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恭一就睁开了眼。
这一夜他睡的很不安稳,白天的苦闷在梦中也对他纠缠不放,几次都搅扰的他差点醒来,终于还是没能让他捱到天亮。
既然醒了,索性也就不想再去睡了。恭一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去找那盒被他藏在外衣口袋里的香烟,动作轻的像只觅食的大猫,生怕吵醒他还在熟睡的妻子。但等他刚拿到烟,回身望向床边时,却惊讶地发现哪里有什么妻子,躺在床上的不过是被自己搂到变形的被子,借着朦胧的光线被照的清楚又显孤独。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是了,自己都快忘了有多久没见过妻子了,要不是被这一夜苦梦搅的记忆有些错乱,又怎么会还天真的相信妻子仍偎依在身边,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呢?
恭一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香烟,向着蓝得有些发沉的天空缓缓吹了一口,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和昏昏的天色一点点融为一体,恭一有些不情愿的想到,这样的一天又得开始了。
回想起曾经,虽然每天过的并不能事事如意,也有磕磕绊绊和各种考验,但至少有一个家,有深爱着他的妻子和女儿,还有已经一把年纪却仍要对他日常琐事记挂的父母,每每想到这些,他便觉得自己是足够幸福的,生活对他也算颇为公平的。他知道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学会知足才是唯一能获得幸福的方式。于是他兢兢业业的工作,勤勤恳恳的付出,努力让自己担当好生活中的各种角色。在家他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和好父亲;在外他还要做个好员工、好同事甚至是见义勇为的好公民。
对,正是这个见义勇为才害得他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恭一一想起那件事就感到无比后悔,若不是当时热血上头怎么会令自己现在丢了工作,还害了身疾病,甚至连妻子都带着女儿离开了自己,父母则更是气的和自己断了联系。得了个好名声却落了个惨痛的下场,恭一怎么想也想不通这做好事为什么还会招来恶报呢?
最后一根烟抽完,太阳已经升的老高,照的他不得不把头低下,这样看来自己还真像个罪人,恭一苦笑着想到。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过了五分,他和心理医生约了九点看诊,算算时间,现在也该准备出发了。草草的洗漱过后,恭一套了件夹克衫就匆忙地出门了。
T市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冷到彻骨,而恭一这一身单薄扮相再配合着他哆哩哆嗦的动作,走在街上委实显得穷酸可怜。不过他要的恰恰是这副可怜样,但却不是为了讨取路人的怜悯,他只是想让那个人多关心上一句。最近这段时间,恭一甚至有些庆幸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了自己,因为这样自己才又可以恢复单身,有了再度追求爱情的权力。虽然自己也时常会怀恋妻子怀里的温度和她那热情的索求,但他知道那些都已经遥不可及,反而是这种另觅新欢的想法,让他感到了重生的兴奋与期待。而令他燃起这一希望的正是马上要见到的那位心理医生——禾子。
半年前的事故导致恭一住进医院,在那里他经历了长达七天的不省人事。在他出院后,为了治愈事故对他造成的精神创伤,也为了表彰他当日的行为,T市政府特意出资安排他进行长期的心理疏导治疗。原本他也只是抱着随便应付的心理去看诊,毕竟这也是政府的好心安排。只是从他见到医生禾子的那一刻起,就巴不得将这治疗期无限延长,因为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一见钟情。
恭一走到诊所时,正好是九时整。他知道禾子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和病人约好的时间绝不会因为私事而变动调整,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喜欢别人迟到。所以和禾子的每次见面恭一总是要求自己做到分秒不差,对此禾子也总是会客气的回应道:“早上好,恭一先生。谢谢您的守时!”仅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唤醒恭一心中沉睡已久的幸福感。而接下来则是恭一期待已久的一句问候:
“恭一先生,最近天气寒冷,您怎么还穿的这么单薄啊?是最近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到没什么别的事,我最近一直都待在家里,而且也经常按您教我的疏导方法给自己一些心理暗示,所以白天都还好,但就是到了晚上还是经常会被那个噩梦缠着,而且一次比一次梦的清晰,实在是有些不好过。”
恭一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显得自己的痛苦又额外重了几分。
“嗯,您的大致情况我都了解。但也希望您能理解,心理疏导治疗是一个长期过程,在这期间您的病情可能会有暂时性的加重。但您可以放心,只要度过这段时期,您就可以彻底的康复了。现在我想听听您梦到的具体内容,您可以把它详细地讲给我听吗?”
禾子耐心地问道。
“好。其实和前几次也差不多,还是我那天头脑发热做的那件见义勇为的事......”
“恭一先生见义勇为的行为是纯粹和高尚的,你不应该说那是头脑发热!”
还没等恭一开始讲述自己的梦,禾子却突然打断了他,口气还显得十分严肃。恭一不由得一愣,但接着就苦笑了一声,连忙为自己的失言道歉。说也奇怪,明明是在说自己的不好,对方却显得比自己还在乎异常,而且几乎每次和她抱怨起自己有多后悔当初的行为时,都会遭到对方的严厉反驳和斥责,这与对方作为心理医生温柔的形象却极为不符。这让恭一不由的猜测禾子在内心深处一定是位江湖侠女。不过禾子在听到恭一解释自己一时口误后,便立刻恢复了自己温柔的形象,接着说到:
“刚才打断您真是不好意思,请继续讲您的梦吧。”
“那好,我就还从那个雨夜讲起吧。”
那天晚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内人的电话,说她想吃元宵,而她点的那个牌子只有在几公里外的那家便利店才有售。没办法,我只好绕道去了那里。
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那天来便利店的人少得可怜,以前在那个钟头我总要排很长的队伍才可以买单,可那天在我选好元宵后,在我前面结账的只有一个拿了两瓶可乐的女学生。我以为很快就就可以结束回家,没想到偏偏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那件事......
