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春节不回家,爸爸打电话来说,给你寄些家里买的茶。我说,太好了,我总觉得自己在外面买的茶差了点味道。
其实寄来的茶叶也是家附近茶厂里买来,只是稍稍贴近一些我心里茶的味道。我记忆里的茶,还带着一些灶台里的柴火味,但泡出来水很清澈甘甜,最重要的弥漫着一种茶香,那是炒茶时灶屋里独有的香味。
那就是奶奶做的茶叶的味道。
奶奶的茶
我的老家,并不产什么名茶,但家里菜园子旁边有几株低矮的茶树,每年春天,奶奶都带着我去采摘那些鲜嫩鲜嫩的叶尖儿。那时候的奶奶长什么样呢,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茶园在一个小山丘上,奶奶会给我拿一个小小手编竹筐,拎在手里,特别有范。那大概是上学前的记忆了。奶奶并没有给我交代任务,对我能采多少茶叶也不强求。她只是一边示范着,一边说,摘中间这点点嫩绿色的就好,按顺序来,不然也不知道哪棵摘过,哪棵没摘过,我就跟着有模有样地学着。看到蛰伏在叶片背面的毛毛虫,她会主动过来帮我把那片叶子摘下扔出去,似乎她一点也不害怕那些看起来有点瘆人的小东西。只见那枯瘦的手,布满了褶皱,却十分干爽有力。
新采的茶叶,需要经过烘、晾、炒一系列的加工。我站在灶台边,看着奶奶在一个大铁锅里,来回翻揉叶片,那双手仿佛也不怕烫,动作看起来十分温柔,却又挺费体力的样子。她有时会碎碎念着,不能太用力,不能把叶片压坏了,翻得要均匀一些……似乎在对我说,也似乎只是对自己说。她不时地回到灶台下看看灶里火侯,添些柴,或者用柴灰压一压明焰,不一会儿,满屋子都是那样浓得化不开但又十分清爽的香气。
炒茶的步骤我真的记不得了。那时候还忍不住心疼,那一筐子的叶片啊,最后就只能炒成那么一小撮。但可能正是那么一点点劳动成果,才让那醉人的茶香凝结在唇齿间,让人念念不忘。
奶奶的私房厨艺
奶奶是一个十分勤劳的农村妇人,但也可能,那个年代,妇女们都是十分勤劳。大家似乎都懂得按不同时节做点不同的事情。
春天里采茶,自制些茶叶;夏天做凉拌豆腐,给田间劳作的人解解暑;秋天的时候捡树上掉下来的酸枣,加些紫苏陈皮之类的,做成酸枣糕,给小孩子当零嘴;冬天里更为丰富,可以熏腊肉,酿米酒,做皮蛋咸蛋,腊八豆和腐乳。还会自己手动磨米浆,做糍粑汤圆。
长年做饭烧菜的人厨艺也不差,奶奶正是如此,可惜一直也没有跟着学习实践过。上大学后,有一年假期,很想自己炒菜,奶奶在一旁看着。初尝厨艺的我,看着溅起油花,都会忍不住大呼小叫,紧张兮兮,油放多,盐又抖漏了,奶奶就在一边看着,说,油多不坏菜,盐多糖来盖一盖。后来我想,后半句不是“礼多人不怪”么,可能是奶奶为了我安心炒菜,自己编出来的吧。
印象中奶奶做事情的时候,一直是这样,十分安静,也不着急,一步步地做,一步步地来,既不烦躁,也不担忧,更不会叫苦叫累,总是专心做着眼前的事情。
奶奶讲的故事
奶奶也颇有一颗好奇好玩的心。麻将初流行之时,她已是拉拢左邻右舍一起练习,有时候小小的我和姐姐也会成为陪练。但她同样也是个很好学的。奶奶小时候混过两年私塾,她也没有白念,在那个还不流行讲睡前故事的年代,她就总会给我讲些偷听来的,拼凑得也不太完整的小故事。
大多我也记不得了,只有两个故事仿佛是来来回回听过许多遍的。
一个故事讲到有一个懒婆娘,不愿意洗头洗澡,半个月才梳一回头。结果一梳就疼得眼泪横流,一边流泪还一边想,自己半个月才梳这么一次头,都疼成这样了,人家天天都梳头要怎么受得了。
