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是增长知识改变命运的必要途征。可惜我生不逢时,或者是生错了家庭和这个没有学校的边远山村。然而,母亲为了儿子的前程,抓住机会,硬生生地把我送到了一个庵子里读了私塾。
那是1946年八月的一天, 母亲镇静地对我说: “儿子, 你今年八岁了, 应该上学读书了。”我说: “这里没有学校, 不读书在家种田, 跟着母亲不分开。” 母亲一怔道:“ 这什么话, 你身体瘦弱, 种田吃不消的, 还是读点书保自己,以后也好学点手艺养家糊口。”在旁的干娘说:“没有学堂读私塾,周围十多里只有离家三、四里的‘水口庵’私塾。而这个私塾是我在外教书多年的兄长于楚南最近回来创办的。一般像你这样的小孩子不会收,明天我和你母亲带你一起去找他,不收也得收。”
母亲说,读书要有书名,不能再叫“和尚” 了。以前虽有“昼尚” 的名讳,但并没成立。后来你书底子不错的叔父曾经对我说过,书名叫刘德圆为好。他说:“院子里的人都在争着叫德贵、德富、德财、德福等,这不是得到的得,而是仁义道德的德,只要坚守这个德,就是最佳的圆满人生。”因此书名就叫“德圆。”后来在简化汉字的热潮中,无形中演变成了这个“德元”。 无妨,仁义道德圆满,永远铭刻在我心中。
一天,天气晴朗,蔚蓝的天空,好像一面镜子。早饭后,我并不很情愿地跟着像锥子一样的小脚母亲和干娘,一小步一小步地爬上山岭,又慢慢下山越皂,沿着油茶林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出油茶林,显现出一片田甸。站在山坡上,看到了对门山下的庵子,这就是私塾所在地。走进庵子,见到了于老师,并叫了声大舅。他高兴地把我揽在他的身旁说:“明天来上学吧!”就这样我启蒙读了私塾。
私塾是封建社会的产物。据说在没有私塾之前,一般都是富庶的大户人家,请先生到家里来教孩子读书,称之为“家塾私教” 。后来,许多乡村办起了私塾,所以,家庭经济并不宽裕的孩子,请不起老师,只有挑着被褥、草席、大米和坛子(坛子里腌的一般是霉豆酱、霉豆腐、酸豆角等下饭菜),据说最远的要走几十里路。因为读私塾用不了很大开支,只付点书本和老师的生活费。
说起读私塾,这里曾留传着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相传清康熙年间,本县考棚私塾,坐落在县城郊区,当时很是兴旺。所以,下马渡陈大受跑十多里路,周塘容驷院于在源走二十多里,来这里读私塾。这叫“拎坛子读私塾”。他两人同班同室,学习成绩不相上下,很是要好。
一天陈大受回家拿米、菜,也就是回家“拎坛子”去了。于在源一人就寝,蚊子太多,无法入眠,翻来复去,偶而翻到了陈大受床上,不知不觉,一阵微风吹来,十分舒适,很快瞌睡上身,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忽然间,耳边有人细语:“这不是陈大人,而是贡员先生!”于惊愕,微睁双目,未见人影,声从何来?疑惑之间,顷刻,风止蚊涌,无法再眠,静坐深思:难怪,平时每晚用艾叶点火,烟熏蚊子,也还有少许蚊子嗡嗡干扰,一时也难以入眠。而陈大受毫不理会,往往一上床就呼噜大睡,原来秘密在此,有阴人为他庇佑,富贵命也。而我命薄,命不如人,该如此矣!从此,于在源情绪低落,一蹶不振。
后来,双双上京考进士,考毕静坐,专等收卷。此时,于在源利用剩余白纸,想展示特长,以博得主考官的青睐,暗下决心,改变命运。于是,便画一蔸白菜,跃然纸上,细细揣摩,左看右看,并无瑕疵,心感满意,专等考官收卷。
陈大受作好考卷后,亦等交卷空余,也以剩余白纸,勾画一条巨龙。最后,主考官审议,二人文章均优,经反复细酌:于在源白菜栩栩如生,实属罕见,但是,他把文章当小菜,气量狭隘,难成大器,便录为贡员。而陈大受以文章为巨龙,大器方刚,中进士。
从此,命运各异,各奔东西,分道扬镳。陈大受到乾隆时期,就任礼部、吏部侍郎,作了皇帝老师。后来擢升为兵部、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直军机处,成了决策大臣。还历任安徽、江苏、福建巡抚、直隶总督、两广总督,成为封疆大吏。
可是,于在源无法入官,但他的白菜誉满当时,无与伦比,谁知想当初用尽心机,到头来适得其反。其实,用现在的话说,白菜有何不好,它表现在没有暇疵的坦荡胸怀,没有污垢的清白人生,也是人们常挂在嘴角赞扬的好人,尤如洗过一蔸白菜一样,清正廉明的做人风格。可惜他生不逢时,要是当时他也画条龙或者一只凤,那么,两人同时都可以入仕途,这里的私塾就会名声更加显赫。
自从于在源有了这次失败跌倒后,心灰意懒,一蹶不振,每天没精打采,无所事事。很多人劝他,去京城找你当大官的同学陈大受,谋求一位县令的师爷,府衙的先生,不是唾手可得吗!因为你本身就是贡员学位幕僚身份.可他的回答是:人各有志,决不可乞哀告怜,丢人丧志.