在恭一讲述的同时,禾子有节奏地按着手中一个椭圆形的机器,发出规律的“叮铃——叮铃——”声,而随着声响的持续,恭一的双眼慢慢闭合,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终说出如梦呓般不夹任何情感的话语:
在我前面的那个女学生正在翻动书包找钱,这时一个穿着连帽卫衣的男人推开了店门。
“叮铃——叮铃——”安置在店门旁的风铃被触响,在门被打开的瞬间从外面传来“哗哗——”的雨声,我看见他被雨淋得湿透的身体,和一=张深藏在兜帽里分不清年龄的脸。
他径直向我们走来,确切地说是向着我前面的女生走来,我以为是他会是她的同伴,就低头看了看时间,具体几点我现在记不清了,但当我再次抬头时却看见那名女学生充满惊恐而瞪大的双眼,以及那名店员刚刚张大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嘴巴
刹那间我意识到了什么,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地推开了女学生,当我正想从柜台上拿起什么再翻身时,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物体刺进了我的身体,接着我感到大片大片的热从我体内流走,沿着被刺的方向它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这时我才听到了来自店员的尖叫。
我回过头望向他,这一刻他已经脱下兜帽,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因兴奋而变得的有些上翘,他的脸被夸张的笑容推得不断扭曲,舌头像是放在牙齿间被不断咀嚼着。我看着他,看着这张变形扭曲的面孔,我想装做不认识的路人,无辜的受害者,但我做不到,我逃避不了......
这是一张被我看了无数遍无法再熟悉的面孔,
这是我自己的面孔。
恭一的讲述到这里停止,噩梦的内容无比清晰的在他的脑海中复现,他惊恐的坐直身体,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给——”禾子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恭一,恭一接过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额头,随即又向她问道
“我刚才有讲清楚吗?”
“嗯,恭一先生已经讲的很明白了。”
“那就好”恭一像是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很奇怪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他看成我自己,已经连续梦到过好几次了,明明是我救了人怎么却搞得自己像个杀人犯一样?”
“出现这种状况并不奇怪,在心理学上我们把它解释为‘人格借代综合征’,简单讲就是因为当时您受到了过度惊吓而造成的后遗症,这种病会把伤害过您的罪犯的人格投射在您的内心深处,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您,这可能会造成长久的情绪不稳,难以控制,更有可能会侵蚀您的整个人格,进而将您改造成下一个罪犯。”
禾子平静的说完这些,然后看了看恭一,此刻的恭一像是陷入思考,面色沉重却说不出一句话。于是禾子清了清嗓继续说
“不过您大可放心,因为您一直配合治疗,我们已经提前将罪犯的人格从您的内心世界中隔离了出来,也正因如此才会导致您频繁的噩梦,但只需经过今天最后一次治疗,您就可以彻底的恢复正常,做回原来那个真正的恭一先生了。”
听到这里,恭一才彻底放下心来,若真的可以摆脱噩梦让自己痊愈,那凭借自己的能力和经验再找一份差不多的工作决不是难事,到时相信父母也一定会原谅自己,而妻子也许也会......想到这恭一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另一个身影,这个身影与眼前的禾子渐渐重合,这让他感到一阵燥热。
“如果您准备好了,那我们就开始最后一次的治疗吧”
禾子的话语打断了恭一的遐想,他只好乖乖地躺倒在病床上,同时有些兴奋地等待着开始。
禾子熟练地取下安置在病床正上方的仪器,正要给恭一佩戴,这时恭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对禾子问道:
“那个人他当时就被抓住了吧?没有出什么意外吧?”
“任何意外都没有,在您被送往医院进行抢救的同时他也坐在了被押送至监狱的车上。”
“那后来呢,那个人后来是被枪决了吧,我听说最近警察他们在搞什么实验,但老实讲那种人真的不能被放过啊。”恭一觉得自己现在能活下来是太过幸运了,没有人可以在心脏被刺穿后,还能及时的抢救回来,他是个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请您放心法律是绝不会为有罪之人开脱的,不管他去了哪里在做些什么,都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赎罪。”
“禾子小姐的话让我安心多了,我们开始吧。”
“好,祝你有一个好梦。”
恭一平静的躺在病床上做好了准备,这时禾子将手中的环形仪器套向恭一的头顶,同时在仪器两边的卡槽中插入了印有恭一父母姓名的芯片,接着她缓缓按下了启动键......
恭一做了一个相当漫长而甜美的梦,他看见了自己的出生,看见了自己还是婴儿时蜷缩在母亲手臂中那娇小可人的睡姿,看见了刚学会走路时总是不断摔倒再勾着父亲的大腿一点点爬起来的身影......这些记忆清楚而遥远,但在这一刻都成为了他作为恭一存在的证明,成为了他关于自己的过去唯一的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梦中的他忽然听到禾子的问话
“我叫恭一”他毫不犹豫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