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深信自驾游的意义在于真实地感受大地起伏、风云迭起的力量,跟团游则少了探索与征服的坚实,满载一路的闲适与欢笑。滇藏公路是游客们最喜欢的一条自驾游路线,沿途险峰峻岭、奇山秀水,甚是醉人耳目。可惜两年前我还未有勇气驱车勇攀滇藏山道的九曲十八弯,遂抱团乘大巴前往。那时的我一心向往香格里拉,对丽江和大理的景点兴致寥寥,看到人山人海的洱海栈道更是避之不及。这一路上,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幻想出一段截然不同的历史故事,仿佛曾亲身经历千年前那一场生离死别。自那以后,独自旅游的我再不执着于终点,反倒对沿途风物煞是上心。
两年前的暮秋,我独自一人报名了云南深度八天游,跟随一车素不相识的游客一同从大理前往香格里拉。还记得那日蓝天格外清朗,暖风和煦。我们在一家农家饭馆填饱了肚子,意由未尽地晃上了大巴车。地势逐渐升高,大家都开始昏昏欲睡。我微侧身挨紧车窗,渴望从满目的葱翠里瞥见一抹惊丽的异彩。
“快看,是玉龙雪山!”不知是谁在寂静的车厢里吼了一嗓子,大家都震惊地眺望窗外。我莫地睁大眼,果然看见视线右前方兀然撞进一角冷硬的深蓝。那是我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蓝,尖锐冰冷,锋寒四射,仿佛周遭的山色都在其威慑下绿意凋零。眼角突然湿润,我随手一抹,竟是晶然泪意。我承认自己是个多愁善感之人,我用锋利的嘴将自己武装成愤世嫉俗的批判家,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柔软和脆弱。不可思议的是,我因为一座山流泪了。
一片绿翠争妍、碧云迢递的广袤山地,就这么不经意间被一角铅墨框入静寂。生命中看似腾跃着欢喜的瞬息,往往也因看似沉寂却不曾黯淡的异彩变得肃穆。想起幼时点滴,看到同学父亲开车接孩子放学,我大方地挥手说再见,却在转身瞬间哑声痛哭。“你的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你呀”是一句谎言药引,我深证父亲再也没有机会来接我回家了,还是固执得维系年仅10岁的自尊心——“他工作太忙了”。
不多不少,十五及笄之年。继父和母亲大吵大闹,为了不被同事轻看,母亲硬是装作幸福美满,人后以泪洗面;我和继父足足三年抗争敌对,也逐渐学会了在朋友面前绘声绘色地分享家庭幸福。人是戏剧化的生物。面具背后是被光阴封锁的故事。
情感压抑、惺惺作态的苦楚让我极度缺乏安全感。看到继父自顾自地打游戏,母亲下班回家还要忙前忙后地打扫家务,我止不住幻想,如果开朗健谈、事业有成的父亲坐在身边,会是怎样一幅温馨的画面。就像横亘滇原的玉龙雪山赐予我的所有臆想。如果大巴座位旁坐着我心爱的人,一个愿意与我一同冒险、感知天地、相扶与共之人,这一角惊世奇观怕是人生中最难忘的亮色吧。而现在呢?看到奇诡瑰丽的壮美河山,孤独旅人羞愧得情难自已。我为自己的虚伪、胆怯、无能、偏执而痛悔。在自然面前,我终于可以做一回摒弃粉饰、粗粝乖觉的我。
一路向前,海拔迅速攀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逐渐被青黄相接的矮灌木取代。车上旅人昏昏欲睡,我强睁着眼,不想错过沿途风物。接近香格里拉的路段,我遇到了烙印心间一世亦难以抹去的壮美景致。
小时候,我对文成公主的和亲经历非常好奇,曾不止一次猜想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远嫁异国。为此,我写过一个故事,讲述文成公主从一名宗室庶女被擢升为大唐公主前往吐蕃和亲的大义人生。故事中,她早已有心爱的男子,可惜父亲为博皇帝欢心,主动请缨献上幼女。相爱之人承受锥心之痛,一路护送她远离长安。直至险恶关口,她悲恸得肝肠寸断,佯作断情绝爱,写下诀别书。目睹香车宝马消逝在苍黄原野尽头,男子心如死灰,足足在风沙朔寒之地枯坐一夜。三年和亲路,她历尽风霜,终于抵达吐蕃……
之所以会想到这样一个故事,是因为眼前的景色与心境巧妙结合。大巴处在半山腰,竟能眺望到数百米高的另一处草坡。金色暖芒笼罩苍黄原野,百米高坡上,五彩经幡迎风飘扬。 眼前之景不是雄伟的雪山冰原,仅仅是赏心悦目的高山草甸,或许不值得多数人为之惊奇。但此刻的我知觉已暂离凡胎肉体,任由魂魄寄居于千年前文成公主的灵体内。眼见吐蕃王城就在这高山之后,只要翻过这片原野,就可以看到皑皑雪影,泠泠溪谷,三年的艰辛征程只剩最后一跃。“天上人间!”这是一声多么感天动地而又兀自悲辛的呼唤。我仿佛可以看到文成公主掀起车帘时颤抖的双手,似能听见她蹦跶无措的心跳。
不免震惊于自己的天马胡思。茶马古道上的沿途风物竟能让自己联想到文成公主和亲。这或许便是自然的力量。浅薄的诗情在宏大的自然面前相形见绌。我无法用其他方式表达自己对滇藏古道的喜爱。在我看来,这或许是一段难解之缘,召唤着我继续探寻这片土地上未被歌颂的传奇。下一程,期待大理月下独酌,再续茶马古道人间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