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时的那个好友

和男闺蜜一起看了安妮宝贝小说改编的电影《七月与安生》,让我不禁感慨,男闺蜜为什么总是拉我一起看这类片子,什么《我的少女时代》啦,《小时代》啦,《不二情书》啦……

总有一种,硬是踩着青春的影子,故作天真的感觉。

好吧,虽然电影本身没啥可说的,但电影的主题却让我心有戚戚焉。两个女孩的友谊,就如鹿角碰了嫩枝,是一种不能无动于衷的牵绊。

小学曾经有一个好友转学,之后在别处遇到她,我激动地上前去招呼,她却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继而和别的朋友转身离开了。我第一次感到心痛,好像自己是一张糖纸,被轻易地扔掉。

我和大多数的朋友都维持了挺长久的关系。但最难忘的,还是Y,我的初中好友。似乎青春期的时候,因为荷尔蒙的改变,容易让我们对一个同性的好友发生莫名的情愫。Y是那种美得特别端正、秀气逼人的女生。她的背脊永远笔直,就好像没有什么能妨碍她的骄傲和自信。她是班上的佼佼者,聪明、优秀,自带光环。

Y就是这样一个女孩,我并不敢冒昧与她接触。是初一暑假,一次将我打到落花流水的流感,让我第一次和Y在急诊室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彼时她也被流感袭击了,我和她便并排坐在留观室里打点滴。

那天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窗外是点点滴滴的阳光,我们的手上是点点滴滴的药水,但是两个女孩子满脸绯红,却说不出是因为流感,还是因为欢喜。Y是如此健谈,富有幽默感!她对我说了许多话,和往日高冷的形象完全不同。那年暑假,正是奥运会打得火热,她的偶像是孔令辉,我却偏爱刘国梁,她揶揄我喜欢歪脖子男人,我笑得很开心。

“你可以来我家玩。”大约是临别的时候,她这么说。

于是病好了,我真的出现在她家门口。那时的她别提有多惊讶。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好友,也从来没有人跑到家里来找她,我可能是第一个。

我岂止要找她玩,我还要给她画卡片。

惊讶的是,我立刻收到了她的卡片——原来她也爱画画,尤其是日漫,于是互相绘赠卡片成了我们每天例行的“公事”。时间长了,这些卡片就积攒了厚厚的一叠,我把它们收藏在床底的木箱子里。

但是,女孩之间的友谊总是参杂着不可言喻的微妙情感。我和Y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龃龉呢?是从书法课后,我不愿意每次都帮她洗毛笔开始的吗?是我问她“借”一张纸巾,而她断然拒绝了开始的吗?还是那次她买了一蓝一黑两支圆珠笔,我挑走了她想要的蓝色那支开始的?……记忆捉弄了我,我不再能够把这些如今看来无比琐碎可当时却令人心烦意乱的小事一一整理清楚。想必,友谊也是一种易碎易裂的物品,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裂纹爬了上来,我却假装没有看见。

然而毕竟不能永远假装下去啊。我忘了是谁先动的手,也忘了是玩笑,还是认真生气。总之后来,我们就像两只元气满满的小熊,在教室里互相扭打起来。这种玩笑般的“摔跤”通常发生在午饭过后,那时我们本来好端端的心情起了变化——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回事,也许前一天我们就开始生彼此的气,连做了一半的卡片都做不下去了——然后,也不知是怎么一来,我们就撞翻了桌椅,摔到了地上,抱成一团。我们始终不出声地扭打,她用力把我压在地上,而我也奋力将她推开,事情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班上的男生都尴尬地围观,这两个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姑娘,怎么会如此野蛮?

