开,钻进桑拿间,在里边待了大约有十来分钟,此前,我至多在桑拿间蒸三五分钟。

那天,自己给自己解决了搓澡问题?竟然记不清了。

在衣帽间待着的时候,那名年轻的搓澡工走进来了,他浑身汗水,不是澡堂里的水蒸气凝在他身上,是劳累的汗水。他走进来,看了我一眼,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有气无力地喘着气。一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光身小伙子顾客走上前去,递给他一支烟,他不声不响接过去。小伙子给他点烟,他急忙双手捧着打火机,吸着香烟。二十七八岁的顾客看我一眼,看看他,轻声说,“搓一天背,够累的。”

“说不定还会遇到没素质的顾客。”我莫名其妙地接话,陪着笑脸。搓澡工看看我,很快低下头,默默地抽烟。那名年轻顾客也看我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老弟,不好意思,我刚才说话不好听,没涵养,请你原谅。”

那名搓澡工已经抽完了烟卷,把烟蒂扔进垃圾桶,眼睛眨巴了几下,说:“我刚才想了,如果你不给我道歉,以后我绝对不会给你搓背,哪怕老板开除我。”顿了一下,又说:“你现在这么说了,以后我会给你搓背,顾客就是上帝。”说完,他又看我一眼,脚步轻快地走进洗澡间。

我脸上又是一阵热辣辣,眼眶里也有点热辣辣,停下正在穿着的衣服,有气无力地呆坐在凳子上,半天没抬头。


澡堂,哦,据说还有厕所、废弃的仓库,空间宽敞,回音共鸣啥的,是草根儿歌唱家一展歌喉的绝佳地方。早年读张贤亮的一篇反映剧团生活的小说,知道了的确有厕所里红澡堂里红啥的,对于那些没多少机会在台上展示才华的跑龙套,厕所澡堂等场所给他们提供了机会。别笑话他们,他们也是艺术家,是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纯粹抒情感怀的艺术家。

就要到牛年春节了,华清池生意更火,也就新添了几位搓澡工,清一色的东北人,大多是三十来岁的小伙子,一个比一个帅气,一个比一个技术棒,人也热情,能说会道。

去了几次,留意到一个小伙儿,一米七几的个头,留着时尚的发型,穿一条看上去质地不错的花短裤,这让他在一众搓澡工中很显眼。不过,之所以注意到他,还并非长相穿着。

第一次让他搓澡,就感觉到小伙儿技术娴熟,尤其没有大多数搓澡工的毛手毛脚心急火燎,恨不得三下五除二就下一个。小伙儿盛了一盆儿热水,细水长流,从脚部浇到胸部;接着,用澡巾把身体擦干,擦了两遍,这才开始干活儿,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不知道您是否喜欢去大众浴池老澡堂,这里水儿确实不浅。搓澡时候,如果搓澡工不把澡巾拧干不把你的玉体擦干就开始搓,他就是耍滑了,水淋淋滑溜溜的,他搓起来会比较省力气,却下不来泥儿;把澡巾拧干把身体擦干,搓起来才能吃住劲,搓澡工比较费力气,搓的却干净透彻,下泥儿去痒痒。

躺在湿漉漉的搓澡床上,迷糊糊地闭上眼睛,这是搓澡的另一种享受,搓澡不仅仅是下泥儿,还是按摩,十块钱,太物超所值了。啊!我们社会底层的父老乡亲弟兄姊妹就是这样,勤勤恳恳,干着最累的活儿,收入却最低,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不,是特仑苏!我迷迷糊糊,但还是感觉到一种悲哀,一种知识分子、社会底层人士的生之悲哀。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喜欢在澡堂里唱歌的“澡堂里红”顾客倒是经常见到,搓澡工一遍干活儿一遍哼小曲儿,不多见,没见过。可歌声分明就在耳畔,轻轻睁开眼,嗯,声音是从搓澡小伙儿嘴巴里发出来的。

有点诧异,还有点儿别扭。一边干活儿一遍哼小曲儿,其实不大符合职业要求;更主要的,你一个一身臭汗的“干活儿的”、“下九流”的老六,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特仑苏,还哼什么小曲儿啊?穷开心当然也是开心,但是,穷开心就是让人觉着不是那么回事儿。

重新闭上眼睛。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神奇的石头会唱歌……”

嗬!哼完一曲儿干脆唱起来喽!还敢挑战男高音,《木鱼石的传说》。

让我庆幸的是,小伙儿一边哼唱,手上却并未偷工减料,劲道十足。反反正正、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搓妥当了,最后收尾,再从上到下从脚到头给你来个大满贯,爽利!没想到,好戏还在后头。小伙儿有力的青春的一只手按住你的左肩,另一只手按住右脚,这么一推一拿;换个方位,又一推一拿。哇,舒坦,神清气爽,全身血脉更加通畅。

禁不住叫声好。小伙儿像所有搓澡工那样在你的腰窝拍一个响,这就是例常的宣告活儿做完了,却没有走来,两手搀扶着大叔,坐起来,下床,“您慢点儿”!

“是不是把大叔当老爷爷了?”笑着打趣。

“不是的,您看上去年轻着呢!这是俺们的习惯,澡堂湿滑,顾客下床最好扶一把。”

其实,他还真是看我岁数大了,此前没见他这样搀扶年轻顾客。心里热乎乎的。

“得,搓的真不错!谢谢啦,小伙儿!”

