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鬼怪系列第一部：时燃，虽燃无实
01
明珠认识很多大佬，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不承认自己是大佬。
每当大佬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的厉害之处时，我们也会带着友好的目光，毫不吝啬地献上我们的夸赞，顺带自嘲一下自己的菜与无能。而这时大佬们的标准动作便是：
step 1：
腰微弯/头微倾/颔首低眉而不失骨气/川字皱眉而不失敬意/极力控制自己即将扬起的嘴角/和轻轻抽动的笑肌
一手按住自己的心花怒放/一手抑住对方的捧杀欲望/看似谦卑/实则已是全场最望尘莫及的高贵/这富有深意的动作暗中传话给对方/“不敢当 不敢当 兄台莫要再说辽”
此刻若是大家羡慕的眼光仍然如狼似虎，对大佬的种种英雄事迹仍赞不绝口，便会看到大佬的推让二重奏。
step 2:
腰杆挺起/身体后倾/头向侧后方倾斜/手向正前方推挡/嘴 可以笑/但是要藏起内心的窃喜/眼 可以闭/为的是掩盖泛滥的笑意/看这十指张开的双手/颇有几分春节时推辞红包的神韵/看这连喊着“不”的双唇/极像深夜饥饿时看到夜宵的自己/内心默默自语/“行啦 行啦 差不多得啦”
虽说再一再二不再三，而本着中华民族好好说话的宗旨，我们这些菜鸡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大佬呢？这溢美之词就如植物大战僵尸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大佬终究是大佬，面对车轮战式的攻势，最常用的方法便是使上一招偷天换日，再接上一式走为上策。
step 3：
遍览全场/心中暗想/眼珠灵动一转/就请你来接战/伸手让位拇指竖好/其实这位也是大佬/诸位 且叙在此/学业繁忙 告辞/转身小步快快走/反正已留人断后/出门瞬间一回神/ “嘻嘻 稳”
02
阿燃就是这样一位大佬。
上述这套动作他做得行云流水，是我见过最标准的大佬卖菜。
说他是大佬，我想没有人会反对。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名列前茅，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背课文简直就是复制粘贴，什么杂乱的知识张口就来；在高中的时候能用文言文写作文，数学题别人做一道他能做两道，高三就背完了六级词汇；上了大学更是各种出面拿奖，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待人也温和仗义，还在学生组织里任个小小官职，老师导员面前也都说得上话；喜欢他的女孩子也不少，其中也不乏有些姿色、有些才华的；家里条件也还挺好，但是也能凭自己的本事，赚一点生活补贴；不能说在学校里人尽皆知，但是提起“时燃”这个名字，很多人也都还是有印象的。
他就像一簇燃得正旺的火，让人羡慕那绚丽而明亮的光。
我和他认识很久了，但认识他的地方有些特殊。并非在高中或大学的校园里，也并非在某个比赛的赛场上或某次学生活动中，更不是在图书馆或者体育场这些岁月静好的地方，而是在某个冬日的深夜，这座小城的一个偏僻小酒馆里。这个小酒馆的氛围我很喜欢，尤其是他家有一个用真正的红砖砌成的壁炉，里面烧的却并不是规规整整的木柴，倒像是随处拾来的枯枝烂叶。然而尽管如此，火依然能在壁炉中燃起。我总是对此感到好奇，所以总是坐在壁炉的旁边，却也一直没能鼓起勇气问店东究竟是怎么回事。
壁炉只有在冬天才烧起来，因此我也只有在冬天才来这家小酒馆。这座城气候一年四季都干燥得很，所以即使炉火的确温暖，但深夜在壁炉旁待久了，还是会烤得人心慌。再加上其实店里也是有空调的，所以炉火只是个单纯的摆设，除了店东经常来看看火添点燃料外，旁边的座位很少有人坐。我却总是愿意坐在壁炉旁的位子上，看橙红色的火光映着半杯酒。
阿燃总是先和朋友一起来，我就坐在这个俯视苍生的位置上，看着他和朋友们谈天说地，演绎大佬的推让二重奏。
03
有次他被逼到了step 3，但若此时直接出门，朋友必然会以“天色太晚，送他回去”为名对他穷追不舍，他便逃到我对面来了。他的朋友见状，以为他是要搭讪我，便也不再追过来坏事，只是抛了个坏笑的眼神给他。而我仍旧喝我的tempt 7，并没有兴趣帮这个逃难的人一把。
然而他也并不主动搭我的话，只是看着壁炉中的燃烧的火，看了很久。当我不小心抬头看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脸色苦得吓人。我们的位置背对着他的朋友们，他侧着头看向壁炉，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脸，除了我。那种神情，我只在我的一位的朋友脸上见过，而她已经受抑郁症折磨许久了。
