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 思尘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寻】小说篇

一个夏季又一个夏季,一个黄昏又一个黄昏,一片雨水又一片雨水,发狂似的一股脑儿倾泻下来……太阳的炙热蒸腾出白白烟雾,漫泻的雨水散发着腥土气息,沉闷炙热如毕剥般响彻山谷的回声络绎不绝,水花四溅激荡着潮湿的夜,溅起的水线如被刀子擦过般留下细碎的疼。

一个漫长的夏季,划过气流,奔向永恒。绵延无尽的梦境,是困兽被囚居的森林。狂欢的雨化作狂欢的人群,人群又幻化成无数双隐约不明的眼睛,眼睛发出笑声,这声音尖利的撕破长空,带着几分讥嘲。全世界都在笑,狞笑声不绝,紧抓着想出逃的双耳。我拼命地跑,雨,全世界都在下雨……

我从大雨中醒来,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线光皎如月白,月白的光华晕开黑漆漆的夜。黑色的瞳孔被点染,等待夜鸟儿离开,窗口升起一片雪白。

我在经历一生中最漫长的雨季。

第一章

1.那天,我吃过晚饭,穿过阳台上一丛正开放的石竹,驻足在窗前,等待风雨来临。天空中暗潮涌动,厚厚的云层再也耐不住挤压掉落下来。夏季的雨常常是这样说来就来,伴着雷鸣,不给人一丝喘息。雨水溅在玻璃上形成一股股水流,世界在水里模糊变形。我喜欢雨,享受雨水带来的一片喧哗与静谧,我贪婪地攫取它孤独有趣的灵魂。它如此姿态动人,为了欣赏它,现在我无事可做。

下过雨不久,门铃响了。我去开门时,看见了门口的赵钧。我和他是一起长大的,我们一同住在父母单位分配的职工宿舍里。我望着他,望着这个不同于以往的他,他脸上的激动和兴奋一层层从漾开的皮肤里绽放出来。

“那条街有重大新闻,我们去看看!”他说。

我回想起刚才我似乎看到相隔不太远的一条街上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群人,一路上越来越多的人朝那里走去。

于是,我跟他出了门。我们踩着雨水,从栽种有古老法桐的树荫下走过,又绕过一条狭小的巷子来到另一条大街。警车呼啸而过,前方拥挤杂乱的人群被它赋予了新的意义。一切都显示出不同寻常又亢奋的气息,小市民热衷喜爱的某些气息,它激发并挑起了人们某一时刻的好奇欲。

那时候我还与所有的市民一样,我还与他们在一起,扮演其中一个小市民的角色。可一恍惚,我开始分裂出去,只因我开始与他们有所不同。这不同从人们纷纷投射过来的目光里开始,从人群自动给我劈开的道路里显现,从小声议论和窃窃私语里发生,又从我惊愕失色呆若木鸡的身上结束。

我被关注,被凝视,被窥探,我成为了另一个好奇。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想回忆这个画面,然而又不得不使它再次重现。我瞬间就搞清楚了这件事情,在我不大不小的年纪。人们脱口而出的“这种事情”,难免寓意深刻又昭然若揭。我有权利把它尽量说得委婉,并且尽可能地去拖延叙述这件事情。我明知这是自欺欺人,我不能以为我不说,它就不存在,因为我的的确确不得不成为一个参与者。

我站在那里,他一定是因为觉察到了人群的异样,才抬起头看了过来。我看到他蜷起的身子瘫坐在路边的岩石上,头发和衣服上有打斗过后留下的散乱痕迹,神色疲倦苍白。他身旁的女人头发垂下,尽管她企图掩盖包裹住整张脸,然而我还是一秒就认出了她。他们在一个单位,我不止一次见过她。

此刻,他们正瘫坐在路边的沿石上,像两个正在受罚的孩子。旁边站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满腔怒火、颐指气使。在他们的身后,一幢装修豪华的楼房广告牌上赫然写着“某某宾馆”。事情显而易见,他们被人从里面扯了出来,衣衫不整,他们刚从一阵惊讶里苏醒,低垂着头。

