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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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了。程远要去清水河的一家住户维修电视,本不打算上门的,想到李老太带着孩子守在家里,儿子又常年生病住院。程远觉得,能够帮助别人本就是一件快乐的事。

程远只想快乐。

李老太腿有残疾,十几里路,让她把电视背过来,着实为难。好几个孩子又成天吵着要看电视。在乡下,电视是孩子的快乐之源,是老人的亲密伴侣。如果晚上不看会儿电视,实在是难以捱过漫漫长夜。

程远也就趁着今天不那么忙,背着工具箱准备过去。程远的老婆秀芳不同意他大老远地过去修电视。乡里的人都是把电视机背到他家修,修好了再让他们背回去。除开零件成本,就只能赚个一两元钱的手艺费,跑来跑去委实麻烦,再加上沉重的工具箱—万用表、电烙铁、电容、电阻、电感等设备。

“有一就有二,你以为你是赤脚医生吗?”秀芳的话一针见血。

程远觉得老婆的比喻不错,他确实是赤脚医生,只不过是电视的赤脚医生。是医生,就要及时出诊。他算了算,答应李老太的事已经是半个月前了。

那天是赶集的日子,李老太在店铺门口踌躇许久才极为不好意思地开口,让程远去岳母家方便的时候来帮忙看看电视机。李老太人很清瘦,穿着青色布衣,大概是刚把扛来的百斤大米卖完,衣服上还有米的白屑。

程远的岳母也是清水河人,与李老太家隔得不远,程远与岳父母闲话家常时也大致知道这老人家的情况比较艰难。

前几天岳父脚崴了,秀芳最近身体不适不方便过去,就让程远过去看看岳父,随便把之前借的钱还了。

“我去岳父家,顺便的事。”程远背着箱子,扭头就走。箱子沉甸甸地压着,他拿右手扶着,更觉得自己就是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不就是这样扶着医药箱么。

程远一大早搭乘公车来到码头,坐船渡过河就离岳父家不远了。

时间尚早,程远坐的第一班船,心头正盘算着到底是先去修电视再去看岳父,还是直接去岳父家,吃过饭再去修电视,反正时间早都来得及。

02

今天与往日有些不同,岸上已有十几个人等着渡船,程远记得以往来的时候没有这么多人。算了一下日子,今天是伏龙镇赶集的日子。船还未靠岸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叫声,声音渐渐嘈杂起来,人群向同一方向涌动,慌乱无章。

随着他们眼神的焦点,程远看见了,绿色的水面上有什么东西在激烈挣扎,激起一朵朵浪花,涟漪向远处扩散。程远定睛细看,发现那是人的脑袋,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双手乱作一团扑打水面。

落水者的位置离岸边不算太远,离此时程远的位置也不算远。有人找来竹竿试图从岸边拉回落水者,但长度有限,够不到,想着把竹竿抛过去,竹竿却随着水波漂流,根本无法触及。

天阴沉得越发厉害,寒冬将至,风转着圈钻进衣服里。人掉进水里就算不被淹死也会被冻坏的。程远紧锁眉头,犹豫片刻便脱下外套,猛地一跳钻进水里,朝着溺水者的方向游去。

程远本能地想要帮助别人不顾及自身安危,在身体接触到水的那一刻全身肌肉急剧收缩。由于水性极好,体力也好,平时又喜欢锻炼,短暂的不适没有让他退缩。

程远很快便游到了落水者的位置,那人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扑过去死死地拽住程远的脖颈,两人挣扎了好一会儿,程远用右手手臂从落水者颈部绕过托住头颅,仰面朝着岸边游去。

落水的是一位老人,大约60岁的年纪,他在等船的时候,背篓里的红薯不小心打翻滚进了水里。他拿着棍子去勾,一不小心就栽了进去,由于不识水性,掉进水里就拼命挣扎,不停地拍打水面,结果却顺着水流离岸边越来越远。