从此以后,他荡然无为,穷困潦倒.有时游荡乡村田野,见景生情,吟诗作对,高喊大叫,一身豪情壮志.有人说他过去读书是呆子,现在又变成了癫子疯子.他也曾这样写道:
忍着呆子耐着贫,人生何处不容身.
黄金易买当前贵,青史难留殁后名.
诚然,他的诗词和毛笔字,方圆几十里能有几人超过他,你看,下面留有几副墨迹,足以证实他的才学誉满当时.
周塘冲新建戏台,求他写匾,他挥毫而就,草书”六也台”三字,跃上戏台之中.人们见了,无不称羡,真是胸藏锦绣,笔走龙蛇.六也台何意?莫名奇妙的我,曾访问多人,都说不得而知.偶得于氏族谱记载:公遂不以八股敲门计希世,已而设帐启后,学名道义,弟子从之者日益盛.难怪,按照他的诗诗透露,略加思考,不难理解.六也台中的”六”字,代表当时的六弦琴,”也”为我矣.意即你当你的官,我为我的名,我也同样享受这种琴瑟的快乐时光.于是他又写道:
花不逢时谁看眼,士无知己最难伸.
世间尽是蛇行授,何必嗤匕笑好人.
就这样,在周围乡村不知写了多少匾额和对联.在著名的浯溪碑林中还保留着他的一块草书石碑.这座石碑是一位秀才请他在一片竹林画面上题的一首诗.诗曰:
问君何事宿俨前,剑尾藏威若叩然.
忆得随绿消旧业,分明指示独伸拳.
他一生就这样,周游乡野,时而给人写对联,时而写牌匾,时而帮人撰修族谱.兴高彩烈时,在田野,在山岭,高颂诗歌,高唱祁剧.有人说他疯不疯,癫不癫,奇人一个,怪物超然.
是的,他确实与众不同,他的俭朴生活,他的单纯思想,他的放荡精神,他的举止行为,他的才华横溢,恰恰与争名夺利的势利者成反比,所以老百姓都叫他是呆子、癫子、疯子,其实他是一位境界独特的高人。 你看,他捞点吃点,没有梦想,更无奢求,不求名,不图利,庸庸碌碌,穷困潦倒,可他也很满足,活到七十四岁,”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经是高寿中的高寿了。与他在朝庭做大官只有四十九岁寿命的同班同学陈大受比起来,他多活了二十五年。因此,不难理解,做大官,当然无条件要成倍地费心、费神、费力,不知要损失体内多少细胞,付出多少代价,何曾想过长寿?这也许是强人往往心强而命不长的原因所在吧。 但是,我也认为,无论做官做人,都要讲点良心,不要为自己的升官、发财,尽想歪主意,损害别人,不然,终久会招来“人不见天见”的因果报应的。 最后,于在源虽然经济拮据,有餐冒餐,生活清淡,却迎来了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他嫁女时,买不起嫁妆,用一箱字画代替,并说待他辞世后才能开箱,开箱会变成丝罗绸缎,据传果真如此。 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科举废除,一些读私塾的学生,读到三、四十岁,无法入仕,仍然以“童生” 身份收场 。所谓童生,即是久考不第的老学究也。到如今,私塾冷落,新学堂冒得,怎么办?我只能听命于母亲和干娘的安排,进了这所称之为大舅的私塾。没有别的奢望,多认些字,多学点做人道理有何不可,总比不读书做文盲要好。 这个私塾, 是个佛教庵子。庵子坐西北向东南,三面环山,十分偏僻。庵子后山,是古树参天,绿树成荫的风景区,与风景区紧连的是丛丛叠叠、渺渺茫茫,一望无际的油茶山林。庵子进口是攸长的田野,田野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终年潺潺地在庵子门前悠长的田甸中流着,溪的两边田基,稀稀拉拉有一些垂杨和桃、李树,随风飘动,婀娜多姿,点缀在周围的稻田中,独树一格。 小溪遇着久旱或大旱时,会自然干涸,当然这种现象极少,听老人说,民国三十四年才偶遇一次.平时靠它来灌溉稻田,滋润禾苗或供农家洗衣洗菜.一条小石桥横跨溪上,过小拱桥进庵堂.桥下左侧,用青石砌成的近水小平台,是庵中和尚们洗衣,洗莱的地方.入学后,我喜欢过桥,因为没有别的玩耍去处,有时高兴了,采摘野花,丢到桥下,让潺潺流水漂游到远方.