我看见他抬起头时一闪而过的目光,就如同镜中的一次相互照见。同样的吃惊和仓惶,同样的手足无措,同样的表情显现在彼此身上,我们被对方吓了一跳。

目光如同一根芒刺扎进我心里。

我曾倾心爱他,也在年幼无知时攀爬揪扯过他的头发,他从不反抗。而现在,他的头在我面前重重垂了下来,依旧不反抗。我曾经每日与他相见,从我蹒跚学步到我已然成人的时日里,在我与他朝夕相处的十几年光景里,我们在平静无波的生活里一起对坐、吃饭。我们曾如此相爱又彼此熟悉,然而现在,我们宁可不认识。

我脑海中浮现一幅幅画面,我想将自己抽离出来,可画面始终是他陡然垂下头去的那一幅。一定是老天跟我开了个玩笑,才让我在此刻看到那颗头来自我的爸爸。我没有权利选择看或不看,因为时间太短了,短到转瞬即逝,短到我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好就已经来不及。

我们是两颗突然被爆开的果壳,外皮很薄,一下子就被撞开了,里面流淌出暗红色液体。

我还在呼吸,他也在呼吸,每个人都在呼吸,每个人都以自己特有的节奏呼吸。只是我的呼吸开始变了调子,它急促、难捱。我在一阵兵荒马乱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声音敲击我僵硬的脑袋,越来越快,快到我几乎以为它会突然间因为用力过猛而停止。然后,我死了。我将心甘情愿地死去,毫无怨言不带任何遗憾地死去。

我看着他,看着他蓦然缩回去的眼睛,看着他陡然垂下去的头颅,看着他瞬间矮下去的身子。我看着他,犹如看着我自己。我不想再看,不忍再看,我怎么能看着那被迫爆开的果子在烈日炎炎中再次暴晒、干涸,看着那被剐蹭地碎了一地的廉耻继续流淌、倾泻。我们如此相像,带着同样赤裸裸的破败和不堪。我踩进这一刻为我准备的剧场里,睁着眼睛看着。万籁俱寂,没有风,没有雨,没有警车,没有人群……

我就那样站在了那里,我站在意料之外,站在了偶然之中。此刻,只有我和他。那么多人,我把他们都忘了。也许是因为他们长出了某种同样的特质,如海潮般奔腾的气息,让人难分彼此,所以,我轻而易举就把他们忘了。此刻,只剩我和他。我几乎不敢相信地站着。

一瞬间,我哭了。我努力咬住嘴唇,尽力压住自己,但我还是哭了。我一直不知道,哪一种疼痛和泪水将是我无法忍受的。直到有一天,在我十八岁的某一天,我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偶然里瞥见到自己,曾与我联系最深的那一个自己,所有的尊严被活剥了的自己,我再也不能展开双臂拥抱住她。她让我无法遏制地哭,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记得对面是无云无垢却饱和了水的暗灰色天空,它像玻璃罩一样罩在我头顶上方,又摊开成堆厚重的色块层层叠叠朝我压了过来,在我身上拖出厚重的阴影。我突然想飞跃苍穹,穿过头顶的这片云层和天空,去升起那颗每日驻足仰望的星空。此刻,它在还未升起时就已然掉落。

一阵警车声将他们带走,我在慌乱的人群里看着赵钧扯着我步履蹒跚的身体。而我呢?我是一个磁盘,把所有飞过来的疯言疯语全都精准地吸住。我是一个沙袋,一个沉闷的、看着一堆拳头打过来仍旧一声不响的沙袋。我真想耳朵聋了,什么都听不见;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没过多久,也许仅仅只是一秒钟,我开始怀疑我听力极好的耳朵,并甚至一度以为我在幻听。我在极强的愿力下,开始学会在不假思索中选择最麻木的那一个自己,我已无心品读别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此刻,我累了,我只想回家。


2.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家的,只模糊记得关上门时看到赵钧略带歉意的脸。我多想他没有来敲我的门,多想他没有拉着我走上那条街,多想我们不是被好奇心驱使去往那团聚众的人群。如果没有这些,是不是就可以假设一切都没有发生?然而我知道,一切都已发生。

我原本可以享受一个独处的夜晚,从阳台的窗户上看着一帮喧嚷的人群逐渐散开,第二天做一个后知后觉的旁观者。如果有谁提前告诉我对面是什么,有谁告诉我将要发生什么,有谁在我将要走进去时试图拉住我或遮挡我,哪怕仅仅只有一个。我也将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即便带着没得到满足的遗憾。然而,这一切,谁又能说得清楚?