小伙儿也很开心,笑了笑,“您慢点儿”。然后,引吭高歌:“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嗬!嘹亮悠长的《北国之春》,日本北海道民歌,大叔我年轻时候喜欢的歌曲之一。

高亢的歌声在雾气沼沼的澡堂里缭绕回旋,几名坐在泡池边上慢悠悠往身上撩水的中老年顾客禁不住停下来,侧耳倾听。一名中年大叔说,“嗯!有味道,就是那个味儿!”

哪个味儿?大叔说的不是澡堂里的肥皂腻子味儿,是他们逝去的青春岁月的味儿,可能还勾连着初恋爱情的味儿。嗯,就是那个味儿,那个味儿呀,多么让人怀恋!

约翰·克里斯多夫说,哦,罗曼·罗兰说,有些艺术家是用喉咙唱歌,唱歌带给他们的只是声带颤动的生理快感。能够听和感觉出来,小伙子可不是仅仅用喉咙唱歌,他是在用心灵唱歌,当然了,唱起来声带肯定也有快感。

这不,又搓完了一个大胖子,小伙子早已浑身汗珠,白皙细腻的青春雄性肌肤上的挂满一粒粒晶莹的珍珠,让人想起古希腊古罗马出浴的维纳斯和劳动的阿波罗雕像。青春啊青春!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

三十年前的少女歌星成名曲《妈妈的吻》,曾经唱哭了多少少男少女啊!

想必是累了,小伙儿的歌声开始低沉下去。他走到休息间喝了点水,很快又回来。

“想家了,老弟?”我走过去,轻声问他,问过又后悔了,废话,大过年的,谁不想家?谁不想妈妈爸爸想爹想娘想儿女?你以为就你这样多愁善感的小知小资白领银领才想家?你以为那些保洁工搓澡工中老年保安就不想家,就不会像你这样多愁善感?

“唉,大哥,看您这话说的,大过年的,谁不想家?谁不想家谁不是人。”

小伙儿说着,走到洗漱台那边,擤了擤鼻涕,用水冲冲,对着镜子打量了自己一阵子。回转过来,眼圈有点儿发红。

“咱想家,东北爷们儿想家。可有啥办法呢?国家建议咱出来干活儿的就地过年,回家又要核酸又要隔离,得,干脆响应政府号召,留在北京过年,再一个,也趁这个机会多挣点儿钱。”停了一下,接着说,“有钱才能自由。”

我伸出大拇指,嗯,好小伙儿!

一位坐在泡池沿儿上的松兰堡老户儿、华清池老顾客大叔歪着脑袋问:“小伙儿,看你也就二十多岁三十出头,咋着就喜欢过时的老歌儿?你听听这会儿的年轻人都唱啥?唱的啥都让人听不明白,叽哩哇啦的。”

小伙儿呵呵笑了,“大叔,您说说,啥是老歌儿,啥是时髦歌儿?让人听不明白叽哩哇啦的因为时髦了就是好歌儿?我给您说,没有过时时髦,只有好听难听!”

好家伙!惊世骇俗,满满的艺术细胞满满的文化自信,今天一般的艺术评论家和时尚青年比如小时代那样的貌似时尚青年不如这个年轻搓澡工更多文化艺术天分。不带开玩笑的,许多天才往往因为出身机会被埋没了天分,一些明星往往只是因为后天因素竖子成名,因为从事了自己喜欢的专业而有成就,像谁谁谁谁谁谁那样有才气甚至比他们才气高得多的人多了去了,只是其他人从事了搓澡工洗脚妹职业而已。

让这小伙儿搓澡的次数多了,也就越来越熟识了,说话也就随便了些。

“老弟,搓澡工作还是挺吃劲的,不过,看你总是很开心的样子。你不简单!”一天中午洗完澡,在休息间和正在吃午饭的小伙儿闲聊。他们总是在尽管比其它小澡堂空气清新一些但终归还是有异味的澡堂里就地吃饭,而且还要轮流着,以免没人值班,用他们的话说,“两三点吃午饭,晚上下班十点左右吃晚饭,习惯了”。

小伙儿吃的是外卖,不大的一个盒饭,真担心他能否吃饱。他低头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咀嚼一边答腔:“咳,咱初中毕业,没学历,也没本事,就干了这一行。”看看我,“大叔,看您是个有文化的人儿,我也就哲理一下,我觉得吧,穷开心才是真开心!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是真心话。”

试了几试,还是问他:“老弟,过去有一个作家说过,世界上只有卑贱的人,没有卑贱的职业,你觉得他说得对不对?”

“当然对了!这不就是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大道理?还有人怀疑?我一点都不怀疑。”小伙子看着我,脸上露出一种不解的神情,看得出,他不是在装,也不是在开玩笑。

我呵呵笑笑,心中坦然了。“老弟,那我问你,你就从来不觉得搓澡这种职业比其它职业低人一头?”

小伙儿吃完了饭,把空饭盒包好丢进垃圾篓,对我说:“大叔,给你说心里话,刚开始干这一行,确实觉得有点儿别扭。干了一年半载了,也知道咱这行不高大上,可心理上一点儿也不觉得比任何人任何职业低下。不偷不抢不犯法,凭自己力气吃饭,有啥低下?我这也叫职业自豪感吧?”

“是啊是啊!小伙儿,你这才是真正的职业自豪感人生自豪感,你是真自信真自尊。”

小伙儿打个饱嗝,站起身,簌簌口,准备继续上班。回头看看我,说:“大叔,我觉得吧,谁都不能随便看不起谁。别人不招你不惹你,不吃你不喝你,更不违法乱纪,你无缘无故就看不起别人,那才是没涵养。得,上班了,下次再和您聊。”说着,拿起澡巾,走进洗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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