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知道她老爸出车祸去世的消息是在死亡后的三个小时。
夕阳撒下一屋子金灿灿的光。
二妮现在窗前愣了好久,对于她妈妈在电话里撕心裂肺,她觉得有一种解脱。
“你啥时候回来啊……你到底啥时候回来……”她妈妈在电话里一遍遍哀求哭诉。
到此,她需要她,她爸爸的车祸赔偿官司需要她帮忙打。
其实有什么好打的?他自己被城管追了一条街,过马路的时候被超速的货车撞的人仰马翻。赔钱就不错了,还管赔多少?
只是她爹,终究是死了。
二妮有一种“大仇已报”的感觉。这是多少年都梦寐以求出现的画面。
终究,自己等到了。
“妮,娘求你了……回来吧……”
“回去干嘛?”紧了紧电话,语气超冷漠,“办丧事儿钱我一会儿打到你卡里,我就不回去了。”
“妮儿啊,别呀,我就你这么一个……”
“别跟我说这些,挂了。”
电话挂掉,那阳光一点一点刺痛她的眼,一片模糊。
是不是太过于绝情了?
可又能如何呢?如果一切都随他的死而湮没,那就这样两不相欠吧。
二妮从来都没有真正体会过父爱。就连名字听说都是他爹在牌局上随口起的。
二妮?二妮!
听起来就是个土丫头的贱名儿。
要知道,他们家不算贫穷,不过是他爹隔三差五喜欢玩两把。输钱之后诸事不顺,打孩子一顿出出气,二妮从小就是揍大的。
幼年时候邻居小孩揣了一兜子糖在胡同口炫耀:“这是我爸给我买的,他昨天赢了好多钱……”
不说这句话还好,一听这话,二妮心里说不出的不甘心!
赢的!他爸爸居然把赢得钱给他买糖。那他兜儿里的糖岂不是大半儿都是自己的?
二妮有说不出的难过。
这些钱要是能把自己兜里也装上大把大把的糖也是一种幸福吧。
二妮想吃糖,她跟她妈要,她妈每次都哄着她:今天下班忘记了,明天吧。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求而不得的失落感,二妮才七岁就体会的真真切切。
终于,她下定决心:偷。
第一次做贼,掩耳盗铃的方法真是不顶用。二妮被发现了,被街后小卖部的老板娘揪着后衣领带到二妮娘的面前,就拿了一颗糖,她被她娘一顿胖揍,还用铅笔写了一篇歪歪扭扭满是拼音的“保证书”。
经过了这顿胖揍,二妮忽然想明白了:她是做错了。
这个错,虽然一部分在于自己偷了糖,可另一部分却在于是自己想法上的错误:这有糖吃又怎样?吃多了坏牙齿呢!
从那时起,她便强迫自己狠狠压制了欲望,有点像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也有点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
“无欲则刚”这种想法无疑是把自己逼到一个死角儿里,甚至告诫自己要一直作茧自缚下去,永远都不要走出来!
真是自尊到变态。
二妮三年级的时候就学会了卖废品挣钱。她去公园拣过酒瓶子,为了省钱也捡过学校里别人扔掉的本子。六年级做的唯一自觉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卖了自己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课本换了六块五毛钱。
性格是跟随自己一辈子的。从小二妮就知道这世界最重要的东西:钱。
后来,她上了初中、高中乃至于大学。
大学在外地,那四年是二妮最幸福的日子,没有动辄打骂,没有耳提面命,可她还是很抠,一件衣服没有还价到自己想要的价格会别扭很久。
她喜欢过一个男生,甚至可以说暗恋上那个男生,他温文尔雅,以后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但是明目张胆的说喜欢会不会不太好?
“你是不是喜欢他?”舍友看出猫腻儿,又好心劝道,“喜欢也没用,他喜欢二班那个富二代……”
她自尊心作祟,强制压下自己心里的喜欢连忙说道:“我不喜欢,你不要胡说……”
也是,她这个扣扣搜搜把钱看的特别重的人怎么能和一掷千金的富二代比?