一扇门,阻隔了世间纷乱。屋子里很安静,这很好,这安静让我觉得一切都很好。

我把自己扔到了床上,紧盯着天花板。我看到天花板上裂开了一处缝隙,黑色的不规则线条像虫子一样突突地向前面跳去,跳进了一个更大一点儿的裂缝里,然后在尽头处合上了。我发了一会儿呆,盯着裂缝,寻找一条又一条裂缝。我抛弃了所有思考,只对一个东西持续发呆,为了不思考,为了忘却,为了不再有记忆,我躲进裂缝里,哪怕只有短暂几秒钟。我很清楚,脑子不久就会回来,她会胡思乱想,思考明天也许发生的任何问题。

门开了,妈妈回来了。我听到同时来的还有她的几个同事。她们在客厅里面小声交谈,尽量避开我,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她们对妈妈同情、关切、劝慰,庆幸她提前调离了单位。妈妈时而沉默不发一言,也许她们想知道更多,我猜想她们想打探爸爸帮忙调动工作的话题,但打探的时间不合时宜,所以她们还没来得及说。妈妈不说话,她们的话谈不下去了。很快,她们都走了,也许意识到了她们现在来得不合时宜。

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比之前更深的宁静。我们把彼此关在了各自的卧室,谁都不出来说一句话。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话,对我们来说都无济于事。我们如此默契地保持沉默,正因为我们知道大可不必,我们不虚伪,我们没有话说,也不期待任何话去打破这片寂静的夜。我们规避在自己的卧室里,得过且过。

夜凉似水,无声无息……

太阳升起,大地如旗帜般灼灼燃烧,熊熊火焰将大地烧开一道道黑色的裂缝,裂缝变成了无数条沟渠。成片成片的鱼在纵横交错的沟渠里面躺着,身下的水快要干涸。它们竭力地游摆,晃动接近生硬的头颅和身体,徒劳地长大嘴巴吐出黏腻的泡沫。

我站在路上,看着痛苦生命的幻化与流逝,不停地奔跑,去找水,去找一个水塘或者任何可以用来盛水的容器。然而路太长,只有铺天盖地的鱼和路沟,我走不下去了。我停下脚步,知道再也没有水,不可能有任何水了。

于是,我蹲下来,茫然地看着。一条大鱼不动了,它睁着大而无辜的眼睛,眼睛上蒙了一层薄膜,这种薄膜我见过,从一条死鱼的身上。我知道,它死了。我难过地抱起它,可一碰,它就碎了,身体上的肉还没变质就已腐烂。一阵风吹来,成片的鱼被翻开,露出排排鱼骨,满地鱼骨。骄阳似火,灼烧它们粉碎的尸体。我看见一片死亡。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倾盆的雨水拍在我的脸上,它们来得太迟了。可,紧接着我看见自己站在人潮里。我又清清楚楚地看到所有人的目光,蒙着污垢的目光在人群中此起彼伏,爸爸正看向我。他瞬间垂下头去,垂下的头颅在时空中凝结。

我跑开,我在大雨中奔跑,奔跑,不停地奔跑,我以为我跑得足够远了,可全世界都在下雨,我能跑去哪里呢?我终将无处可逃。我眼前的天空一片灰蒙蒙的。

我从梦中醒来,坐在床上,找不到任何头绪。我又想起大雨,一定是雨水带来了我凄惨一生的开始。我再一次确认它,洞悉它。它带着厚重沉闷的步伐一股脑儿地浇熄太阳最后的烈焰,蒸腾出箔白烟雾,电闪雷鸣中的大雨卷起炙热水汽,使大地如馒头般发酵,膨胀,不断地发酵和膨胀。天空的雨流淌出狂热地饥渴,不管不顾、执意妄为、一腔热血地泼洒,向着我泼洒,愤怒又情绪化。


3.在此之前,我生活在一个温暖、安静、人与人之间彼此和谐热情的世界里,爸爸是国企单位的局长。我每天清晨走在一片宁静的天光里,走在落满了灰尘的窄小街道上,走在法桐顶上瓦蓝色的天空下,我喜欢这种熟悉安静的氛围,小市民的气氛,它们同我长在了一起。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就此下去。我会以一种安稳的方式,普通大众的方式,以一种井然有序,无异于正常人生活的秩序,一路走下去。我从不试图怀疑,也从不以为会有另外一种方式出现。直到有一天,我走在这条路上,突然一脚踏进了荆棘遍地的丛林。我突然慌张地不知道该迈哪一只脚前行,只有疼痛,除了疼痛,别无两样。