程远游至岸边将老人推离水面,人群中有人搭手将老人抬上岸,清除嘴巴里的水、泥及污物,再解开他的衣领,将湿透的衣服脱掉,挤压出老人肚里的水。

老人吐出几口水后精神恢复了一些,仍旧冻得瑟瑟发抖,青紫色的脸慢慢变白。他第一时间用眼神从人缝中去寻觅他的红薯背篓,有人明白过来,便将红薯背篓端至他的面前。老人的神色才显得不那么慌张,发抖的身体渐渐稳定下来。

大片浅灰色的云聚集在上空,风停了,程远冷得止不住地打颤,没有干衣服可以换,他将衣服脱下来,拧干水擦拭自己的头发。此刻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捏了捏裤子口袋,那里放着带给岳父的钱,摸到贴得整齐的钱,看了一眼便长舒一口气。刚才只顾着救人,完全忘记了口袋里放着钱,没掉进水里算是万幸。

03

呛了几口水又受到惊吓的老人盯着程远的动作,也做出和程远同样的动作,摸向自己的裤包。但他的手触电般的一颤,随即灵活地将自己全身摸了个遍,然后又在背篓里翻找个遍,脸色瞬间由苍白变青紫,由青紫变苍白,上下牙齿磕个不停。他的表情足以让人惊恐,围观的几人都觉察到了不妙。

程远挂在嘴角浅浅的笑僵住了,他本等着老人的一句道谢,却突然意识到老人可能丢失了东西。果然,在他还没准备开口时,老人便大声喊道:“我,我的钱,不见了!”

两个荷包里子像狗舌头一样挂在外面,空空如也,老人抬头的目光与程远相对,眼神里满是警惕,“你刚才摸了我的荷包。”

这句话像沉闷空气里的一颗炸弹,顿时让程远大惊失色,刚才的情况多么危险啊!若不是自己舍命相救,老人恐怕已经沉入水底。

“我有三百元钱,那是救命钱,我儿子住院急需用钱。”老人用哭诉的声音向围观人群说道,他摸着眼泪,身体还在发抖,“我去伏龙镇卖了红薯就去给儿子送钱,没有这钱医院不肯治。”说着便捂着脸哭得更大声了。

程远脸上惨白,心快要跳出了胸口,完全没想到一个晴天霹雳让他措手不及。那句“你摸了我的荷包”像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来,比刚才跳进水里受到了冲击力还要让他招架不住。他说不出话来,不可思议地直视着眼前人。他想摸出裤包里的钱,为自己辩解,又突然觉得此刻拿出钱来会不会被污蔑,会不会就是不打自招?他觉得这些钱好像已成了如山的铁证。

风又来了,比刚才来得更猛烈,从远处模糊不清的湖面吹来,卷起湖水里的小水滴,化作空气里的迷雾,程远明显感觉到潮湿的空气覆盖在皮肤上的刺痛感,他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变得木僵。

“老人家,你的钱是不是掉进湖里了?”程远忍住心跳加速的不适感,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是啊,人家刚才跳下水救你,怎么可能摸你的钱。”

“命都快没了,还想着钱,能捡回一条命就是你的运气了。”

“哎,算了,湖水那么深,掉下去不可能捞上来,你今天保住命就是万幸。”

“钱没了还可以再挣,小伙子舍命救你,怎么也得感谢人家,救命恩人,你这辈子的福报啊!”

“算了,老人家,衣服都湿了,回家换身衣服,下一场再去卖红薯,着凉生病了可划不来。”

“小伙子,你也快回去换衣服,这么冷的天,看样子快下雨了,赶紧回去吧。”

……

人群中不停地有人出声打圆场。

程远准备离去,老人突然抱住他的腿说道:“小伙子,你救了我,我感激你。可是,我儿子的救命钱......”他说得泣不成声,转过脸望了望被风吹皱的湖面,“刚才你摸到我的荷包,可能是那个时候,钱掉了,你再帮帮我,帮帮我,救救我儿子,没有那钱,我儿子会死的。”

老人哭得死去活来,怎么也不肯撒手,程远很是无奈。可让他再次下水去找钱是绝对不可能的,钱掉进湖底任谁也没办法,程远拒绝了老人家的请求准备离去。

“那是我的钱!”突然,老人指着程远的裤包,用尽力气吼道,颇有警察逮住小偷的架势。程远裤包露出钱的一个角,围观者也看向了那里,此刻老人显得神采奕奕,额头青筋突起,“好啊,你,我就说嘛,你怎么会救我,竟是摸我荷包!”