还有一个故事,讲一家公公为难三个儿媳,不让她们回娘家省亲,说他们得按照交待的时间回来,且得同一天回来。三个儿媳得到的纸条上分别写着三五,七八和一轮满月。大家拿到纸条后有些犯愁,不明白公公的意思,最后最聪明的小儿媳猜出答案,公公的意思是我们得十五天后回来。于是,大家就欢欢喜喜地回娘家去了。
两个故事,奶奶反复反复地讲过,还让我猜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十五天梳一次头就疼死了,别人还天天梳;猜小儿媳是如何领会公公的意思。后来,仿佛明白,这两个故事,一个教人要勤劳,一个教人要懂变通。似乎我也乐此不疲地回答着同样的问题。
奶奶也是希望照着这样的道理做人做事的。
她爱干净,衣服总是叠得整整齐齐,头发十分齐整,还时不时抹上一些头油,人很瘦,但很精神。
她抽烟,最早有水烟,后来就是用一张小小的白纸卷着烟丝的那种,但她的牙一直很白,并未薰染上别的颜色。
做人做事也不太计较,自己做了什么好吃的都拿着左邻右舍分一分,也从未和别人生气,但性情上应该是有几分倔强,从不愿把自己的事情假手于人,一生也未曾提过太多要求,也没有怎么得过别人照顾。直到她离世前几天,只要她还能下床活动,她都要把屋里屋外都收拾清扫一番。
奶奶的信仰
我奶奶那个时代的人,生活上大抵都是挺辛苦的。
我爷爷在青壮年的二十几年里,反反复复受着某种皮肤病的折磨,人也没有什么劳动能力。加上一些特殊的家庭原因,奶奶就成为养活家里四人小人儿的顶梁柱。即便身为长子的爸爸早早辍学劳动,也未能轻松几分。奶奶去世几年后,我才从爸爸那里得知,当初因为奶奶识得几个字,还争取了一个可以记工分的活儿,勉强为这个缺少劳力的家庭多挣得了些粮食。
在那个时候,奶奶是否感觉生活艰难,人生绝望呢?似乎是没有的。她是隐忍的,从来不诉苦,也从未有过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怨言。偶有印象的几次和妈妈发生了点婆媳矛盾,她也就是偷偷跑到房间里抹了一点眼泪。
她也有许多质朴的观念,有一次聊天,她说,我爸爸属龙,还是正月里出生的,人家都说属龙的命格好,总有机会挣脱困境的。
我想,这可能是她心里一些最朴素的信念,即使不是属龙,她也能找到一些其它的理由支持自己,相信日子总会过好的。
奶奶的话与味道
现在回想一下,和奶奶一些生活的情境还有很多,但多数也是静默的。夏日午后雷阵雨来的前一刻,紧赶慢赶抢着收回晾晒着的稻谷,带着草帽在烈日下翻动谷子,手持剁刀在木桶里反复切着呛人的辣椒……
当然,也有伤心失望的回忆,特别小时候,趁我午睡出去放牛,我站在门前田埂上大哭着喊她回来,她也只是牵着牛站在远处向我挥手,不曾言语……
其实奶奶也没有正儿八经教过我什么,她的那些私房菜技能,剁椒,泡菜,酸豆角……我一个都不会。甚至我都不如她能收拾整理,不能像她那样总是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但每当我回想童年,回想和她的相处的这些日子,这些互动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暖光,仿佛那里藏着我仅有的童真快乐的模样。
她是话多,还是话少呢?她的话,像她的茶,苦涩和柴火气凝在茶梗里,清香留在茶汤,喝下去有回甘。
她没有讲过道理,只是那些隐忍,坚强和任劳伤怨,以及对于生命痛苦的忍耐和安然,交织成了我生活的背景。她心里的信念,朴素得如同煤油灯一般,融入了我生命的底色,带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