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宁可相信我的平庸不堪,宁可碌碌无为,终年过着普通平常人的生活。

我看着自己被影子拖着的步子沉重地敲击着地面。自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就在盘算我该以何种表情打破从小一贯接人待物的习惯,我该微笑着迎接来人,该和往常一样,以一个小辈的问候迎接和邻居们躲不过的相遇,我该提前打破所有人的沉默,我该笑脸相迎。我下定决心,在出门前的深呼吸里,一遍遍确认它的准确无误。

我看到了赵钧的妈妈,她和往常一样,手里拎着一贯外出常用的手提包。我远远看到她从楼道里走了出来,她看见我,又急忙缩了进去。我准备好要喊出的“阿姨”还未兑现,就在等待中搁浅。我试图拥抱她,而她却推开了我。

她和爸爸妈妈在同一个单位,许多年里,我们两家从未断过来往。这让我想起几天前她喊我去她家吃馄饨的场景。那天,我和赵钧一起放学,路上碰到了她。她对我说我家里没人,让我去她家吃饭。小时候,我和赵钧在对方家里吃饭早已习以为常。随着慢慢长大,彼此开始无意间拉开了一些距离。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宛然谢绝。她扯着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拉进家里,说我好久没有去过了。

我坐在沙发一角,环视少年时常来的这所房子,房内的摆设和家具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墙面满贴着米色古典花纹壁纸,地面斜拼的花砖上反射出白水晶吊灯的光。我坐在棕色的软皮沙发上,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摆着一个陶瓷瓶,里面插着干花。香薰点燃,空气里弥漫着玫瑰花的味道。茶几一角的桌面上张贴着一些照片,被罩在整块透明玻璃下方。我走过去,看见一张我八岁时的照片,齐耳短发,正坐在一个花池前。那张照片是在童年时的一个夏天照的,我们两家人一起去往教堂,在教堂新建的喷水池边。

餐桌上,馄饨冒着热气,太滑,夹到半空又落了下去。她把勺子递过来,放进我碗里。随后,又不停向我碗里夹着排骨。刚开始,她向我打探妈妈调动工作的事儿,问我大概用了多久,容不容易办到之类。后来她问起我最近的学习如何,近期的生活状况等等。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一一作答。她让我没事儿来家里玩儿,跟赵钧一起学习。她对我一直都很好,那时候我总觉得她有意要凑近我和赵钧的关系。临走时,她对我说,有空常来。

“有空常来”再一次从我耳边传来,它在逼迫我。我不得不再次面对它,我发现我成了被它遗弃的人。我仅仅只是一个曾被邀请一同参与的人,我只是一个旧的东西,一个成为过去的东西,一段即将消失的痕迹。

我走在路上,大家不得不面对我,因为路只有一条,我们都要走。他们尽量假装没有看见我,随便看向别的什么地方,企图避开我,我也只好假装看向别处。除非万不得已,我们无处可躲了。我尽量表现得与往常一致,打招呼或者微笑,他们带着连影子都来不及掉落的脚步向我投来匆忙一瞥。我们如此相像,谁都看不清彼此,因为我们不再对视。我们谁都不看对方的眼睛,我们是一群害怕眼睛的人。我们害怕目光的交流,因为那里隐藏不了谎言,而恰恰相反,我们需要谎言。

然而我不能说这是一种冷酷的虚伪,因为事情太仓促,可能大家都没做好准备,面对无常的准备。他们大概想先看我的反应,以此来作出相对的回应。他们不知道该同情我还是可怜我,于是他们局促、躲避,因为任何安慰的话都起不了作用,他们只能袖手旁观。