可是Y是不肯认输的,她非要赢不可!我忽略了她美丽淑女般的外表之下惊人的爆发力。我也决不妥协,抗争到底。我们一直打到精疲力竭为止,没有人能阻止我们,或把我们拉开。最后我们拍拍身上的灰尘,各自回到座位,再也不说话。

第二天,我的抽屉里就有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令我惊讶。打开一看,是我的卡片——不,是碎片,碎成一堆,分不清彼此地塞在那一个塑料袋里。我冲出了教室。

至今仍记得那时的心跳,就像随时都要把胸腔冲破,我在教学楼里狼奔豕突地跑,不知道要把心脏放在哪里。最后的最后,我好像哭了。我忘了是回家以后,还是在学校的天台上,总之,我的心脏它承受不住那样的冲击,它碎了。

那一袋碎了的卡片,被我扔在了垃圾桶里。就好像我满不在乎的那样,彼时,我是那么倔强。

后来,我们经历了一些分分合合。因为打架,我的手臂上的抓痕总是退不了。一直到了初三,我们成了同桌,可是我们的关系,却愈演愈烈,就像电影里的七月和安生,每一次见面都交杂着喜悦和气愤,真诚快乐的笑容,再也无法寻觅。

我们虽然是同桌,却冷若冰霜。那一个学期,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也是因为心无旁骛,孤独无依。有时候,仅仅是我和别的同学一起聊天,便会引起Y的猜疑和嫉妒,让她对我更其冷漠;有时候,我一个无心的玩笑也会让她轻松的表情突然变得冷酷;而我呢,也不时地猜度对Y来说我一点也不重要,也许她早就已经决定了要和我绝交。一次班级换座位,老师让Y来排座位,我无意间看到了新座位表,便怀疑是Y故意让我们分开坐,于是对她更加不理不睬。最后是阴差阳错也好,是弄巧成拙也好,我们彻底分开了。从此就像陌路人一般,连迎面走过也视而不见。

那年学校组织去看《泰坦尼克号》,我和Y正在冷战中,也不坐在一起。看完回家我大哭了一场,后来知道,Y也大哭,我们都在别人的故事里伤自己的心。

还没来得及和好,初三就毕业了。Y考入了市重点,我依然留在本校读高中。毕业时我感到的只有绝望。

为了逃避自己,也逃避同学的询问,我住到了奶奶家里。暑假过去了一半,爸爸妈妈晚饭后来看我,顺手递给我一封信:不知谁写给你的。

我一看那字迹已经明了:是Y。然而我的手是颤抖的,我不敢拆开,当着父母家人的面读这封信。直到他们走了,我才在路灯下把信展开来读。在我心中,那无异于被判无期的犯人得到了特赦,在地牢里多年终于见到光明。Y在信里那么温柔地称呼我的名字,向我道歉,她很后悔,觉得我再也不会理她了,她要我原谅她。我的眼泪一直流,我根本说不清谁该原谅谁,谁该对谁道歉,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从来没有恨过她,没有怪过她。一切都是因为我太在乎她了,她也太在乎我了,所以把我们之间的弦拧得越来越紧。

那一个暑假仿佛又回到了初一,我们走到一起,往事都随风而逝,随着离别的来临,一切都变得可以释怀,只剩下珍惜。

进入高中以后,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了没有Y的日子,我们还会写信,偶尔画卡片寄给对方,也会在周末短暂相聚。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吵过架,没有冷战过,那种属于14、15岁的心情,也渐渐成为一块岁月的琥珀,封印在记忆中了。

如今,Y远在美国,我们很少见面,也很少联系,但是友谊这种东西,发生在特定的时候,注定会烙下一生的印记。我们经历过的岁月不会消失,漫长的一生中,我们与另一个人结下情谊、互相角力、彼此深深嵌进对方心里的机会,并不是太多的。

也因为这个,我会特别记得Y曾经送给我一盒卡带,一面是她录的歌,另一面是她对我说的话。事到如今,我只记得开头几句了,她说:我送你的这盘磁带,早晚会霉掉、烂掉、被你扔掉吧,就像铅画纸一样随着时间发黄,变脆。可是……

记忆真是靠不住的东西,当年我曾经将这盘卡带带在身边,放在随身听,搁在枕边翻来覆去地听,听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和她絮絮叨叨的聊天,我曾经将这盘卡带听到滚瓜烂熟。可是今天我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她都说了些什么?!就像我曾经坚信我绝不会让这盒磁带“霉掉、烂掉、扔掉”,我会天天听它,让它像新的一样……可是某天我想起它的时候,发现它还在,然而随身听却已经被淘汰了。

事情就是这样奇妙,我们被时间捉弄了,它带走了一切,包括记忆。

所以今天,我写下这些,是为了记住时间留给我的东西,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事情弄到无处寻觅的地步。

这就是我和Y的友谊,发生在13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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