这大概就是小说家的”小桥流水”吧!庵子左旁有一口冬暖夏凉的水井,水井左下方,有一口三亩面积的小山塘,紧依山塘500米外处,靠山坡有一户单家独院的茅舍.我来这里上学,走出三里油茶林,就是一个斜山坡,站在这个山坡一眼望去,山,水,田,林,路,衬托着青砖瓦面,伴有龙凤呈祥的屋角,恰到好处的庵堂寺观,显得树影婆娑,幽雅寂静,真有一种”世上名山僧占多”的感觉.
私塾只有一个班,十六个学生.学生都是附近几里路远的人,均是通学生,自带饭,菜,借庵堂的锅灶用自己从山上捞的柴禾,生火蒸热饭英,作为中餐,晚饭自然回家吃.这大概是末脚私塾了,不像古时,挑稻米,拎坛子,整天埋头老八股,沉浸在考秀才,举子,进士的”学而优则仕”的黄梁美梦中.
庵子里有大殿,有菩萨,一个老和尚,应付着初一,五敬香的香客.看上去老和尚与私塾于楚南老师同龄,似乎是莫逆之交.私塾是一间庵堂的侧房,与老和尚住房紧隔壁.没有课桌,只有排列的几条宽板凳,一块小黑板,十六个学生,看上去都是富家子弟,长衫大褂,气宇轩昂,其中有几名都已成年,最大的近三四十岁,做了爸爸.我去的时候,大家趣笑我是个刚脱奶的小娃娃.
是的,我都八岁了,在别人眼里只有五岁的个子,干瘦的身体,从没出过家门的我,见了这些大学生,不仅腼腆羞涩,还有些胆颤心惊.虽然他们都把我当孩子看, 从不为难我。 而我见了这些生人,固然有些不自在,但处处小心, 不发一言, 不敢正面看, 只是偷偷瞟。上课了, 我一个人呆呆地望着他们读“四书五经”。 等他们下课后, 大舅才单独把我叫到他的卧室,指点着教我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开始每天只教六句, 第二天背给大舅听, 一句不少, 一字不落。大舅说, 接受能力不错, 是个读书料子。 可大舅并不知道我只是瞎背, 鹦鹉学舌, 不认识一个字, 尽读“白眼书”。 但大舅并不要求. 就这样由六句到十四句……慢慢地逐渐增多, 直到通篇熟背为止。 接着转题读“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背书,好像是私塾的特色,只要背得好,其他不重要。后来我才慢慢理解,读私塾偏重于记忆,只求背诵,不讲内容和字的含意,大概留给你自己去琢磨吧。 来久了, 大舅对我刮目相看,表扬说,只要你坚持下去,一定会有出息。大同学也慢慢地都熟悉了, 这时的我,胆子也大了许多, 有时也跟着大同学们一起, 聆听老师讲四书五经,即:《尚书》、《诗经》、《大学》《中庸》、《论语》、《左传》等。 讲 孔子的仁、义、礼、智、信等。 开始上学由母亲或干娘送出两里山路, 放学时再由大舅同样送出山路, 后来大舅托大同学顺路把我送出山路。 再后来, 我主动拒绝了他们的往返接送, 自己单独上学、回家。 在私塾混了两年时间后, 因家门口办起了革新高级小学堂, 于是, 我又从初级小学读到高级小学。私塾也随此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