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打来电话说,放寒假了就早点回家,不要在路上闲逛。他说他已经在阿酉那里买好了半边猪肉,还是阿酉收的钱。长期客居他乡,对家乡的思念,从亲人的乡音开始,慢慢蔓延到它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爷孙俩就在阿酉身上扯开了。悠长的唢呐声,仿佛又在对面的山坡上响起。
小时候就知道阿酉精神上有问题。在路上碰到他时,也是远远地躲开,害怕他发起疯来打我们。但事实上他从没有因为发疯而打人,他只是轻快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嘴唇像羊羔吃草一样快速的咀嚼着,从他嘴唇里发出来的声音又尖又细,完全听不懂。他穿着灰西装白衬衫,腰间别了一长串钥匙,短平头胡子刮得很干净,干净整洁的打扮在我们看来很是新鲜。关于他发疯的传闻在村里面早就成了老黄历,都是说他快娶进门的媳妇跟别人跑了。心气淤积,一时解不开,从此一蹶不振。再后来,出远门去卖漆树上的生漆回来后,人还是那个人,心却不完整了。据说是在半道上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农历七月,正是山野鬼怪游行的日子。农人走夜路都紧着个心,阿酉却在深山老林的古道上有我忘我的跌跌撞撞的穿行着,被哪只孤魂野鬼摄了心魄也说不定。
一夜之间,便不能用一种正常的思维去思考阿酉了。都说世事无常,无常也不过如此。好在这是一个地处偏远的乡村,阿酉的疯言疯行不会损害不到其他人的生活。农人们对他也不责怪,只是感慨大好的小伙子,就这般如过往云烟一样消失在人们的生活之中。阿酉每天下午四点多,就会拿着他结婚准备用的唢呐到山的半坡去吹。嘹亮的唢呐声,在村里的每个角落回荡。几只狗会突然停下脚步侧着耳朵聆听,一群鸡则是抬着头到处张望,一对牛儿也停下脚步,对望着哞哞起来,几个农忙的村夫放下锄头,围聚在黄土地上抽起了汗烟卷。我走在放学的小路上,盯着山上那个模糊的身影,我幼小的心灵在想,他会不会感到孤独?
阿酉的家在村子的最深处,房屋紧靠一座大山,门前被高耸入云的竹林遮蔽。他是家里的长子,有一对年迈的老父母,兄弟前几年离婚了,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女。老母亲坐在黑压压的屋里干摸着泪水,家里品贫穷落后,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已过而立之年的大儿子像个小孩子一样,说话就跟跑火车似的,却毫无办法。别人家跟他同岁的孩子,早就成家立业了。都说养儿为防老,我这防的是哪门子老啊。老母亲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一边又把干草放进了灶膛。儿女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他饿了还是要做饭吃的。朴实的父母任由阿酉发疯,他要半夜当个夜游神,那就不闩门好了。他要把那把唢呐当宝贝,就给它涂点漆防蚁虫好了。只是生死有命,能活到哪一天便看他个人的造化了。
几年后,国家对阿酉这类残疾人每年都会发点钱粮救济。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村里人熟悉的唢呐声哑了下来,阿酉开始痴迷赶集了。早晨九点左右,太阳刚刚铺满地面。阿酉跟在驼着背缓缓前行的老父亲的后面,旁边是蹦蹦跳跳拿着几块零花钱的侄女,一家三代三个人就这么去赶集了。这么多年没有下地劳作的阿酉,看上去比许多庄稼汉显得更年轻。老父亲不时停下来跟许久未见的熟人打几句招呼,他只是沉默地在旁边等待着,管他是不是亲戚,反正就是不搭腔。对于外人投来的异样的眼光或是笑脸,他一概不理。但是一旦走到了酒家铺子,阿酉就不肯走了。他坐在长凳上,带着渴求的语气问他父亲:“喂喂,走累了,打点酒吃。”老头子温和地看了一眼儿子,就跟着坐在了他的身旁,每人要了二两老白干,煮几个油粑粑。老的端着酒杯盯着小的,询问着:“阿酉,过几天要收谷子了,我这腿风湿严重得很,你帮忙收拾收拾吧。”阿酉腰板挺直地坐着,双手放在双膝上,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对于老父亲的发问,他像和尚念经一样呢喃着嘴答道:“不晓得自己收啊,还要我来给你收谷子?”然而到了第二天,令人惊奇的是,阿酉在稻田里闷声闷气的割稻谷,比普通人要快多了。
也许阿酉的病真的慢慢好了,他除了在春耕和秋收帮助家里外,还经常给家里人做饭。要是谁家娶儿嫁女,他也知道到席上去吃点好吃的。只是岁月不饶人,本来满身疾病的老父亲忽然就一病不起了,卧床几天不吃不喝,老母亲急忙托人把常年在外打工二儿子叫了回来。两兄弟这才用竹竿搭了个担架把父亲往镇里抬。半路上,父亲说口渴得很,就叫阿酉去附近找点水来喝。待阿酉回来时,父亲的身体早已冰凉。他抬着那碗水,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大喊了一声:爹啊!也就在那年的冬天,双脚早已不能行走的母亲也熬到了头。不知道阿酉对着突然袭来的人世隔离有什么感觉,他木纳的脸庞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听人说,有人去他家悼念时,他也给来人让座,泡茶做饭他都知道干。
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完全是两个家人硬拉扯出来的,两位老人撒手人寰后,留给了阿酉两只半大猪,牛让兄弟给卖了。阿酉病情虽然轻了一点,但眼前早已物是人非,不要说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就连什么时候播种都不知道。一天只是在家里给自己和猪圈里嗷嗷叫的猪煮食吃,每周读初中的侄女会回来一趟,给他买盐买酒,也就这么一天天的活下去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该过去的谁都留不住。
新年,我漫步在荒凉的乡村小道上,阿酉提着一包香纸和一卷鞭炮从我身边轻盈地走。我不在对他感到害怕,他的嘴唇也不再颤动。我目送他去给他的老父亲老母亲上坟。
鲁迅先生借祥林嫂之口,向世人问了句,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自从看到了这句话后,我也千遍万遍地在心里头这样问自己。只是活着的人无法从死去的人那里得到答案,我也只能怀着一份美好的心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这样对付我这个不信佛不信教的人,也算是一种小小的解脱。在思考类似于阿酉这些的人的时候,我虽不能尽一丝一毫的力去改变这个事实,但总算找到了一些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