我心里有一点难过。能够一起开怀大笑的朋友就在身后，为什么还要独自转过头来这样难过呢？
顺着桌子又看过去，发现他喝的是金麦啤酒，又突然想到今天有位朋友送了我一块巧克力。突然想到了《言叶之庭》里，女主雪野喜欢喝啤酒就着巧克力。我当时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穿好了衣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巧克力放在桌子上划到他面前：“看过《言叶之庭》吗？”啊我当时一定是喝醉了才这么说的。阿燃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而我竟然还加了一句：“啤酒配巧克力，心情不好的话可以试试看。”说完就潇洒地向门口走去了，根本不给阿燃反映的时间。
我刚出门他便追了上来：“请问你……”我那天其实也没喝多少，但是就是像个醉汉一样说着无逻辑的话：“嘘……有缘再见！”说完便跑掉了
阿燃后来问我，那天我是不是喝醉了。我自然是不会承认自己蠢到这般地步的，只好强忍着羞赧的笑，连连说“是”。阿燃还和我说，那天我走之后，他在门口晃了好一阵的神，回去之后被朋友轮番质问，但他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直到他在一众损友的怂恿下就着啤酒吃完了那块巧克力，才确定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在吃之前他甚至临时写了封遗书，因为紧张竟然写成了“照顾好我父妈”。
04
再见到他已经是一星期之后的事了。周四上午没有课，所以冬天我每周三的深夜会去那家小酒馆。那个周三我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去得比较晚。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壁炉旁我的位置上。那时我脑子里闪现出一句话——“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哦那天空气真的很差。
阿燃是正对着炉火翘着腿坐着的，而当他发现我来了之后，突然面对着我坐正了身子，这种尴尬的状态大概持续了十秒。随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条巧克力放到我面前，我看了看，是瑞士的Toblerone三角黑巧。我笑了笑，推了回去：“减肥。”阿燃又推了回来：“黑巧，不长胖。”我想了想，还是推了回去：“我不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阿燃本来想说什么，我猜大概也是“那你上周还递巧克力给我”之类的，但是他没有说话，而是把巧克力的包装拆了，自己掰了一个小三角吃掉了，然后又把剩下的递给我。我笑着接下了。他面前有六七瓶喝过的空瓶子，一瓶正在喝的和另一瓶还没开的tempt 7。他本想把没开的那瓶递给我，但他把酒拿在手里，想了想，把瓶盖起开，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就着巧克力喝掉了以后，再递给了我。我看到这，终于忍不住笑了。他也没忍住笑了，牙上沾满了黑巧，像长满了洞。
那天我们聊得还算愉快，我才知道他从上周三开始每晚都来这里，已经蹲了我一周了。那天我要是再不去，他就要干了最后那瓶tempt 7，回去睡觉了。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他：“你没有早课吗？”他倒是不慌不忙：“考前一周复习就行。”
我看过他的GPA，着实不低，这分数确实不像是考前突击出来的。后来我找了他们学校的人打听过他，给他的大多都是“时燃拿过很多奖”、“时燃什么都会”、“时燃说话办事特靠谱”这类评价。再加上他之前来的时候也都是和别人一起来，和我相处的时候也确实让我觉得很舒服，所以在我心里，他就是人生赢家一般的存在吧。后来偶然碰到了阿燃的一个高中同学，说他在高中就是个大佬了，听到他高中做的一些事，更是让我觉得，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05
有段时间我被各种事搞得头大，周三去小酒馆找阿燃喝酒几乎成了我唯一的解压途径。那天我们只要了两瓶Corona，因为我第二天还有事。照例我们吐槽生活，感悟人生，从杂七杂八谈到乱七八糟，从二一添作五谈到三七二十一。
“太难了，我太难了。”这便是我最后的感慨。
“谁不是呢。”
“大佬带带我？”
这本是一句开玩笑的闲话罢了，若是知道这话会让阿燃产生那样的反应，我是断断不会说出口的。
