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出操完毕。我坐在露天的食堂里,看他们互相吹牛的嘴唇跳动,我觉得很有意思,有时动的快,有时又很慢,所有的嘴唇加在一起就像皮影戏。我咧着嘴,跟着节奏乐呵呵的。
赵老六是武术世家,一身钢精铁骨,人又很随和,人缘儿特别好。和他聊天,首先你得听他吹个牛。
"我跟你说,我们家祖上有好几个武状元,这要不是赶上兵荒马乱我指定也是个武状元。"
他似乎离不开这个开头语,我们习惯了也就正常了。赵老六,浙江人。因为武功底子好,平时弟兄们的大刀操练我们都让他来指导。这个人爱显摆,休息之余会给大伙儿翻几个跟头,弟兄们也会跟着鼓掌捧场,于是会飞的赵老六成了他的名号。
这个人我很喜欢,会说会练,是个真把式。老家浙江被日本人占了,老百姓因为救轰炸东京的美国飞行员,许多人都被杀了。赵老六跟着同乡一路逃命来到了西安,如今又进了我们这支连队。
日本人的奇袭我遇到过,都是悄悄的摸上来。战斗有时候来的很突然,今儿,小鬼子就摸上来了。赵老六还在桌椅的行间里翻着跟头,阵地那边就打响了。枪声不绝于耳,赵老六和吹牛的人停了下来,愣在那里。我用力拍了下桌子,"都愣着干什么?抄家伙啊!"
上百号人这才一哄而散。我站在营房门口吹着口哨,大叫着紧急集合。来不及等人都到齐了,我吩咐先到的人立刻去自己的阵地。平时集合都很轻松,也很及时,真打起来了,就乱成了一锅粥。
我站在营房外,嗓子都叫哑了,直到第二波人被我打发走了。魔头满脸乌黑的出现在我的身旁,"恶霸,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没集合完毕?"
"你到前边去指挥,这边我来催。"我大声冲他叫着。
"快点儿,小鬼子突然摸上来的,弟兄们被打了个冷不防。再拖小鬼子就打进来了。"魔头边叫边往阵地跑着。
在最后几个人集合完毕时,我逮住最后两个人各扇了一个耳光。
"都他娘的干啥呢?生孩子啊?全都跟我走。"我拿着枪在前面跑着。
赵老六在后面屁颠屁颠的跑着,转眼跑到了我前头。
"赵老六,你大爷的干啥去了?等仗打完了我回头收拾你。"我又转过头冲后面喊着,"都给我快点。"
我们跳进战壕就开火了,小日本儿立马就要冲上来了。
"扔手榴弹,先把小鬼子压下去。"我大叫着。
"连副,我们每个人只有几个手榴弹,运弹药的还没送过来。"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先把手里的给小鬼子招呼了。"
冲在前面的日本兵被炸的在空中翻滚,就像会飞的赵老六一样。我们不断有人倒下,小日本儿的枪法是真准,而我们的枪法是真不准,光听枪响,小鬼子倒下的不多。不知道打了多久,摸上来的小鬼子越来越少了,为数不多的退了回去。
"小鬼子要开炮了,全都给我躲进防弹坑里。"我大吼着,嗓子干的要冒烟。
我踢了一脚身旁的赵老六,"喂,有水吗?整两口。"
"你刚才不嫌我慢么?我要是不慢,你现在哪来的水喝?"说完把水壶递给了我。
"你还敢嘴硬?不怕我削你?"喝了两口水后我说着,还没咽下去的水喷到了赵老六身上。
日本人的炮弹像打不完似的,一直在我们头顶叫嚣着。在三四轮进攻后,天渐渐黑了。
魔头带着两个人到了我这边,"恶霸,把烟给我。"
"没了啊,都给你了啊。"
"我记得你还有一包,快点,我这儿都憋死了。"
我踢了踢身旁的赵老六,"还有烟的没?给连长整两支。"
赵老六从口袋里刚摸出烟盒,恶霸一把抓了过去,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丢给了赵老六,笑嘻嘻的对赵老六说:"回头我让伙房给你加个菜。"
"恶霸,我们弹药不多了,你去跟上峰催下弹药,我留在这边指挥。最好要点儿人过来,我那边死了一百多弟兄了,你这边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我这边也折了百十号弟兄。我说,你一正的不去,让我这副的去,顶用么?"我抬头看着魔头。
"旅座喜欢你,还是你去吧,我在这儿指挥。"
"嗨?你哪只眼睛看见旅座喜欢我了?我还把他外甥打了呢。"
"孟烦了,执行命令,立刻去旅部要弹药,要人。"
"好,我去,你说旅座也不给我们这里装个电话,这不拿我们腿不当回事么?对了,你传令官呢?他没去旅部么?"
"早去了,还没回来,不然我让你去?"