路过一家家摊贩商铺,我可以是其中任何一家人的孩子,在门口逗留玩耍的孩子吗?我以往从不曾在意过的这群人,现在,我开始真心羡慕起他们的生活。

我羡慕街边环卫工一家人的生活,羡慕炸油条家的生活,羡慕维修铺家的生活,我甚至羡慕街边天天捡垃圾的大旭的生活。我想象我有一天同他一样傻笑着将一个个废品从地上捡起,再满心期待地回家,家里灯光亮起,等待他的是一桌奶奶做的饭菜。我羡慕他无所顾忌的笑,他对每一个过路的人笑,对每一个把他当傻子的人笑,摸着脑袋,仿佛碰见了熟人。他不介意任何人的想法而发自肺腑的笑。他的笑无拘无束,超越了世间,超越了大地,超越了天空。因为,只有笑,除了笑,别无他意。我羡慕他,因为我再也没有了笑。因为这笑,我心甘情愿被他代替。

我就那样在街道上穿梭,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时而惶恐又时而复杂的心情。“看,那个局长的女儿!就是那个出轨的局长的女儿!”人家看到我时一定是这样说的。我的每一次出现都像是在游行示众。我身上有了不一样的属性,和一个示众者具有了一样的属性,只因我们身上长满了眼睛,一双双从周围看过来的暧昧不明的眼睛。我必须穿过它们,正如一个示众者必须穿越一片死亡的幽谷一样。所不同的是,他死了,我还活着。他的穿越只有一次,而我的呢?

哪怕是走在校园里。这不难想象,我成为了一个爆炸新闻。我害怕身旁陡然吹起的口哨,如果此时任何一个路人无意识向我做出了某个转头的动作,我会立刻红起脸来。我害怕推开教室门时,瞬间安静下来的气氛,如果我看到别人在交头接耳,又或仅仅只是最平常不过的交谈,我都觉得夹杂着模糊和寓意不明。

我不能说我被孤立了,只能说我想进而不能进入的世界,永远把我拒之门外。我所到之处,皆唯恐不及。我找不到我的避难所,我的容身之处,我的一席之地。我不知道是别人孤立了我,还是我把自己孤立了,这已经说不清楚,也许它来自于我还有不搅扰到别人的自知之明,它来自我最后的廉耻。

我是平静大地上被突然涌出的一股岩浆,我是偶然里的一个灾难。于是,人们只敢远远观望,他们不去靠近。因为家庭的耻辱,没有人愿意去接近她。我使他们惶惑不安,我无疑是一个异类,一个误入了另一个世界的异类,我的世界应该在几千米以下的大地。


4.爸爸出事后的几天,家里很冷清,没有人来。他被单位开除了,这已是毋庸置疑。第一天晚上来的那些人,后来再也没有来。他们知道,他完了。

他躺在床上,整个人消瘦了很多。现在,他像一个被丢掉的箱子,安静地躺在角落。有一天,人们发现箱子的锁坏了,于是人们前去打探,看看里面是否还有未掏空的东西,没有什么了,他们随手将他扔到垃圾堆里。就是这样,现在他已不是一个可用的箱子,他没有了可利用的属性,他只是一堆等待被处置的垃圾。

放学后,我去厨房盛饭。有几次我想叫他一起吃,但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我知道厨房里的饭仍然是爸爸做的,因为这饭菜的味道没有变。以往吃饭的时候,他会问我今天的饭合不合口。我带着他的问候,一个人站在灶台前把饭吃掉。

我洗好碗,走出厨房,看着空荡荡的餐桌,它突然变得孤独、寂静、悄无声息。它的存在已经显得不合时宜,我想也许某一天,我们会为它曾经的存在以及继续存在而感到吃惊。

妈妈的脸色一直很难看,我知道她满怀怒气,我不怎么敢看她。过去,她逢人就说她不会做饭,不会看孩子,一切家务都由爸爸承包。她在家里性格强势,什么事都由着她。我不是被妈妈带大的,以往,每次爸爸出差,我总要一遍又一遍地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那时候,我不说我想他,我只说我吃够了食堂里的饭菜。

我只偶尔走过客厅,在不得不经过的时候,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就像一个抱着玻璃瓶走路的孩童,因为怕打碎而格外小心。屋子里很安静,任何一种响动都会被放大。更多时候,我情愿在自己的房间里呆着。