阿燃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做出大佬推让二重奏或直接三连，反而放下了手中的酒，侧头看着炉火，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难以言说的神情，正如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那样。
我看他如此，便也及时打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也和他一起看向炉火：“我第一见你的时候，你看着这炉火，像是在思考什么。”我转过头来看着他，“那时你在想什么呢？”
这附近是没有镜子的，故而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可怕：“在想我自己。”他忽然间看向我，用一种渴望探求真相却又并不想认同真相的语气问我，“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放下了酒，看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地对他说：“我觉得你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性格好，能力强，朋友也多，长得也行。有一说一，你已经能达到我对人生赢家的标准了。”我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又补充了一句，“咱俩没什么利害关系，我没必要恭维你。”
他突然笑了，但是是一种，我看起来很心虚又有些侥幸的笑。然后他说了一段，让我难以置信的话。
“我从小做题速度就特别快，背单词一次就背两三百，课文读两三遍就差不多背过。然而，做题中间过程总容易出错，单词背完就忘、印象不深，至于课文 我都没有理解到底在说什么。
老师经常说我聪明，但是浮躁。但是我不知道浮躁要怎么改。我总想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我也知道自己聪明，所以做什么事都很急，不愿浪费过多时间，也从来不不多花时间在已经知道的东西上。没有重读的书，没有重看的电影，甚至朋友都是换个环境就换一批。因此没有最喜欢的书，没有最喜欢的电影，也没有什么一生陪伴的好朋友。
后来我慢慢变成了那种很“有用”的人：能够说出别人想听的话，能够做出别人想看的事。到了大学愈发严重。我知道老师想看到什么答案，所以只在考试前一天开始复习，凭借着短暂的记忆去考试，但考完 我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学到；我知道评委想看到什么作品，所以故意弄出很多没必要的东西，实际的东西其实什么都没做，却在答辩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我知道领导想看到什么成果，所以向上跟领导汇报一套，向下在组织里执行另一套，实际上我们部门已经是一片混乱。
越是事情顺利的时候，我越是容易失眠。躺在床上我就会想我自己。到头来我发现：我其实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学到，而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是。
你看到这壁炉里燃烧的火焰了吗？你只看到它燃烧时的明丽，却没有看到这底下烧着的，却是些枯枝败叶、残花烂泥。我就像这火焰一样。时燃，燃得炫目，燃得让人羡慕；实然，我的内里，却是一个废物。等到火萎了、灭了，我会只剩下一摊灰烬，甚至没有残存的余温。
你看到的，我所有的荣誉和成就，都是虚张声势；我所有的厉害和骄傲，都撑不过一时。在过去，我这是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在现在，我就像一堆泡沫 害怕触碰。
可我已经停不下来了。别人对我的期待只会越来越高，他们只希望看到燃得更旺的火焰。我无法放下我所拥有的一切，也没有勇气 重头开始。我能做的，就只有假装忙碌 遮人耳目，随机应变 防人口舌罢了。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聪不聪明，或许我有的，就只是害了我的小聪明而已。”
我听到这一番话，震惊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不是我认识的阿燃，也不是任何一个人认识的时燃，但这是真实的时燃。
“其实可以补救的。”我试探性地说道，“你能燃起来，说明你的确是有些本事的。既然枯枝败叶烧不长久，你只要加厚实的木材烧不就可以了吗？”