我们没有吉普车,也没有电话。平时传讯就靠两匹马,现在只剩一匹马了。我骑着马往旅部去了,打了一天,饿的厉害,现在跨在马背上,肠子都快颠出来了。
到了旅部已经是下半夜了,官长们都没睡,围着沙盘指指点点。我了进去,还没开口说话,旅长头也不抬的开口了。
"孟烦了,你是要我去请你啊?怎么到现在才来,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报告旅座,我们打退了敌人四次进攻,弹药已经不多了,弟兄们阵亡两百多人。"
"孟烦了,鬼子不仅进攻了你们防区,我们旅几乎所有的防区都遭到了攻击,现在我们对敌人的动向、部署、火力配备,是一无所知。真不知道这些征查兵是干什么吃的?回来了都该枪毙。"
"旅座,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讲。"旅座抬头瞪着我。
"我们的打法不行。平日里,小鬼子不打我们,我们就歇着,成天享受安逸。小鬼子进攻了,我们都来不及招架,我们光这样守着,肯定吃亏。"
旅长看着我久久不说话,转而又开口了。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你觉得我们进攻能有几成胜算,守都守的这么够呛,拿什么进攻?"旅座顿了顿,又说道。
"派个传令官来,战场局势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给你们配给?你去军需处,要什么东西自己去说。"
我悻悻的去了军需处,留着的一包烟还是起了作用。要人,是肯定没有的,各营都减员很厉害,我们连目前还不是损失太大,无奈我坐上装满弹药的卡车回了防区。
小日本儿就像吃定了我们一样,夜里依然进攻着。汽车还在路上,就听到前面阵地的枪炮声。
汽车还没挺稳,弟兄们已经七手八脚的抬物资了。我迅速去了战壕,拿起枪开火。
敌人的第六次进攻被打退后,天快亮了。我到了魔头这边,跟魔头统计了下伤亡数字,我们已经伤亡过半了。
"魔头,我觉得我们该打个反击,或许能有奇效。"
"恶霸,你说。"
"就跟我以前一样,在小鬼子退回去时,我们用五六挺机枪开路,然后我们分一波人去把小鬼子的炮兵阵地端了。"
魔头留在阵地指挥,我带了百十号弟兄冲了下去。在这波进攻中,残存的几十个撤退的日本兵也被我们打了个冷不防。被我们收拾了后,我留下一半人捡些弹药,然后退回阵地,余下的人带着机枪跟着我钻到树林里。
我们一路遇到好几波日军,我们不吭声,等他们走了继续搜寻炮兵。下午我们听到炮声就响在我们耳旁,简单定了作战计划后,没有预兆,我们突然开火,冲了上去。日本人留了几十个人在守卫他们的炮队,我被手雷爆炸的气浪掀翻了。几个呼吸之后,我忍着剧痛,拿着枪继续冲了上去,我听不到身后的冲杀声了。我回过头,我身边早没人了,趴在地上的赵老六抓着我的腿,一把把我拽倒。守卫炮队的日军被我们干掉了,炮队停止了炮击,像我们开枪。
我清点了下,我们还剩三四个人。
"赵老六,我这次牛皮吹大了,小日本儿的大炮我们端不掉了。就我们这三四个人也干不成什么了,日军的援兵马上就会到了。"
我转过头对身后的几个弟兄说:"弟兄们,我嫌你们活的长,带你们找死来了,你们不恨我吧?"
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盯着我看,弄的我浑身发毛,他们跟我第一次打仗一样,并不能笑着面对生死。
赵老六拍了拍我肩膀,"连副,你们能不能在往前挪点儿,我有办法,等下你们开火,帮我掩护,我从林子这边绕到他们后面。然后你就看我的,瞧好吧。"
我看着赵老六,"你有把握么?别白瞎了这条命。"
赵老六嘿嘿一笑,"我不去,我们就能活了?别忘了,我是武举人的料。"
我们剩下的三个人没有装弹员,我不太会机枪,只有一个原先是机枪手。我们爬回去,弄来了三挺机枪和一些弹药,又往前匍匐了一段距离。死马当活马医,三挺机枪同时开火了,赵老六趁乱跑进了树林。
我们和日军的炮兵对峙着,机枪的子弹打完了,我们用中正。
赵老六从炮兵的屁股后面摸了上去,腰间挂着一捧手榴弹。可能跑的太快,脚步声吸引了日本炮兵,炮兵用机枪对着他开火,赵老六身手矫健,用之字形一点一点像大炮靠近,赵老六突然倒下了。
我看着倒下的赵老六,吸了口凉气。我跟剩下的两个弟兄说:"我们把手榴弹集中起来,等下我们列队往前冲,只要最后一个人能把手榴弹丢出去,我们就成了。"
我话还没说完,赵老六突然站起来又冲向了日军大炮。快到大炮时,连翻了几个跟头。
我看着赵老六在空中划过一道浮线,掉落下来。整个人趴在了炮弹箱上,小鬼子停止了开火。片刻后,一声巨响,赵老六在黑红的火光中飞到了空中,又重重的摔到了地上。这次他没能像往常一样平稳的双脚着地,他面朝天空,再也不动了。
我身旁的两个弟兄哭成了泪人,用拳头锤着大地。
我发现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心里只是很难受。魔头跟我说过,他们本来就是活了十几二十几年的鬼。现在魔头继续做他的鬼去了,我们又什么时候接着去做鬼呢?
我笑着,看着躺在地上的赵老六,被接连爆炸的气浪推的在地上打着滚,就像他还活着一样,我在心里说,"如果你最后翻的跟头都算不上武状元,那还有谁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