我从窗口看向地面,望着不远处的一处秋千。在此之前,我常常坐在上面,无聊地荡着。秋千上有阳光残留的味道,风吹过,被刮起的尘埃四处盘旋,那一片无人问津的角落常常是被我独享的。我看见我顺理成章地坐上去,身体靠着它,双脚贴着地面,胳膊傍着两侧的铁链,耳朵里塞了耳机,在听一首悲伤的歌,单曲循环。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头顶上是寂寥的星空,我沉浸在一片没来由的伤感里。像大地上被拦腰斩断的成片麦茬,像灯火辉煌午夜无人的空旷街道,像黄昏时树林里传出的空荡鸟鸣,那种迫切离群独处的心境。现在,它再一次到来,比以往更加忧伤。

我知道生活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每一天都是如此。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和明天也无二致。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对付着日子,日子在流逝。夜晚溃散,黎明来临,它们彼此鹄候,将日子沉积在一个又一个深渊里。

几天里,妈妈始终不说话,她只活在自己的怒气里,为了发怒而不发怒。无声息的暴风雨拍打着她,使她在颤抖中冷眼旁观。爸爸已经躺了好几天,我猜想,他一定期待有一个人可以讲第一句话。于是,有一天,我敲开爸爸卧室的门,我问他吃饭了吗?他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我,说吃了,尽管声音有些不自然。第二天,我又去敲他的门,他坐在床上正翻看一本书。我猜想他等着我去敲门已经等了很久,我说一起吃饭吧。他在我的邀请下,慢慢下了床。他好像穿越了一片沙漠,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幽谷中醒来。他身体疲乏,不像之前那么利索果断。几天不见,我看见他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我用了最简单的理由,把他从卧室里拖了出来,因为人总要活着,我们不得不吃饭。

我去盛饭,爸爸摆碗筷。不知什么时候,妈妈从卧室里推开门,冷冷地说了一句:“还有脸吃饭呐!”

屋子里很安静,那句话像是掉进井底里的一块石头,“咚!”的一声发出一片回响。它带着冰冷和讥嘲,伸出它巨大的手掌将我们试图遮盖的伤疤揭开了,里面一片血肉模糊。我好不容易为爸爸找到的一片庇荫之所,最后被连根拔起,他无处可藏。我们僵在原地活像两尊雕像。冰冷的空气瞬间爬满这所朝八月而开的房间。

如果她曾仔细看过我们,看到我们因怕弄出响动而小心谨慎的双脚,看到我们小心翼翼的双手,或者看到我们变得轻如羽毛的呼吸,如果她曾仔细看过,哪怕只看一眼,那么,她一定会对我们如履薄冰的样子充满了同情。

爸爸猛然跑向了阳台,在快要接近门口时,他摔了下去。我连忙跑过去。他双膝跪地,一只手用力地朝向自己的脸猛地挥了一巴掌,紧接着另一只手也重复同样的动作。呜咽声从被击打的痛苦里爬行出来,“老天爷,可怜可怜我吧……”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发生,它仿佛是一只从痛苦里挣扎出来的鸟儿,穿过不毛的沼泽,越过一片荆棘丛林,偏离了时空的维度,突然冲了出来。它俯身而下,用它尖利的喙啄向我的胸膛。

这耳光正拍在我脸上,嘶吼仿佛是从我心里挣脱出去的。他哪里是在打自己,他分明是在打我,打我。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痛苦,如尖利鸟嘴啄击的痛苦,我哭着扑过去,用力抓住一双挥动的手。两双手撕扯着彼此,执拗地抗争,他们徒劳地挥动,不分彼此……我们哭,从两具支离破碎的身体里传出来的哭声敲碎了苍白的天空。

矗立在我身旁的一堵厚墙倒塌了,它失去了某种厚度。这厚度曾支撑着我,从我记事起,它便是我在世间找寻到的第一个秩序,第一个力量,它曾埋藏在我体内深处,给我未来,给我希望,筑起一道坚固的围墙,现在,他坍塌了。他让我目睹了最璀璨的盛放,也让我看到了最惨烈的颓败。我们刚刚为自己擦亮的一束火熄灭了,它关上了仲夏的梦。

她要的就是这样,现在,她得逞了。几天以来,她不对任何人讲一句话,正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说出一句话。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来临。于是,她把它说了出来,目的达到了。以往的争吵里,他们之间就是这样,要么不说,要么一针见血。她带着胜利者的轻蔑,从家里离开,去了姥姥家,她没有遗憾,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她待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她走了。像之前的争吵一样,她事事早先知道。