程远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沉重到他抬不起腿,迈不开步子,也站立不稳。他的嘴微微张着,冰冷刺骨的风灌进去堵住了气道让他无法呼吸,他想辩解,又觉得无力。

老人一个健步跨过去抽出程远裤包里的钱,一张张百元大钞在围观者的面前抖开,正好三百元。

“你们看看,这就是我的钱。”

04

程远什么也没说,众目睽睽之下,他简单地收拾自己,穿上外套的时候,他觉得一阵冰冷,但挂上工具箱的时候,就暖和了许多。工具箱就是工具箱,不可能是医药箱。

他不想去看老人是否有种得意的快感,他也不想拿回那三百元钱,好像那真的成为了罪证,只有他心里清楚那明明是他的钱。也许事后他可以告诉妻子和岳父,钱掉进水里了,这样不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吗。此刻他只想离开,背后的目光早就将他刺得鲜血淋漓,千刀万剐。他忍住,不让自己像过街老鼠一样逃窜而去。他迈的步子很小,但每一步都正义凛然,仿佛奔赴刑场。

他想起小时候令他痛苦不堪的经历。作为家中长子,弟弟一哭,他就会被打,母亲从来不问缘由,母亲只告诉他,是他没有带好弟弟。弟弟在所有长辈面前乖巧懂事,惹人怜爱,只有他知道弟弟有多顽劣,弟弟偷了钱出去买吃的,会将吃过的糖纸藏在他的枕头下,母亲发现钱丢了,在他的枕头下翻出食品外包装,不问青红皂白将他一顿毒打。他解释过无数次,控告过无数次,可每一次争辩都成了他的借口,母亲就是爱弟弟,他做什么都无法得到。于是,他羞红了脸将每一次别人的污蔑当成事实,低下头吞下委屈,他安慰自己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会过去的。

他只想要快乐。

程远在岳母家换了衣服便去修电视。

清水河家的李老太等到程远时甚是欢喜,煮了好几个荷包蛋。几个小孩围着程远张大了眼睛,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电视机拆下来,里面是一块块线路板。线路板上不仅画着复杂的电路图,还有一个个凸起的小零件,用电烙铁在线路板上烫那些小零件,空气里弥漫着电焊的味道。然后程远像是会魔法一样调试几次,黑色的屏幕就闪现出动画身影,清脆的声音从电视机里蹦出来。

孩子们欢喜地挥舞着手,神圣地仰望着眼前高大的人。程远心里萦绕着的不快在欢声笑语中渐渐褪去,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自己会一门手艺,能够帮助别人本就是一件快乐的事。

“老人家,电视机没什么大问题,换了几个零件。”程远一边将工具擦拭干净一一装进包里一边说着,“一共三元钱,我只收你成本费,今天顺路过来的,不收跑路费。”

“那怎么行,怎么着,也不能让你白跑。”李老太客气地说着,便去柜子里翻找零钱,孩子们坐成一排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机。突然屋内传来李老太的一声惊呼,吓得程远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只见李老太手里捏着三百元钱心急如焚,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道:“哎呀,怎么办,怎么办,老头子把钱落在家里了,这可是儿子的救命钱。哎,这什么记性,只顾着背红薯背篓,钱忘揣身上了,这可怎么办才好。”李老太嘀咕着,眉头拧成一条线。

程远哦了一下,接过三元钱,和李老太告别后就离开了。他迈的步子很小,但每一步都快乐自足,仿佛焊接好了一块线路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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