最终这个男孩儿喜欢浪漫,娶了那个“拧不动瓶盖儿”的富二代。
这样也好。留不住的都不是自己的,走了就走了,挺好。
她强迫自己忘掉。
在毕业找到工作的时候,她终于像是一个正常人了。这么多年过去,忍了这么久,可算可以无休止的花钱买自己想买的东西,她要把她小时候没钱买的东西统统补回来!她要让人知道,这些东西以前她没有并不代表这辈子她没有!
放肆的事情干一次日后就相当得心应手。
她那么抠的一个人竟在三天之内花光自己那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堆用不着的“奢侈品”:白玉吊坠、全套绘本、电子琴……
那天下班提着三斤樱桃回家,洗干净装到一个和面的不锈钢盆里,坐在院子里吃到牙一沾到樱桃就想吐酸水儿……
竟没出息到这程度。
她爹娘还在院子里大骂:“死丫头,买这么多,都烂了!你这么大了,也该自己给自己攒陪送了,你不要钱没人给你买嫁妆!”
陪送?嫁妆?
是了,整日游手好闲的爹十几年前就没了工作,全靠她娘和爷爷奶奶的退休金的工资养活全家。
他爹,也算是一个寄生虫似的啃老族了。
只不过,她这辈子就没想过嫁人要什么嫁妆?高中毕业就想让她嫁人的父母想来自己在他们眼里就是唯一能够卖出个好价钱的东西了。
现在不能嫁人!没有钱那嫁过去不是个笑话儿吗?
她要攒钱了。
一个月工资二千块,花一千攒一千应该不是难事儿,但她低估了物价上升的速度,也低估了时间的飞速流逝。
他爹被别人花言巧语带入传销组织被骗了一两万,权宜之计让二妮立马嫁人。
小城市的彩礼钱都很高,这彩礼可以让他们过上一段高质量的生活。
二妮知道这件事留下辛苦攒的二万元拖着行李远走高飞。
最后在火车上发毒誓,此生此世,绝不踏入家乡一步。
恨屋及乌,她做的如此决绝。
在陌生地方从头开始的艰辛、来自在异乡冷眼让她早就习惯了冷漠。
二妮娘的这一通电话让二妮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实话说,二妮舍不得他爹的赔偿款。尽管就那一点点钱。
好坏也是钱啊。
等到她爹下葬之后二妮才回了家。院子依旧宽大,丝毫找不出放过棺材的迹象。只是听说下葬时异常冷清。
“哦。”
正常。这是早就料到的事情。
他爹没有朋友,只有牌友。平常和叔伯兄弟的关系也不怎么亲近,许久都没来往。
二妮坐在沙发上听着赔偿金的事宜。
“五万你拿着吧,我一分不要。”
“怎么就赔五万呢,好歹一条人命……”她娘纠结于这‘不值钱’的人命。一见面就开始哭。
“五万就不错了,他这辈子都挣不来五万。”二妮挥挥手,看了看满屋子乌烟瘴气,毫不客气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颇有一种‘大爷’样子。
“你这妮儿,他是你爹……”二妮娘气的使劲儿锤了二妮两下,又恨自己不争气生了这么一个冷漠的闺女。
“哎呦,可别。我谢谢他!”二妮连忙摆摆手,她最不愿意听这种话,生前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死后还要为他背锅?太讽刺!
“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
话不投机,留下也没意思。
“二妮……”她娘忙追出来,一把拉住二妮。
二妮侧身挡住她娘的手,站在门口望向她娘:“回去吧,我每个月打钱给你。就这样吧。”
出了胡同口,二妮拖行李箱的影子被拉长,她大步向前走再没有回过头一次,只是在火车上泪眼模糊。
真好,从此之后,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