阿燃没有说话，而是起身找店东要了一根厚实的木头，扔进了壁炉里。
火灭了。
阿燃把瓶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醉了，晚安。”
06
那之后，很久我都没在小酒馆见过阿燃了。一开始我想，或许是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不愿意再见我了吧，便也不再去打扰他的生活。直到有天去逛超市，看到了货架上摆的Toblerone三角黑巧，又想起了这个燃烧着枯枝败叶的朋友。于是在回去的路上打开手机，找人问他的消息。但是大家似乎最近都没有他的消息，几经辗转找到了他的室友，才知道他最近有次考试挂科了，已经快一个月没出宿舍了。大家对此也有些议论，好像就快有人识破他的虚张声势了。
我突然间开始紧张起来，心里只想着他的火。这样念叨着，不自觉地就绕路去到了那家小酒馆。白天店里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壁炉中的火孤单地燃烧着，支撑它的仍是枯枝败叶。我问店东，可不可以用厚实一些的木头去燃壁炉的火。店东却回答我，之前也不是没用过厚实的木头，但是自从发现用一些枯枝败叶就能达到相似的效果之后，就觉得没必要再去花成本找那些厚实的木头了。
“这不一样，不一样。枯枝败叶烧不长的，很容易灭的。”我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是老客人了，你来的时候它不是也没灭过吗？经常添点燃料就可以了。”店东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一簇火，“再说了，灭了就灭了嘛，反正本来就是装饰品，再烧起来不就行了。难不成这火灭了，我这店里就没客人来喝酒了？”
我本想说什么，但是突然觉得店东的话有些道理，便道了歉，出门去了。
07
又是周三。下午，我从别处求了一大袋子的厚实果木，去找阿燃。我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他却直接挂断。我没办法，只好找了个人假扮送快递的要他出来取快递，他果真出来了。我把那一大袋子果木扔给他，拉他去小酒馆，借了店东之前用来劈柴的斧子，去到了小酒馆的后院。我根本没有用过斧子，所以劈柴的时候累得半死还劈不动，而且劈出来的木头也都是奇形怪状。阿燃看不下去了，夺过我手里的斧子开始帮我。
我抱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木头蹲在壁炉前，开始往里一块一块地添。阿燃就在我背后，看着我做的一切。等到我把劈过的木头填了大半进去，火并没有灭，反而燃得更旺了些。
“你看到了吗？”我站起来，转身面对着阿燃，“这就是浮躁改正的方法。”
“太少了，燃不久的。最后还是要往里填枯枝败叶。”阿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像个疯子一样走上去抓住他的肩膀：“你叫时燃，不是要你时时燃烧，是要你适时燃烧，明白吗？这个壁炉，这团火，只是这家店的一个锦上添花的装饰。它并不是这家店的全部，明白吗？你的成就，你的荣誉，你的厉害你的骄傲，只是你人生中锦上添花的装饰。它们并不是你人生的全部，明白吗？”
天已经黑了，小酒馆里开始进人，但是不管谁进来，都会被我的声音吓到。炉火烧得很旺，橙红色的火光映着我的流着汗的脸，显得有些可怕。店东没有制止我，在一旁吸着烟。我拉着阿燃再回到店里的时候，店东仿佛也明白了什么。
我放开了阿燃，走到炉火旁，蹲了下来，依旧看火：“你看，厚实的木头填进去，火也不会灭的。你只需要把它们劈成小块，慢慢填进去就好了。”我伸手拿起了一块未丢进去的果木，“果木不多，而且枯枝败叶也可以烧出差不多的火焰，但这不一样。如果你想燃烧，就用好的木头，如果不够，那就不要燃烧，去找，找够了能燃烧的木头再点火。用大量枯枝烂叶，虽然也可以看到火，但是它会产生黑烟；如果你只用果木，虽然木头少火苗小，但是它会有果香味。所有的火焰都会熄灭，要看你的燃烧，能给你自己、给别人带来什么。”
我把木头丢到阿燃的怀里：“希望你不要只盯着燃烧的火，就像店东除了打理壁炉，也在踏踏实实经营这家酒馆一样。”说完就推门走了。
08
我那天没被当做乱说话的精神病被带走，可真是上辈子不知道积了多少德。后来也去了小酒馆和店东道歉，发现店里的壁炉再也没用过枯枝败叶。虽然火小了很多，但是店里多了一股果香味。
时燃？我没再主动联系他。希望下一次再和他一起喝酒的时候，他的实然，也能如我面前这火焰一般。
明珠少年
2019年2月8日
微信公众号文章链接：时燃 | 实然是个废物
我是明珠，不姓明，一个“只写有来由的故事，不做无意义的评述”的有趣脑洞少年，欢迎来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