他又回到了床上,像是一个必须回到床上的病人。因为无处可去,他被禁足了。他只想等待安息,如同一个失眠者等待迟迟不来的睡意。

我看见他房门紧闭,我想去敲开门,但始终没有勇气。经过那个流泪的下午,我们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彼此。我想也许我们都需要时间缓一缓,事情来得太快,它需要隐藏起来。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闭门不出,我猜想他每天都在干什么,也许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床上度过的,他在遨游。他把自己沉浸在一片往事里,河面曲折的角落,温暖的风迎面而来,他走在里面,看到路过的熟人跟他打招呼,他享受其中。往事变成一个个回忆,他在回忆里驮着他永不疲乏的忧虑空耗时光。

黎明升起,太阳照耀着大地,一朵花从露珠里开放,带着它彻夜不眠的疲惫,那是一个未经安息的灵魂。日影飞去,狗在吠叫,吵醒了一片万家灯火。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不断变幻,准时到来的晨与暮。


5.放学路上,我无意间听到一群人的交谈,他们说:“听说是他妻子告发的他……”他们议论的声音正好被我听见,那会儿我正从小区里一处人流嘈杂的烧烤摊里走出来,没有人留意到我。天气炎热,人们光着膀子,敞着胸膛,尽情聊天、说笑。他们喜欢高谈阔论,把别人的形象变成一幅幅画面,在生活的废墟上遍寻那些荒唐的人生,并以此为乐。我无意间加入到一场欢宴里,怀着惊慌失措。我尽量躲着他们,悄悄地走过去。我心里很难受,我没想到,是妈妈告发的爸爸。那个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要告发他?

月色苍白,我的步子缓慢、迟滞,我握紧手上的手提袋,仿佛握着一根拐杖,它支撑着我,带着我走。我很想把那些话忘了,装作没有听到,但我做不到。我很孤单地走,在夜晚虫鸣的低吟里,我走着,只想走进一场遗忘里。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熄了灯,一个人站在漆黑的夜。窗子打开,夏夜的路面上,一群人在凉风里打牌。苦涩与疼痛从我心里翻腾出来,在一阵偶然响起的歌声里流入黑色的夜空。头顶上,泛白的夜荒寞寂寥,整个城市被包围在浓密的树丛里,沉寂消弥了一切喧哗。两只猫从一片草丛里显现,跳到落满了油渍的桌面上,路面被街灯映出一团团黄晕。紫薇花大朵盛放,一朵压着一朵。最后一群夜鸟儿归家,它们穿越灌木丛奔向夜的宁静。

我把头贴着窗棂,在铁栏杆里感受片刻清凉。现在,我的麻木是属于我的,它们静止不动。我将带着我一无所知的脑袋,和我无法理解的感官,沉入一场漫长的冬眠里。我的冬天在夏天里开始,它们是荒凉,是悲伤,是忍耐,是一场懦弱的遗忘。

我看着幼小的女童在成排的路灯里跑着,从第一盏灯数到最后一盏灯,然后再返回,旁边的爸爸站在马路中央催促她快点儿回家,她咯咯地笑着,与他在大街上躲猫猫。有一瞬间,我看到她眨着大而无辜的双眼看了过来,我与她两两相望,忽觉遥不可及,那是年幼的我。她带着她的天真消失了。

她离开了我,今夜她决意离开,带着她对世界隐约地渴望与好奇,带着她稚气的短发下大而宽阔的额头,那里面曾经开出硕大无朋的花,结出饱满的谷粒,而现在,她被沉沉的梦压住,一切都在衰落。她将在裂痕中枯萎,还没盛开就死在冬日肃杀的严寒里。她将在那儿生根,隐匿在一片苍凉的迷茫里,她努力寻找,她突然找不到自己。她的过去离开了她,她的现在不明就里,她的未来不知所向。她该去哪?今夜,她再也认不出她,再也记不起她。

我在微风里,化作一片虚无,又一个轻如微尘的日子从我指尖滑落。


6.体育课时,老师要求我们分组打乒乓球。我看着四散走开的同学,他们两两结合,由一个男生负责带领一个女生,因为女孩儿基本都不会打球。他们成群结队走向球台,然后消失了。我没有被邀请在列,我被遗忘在渐渐消失的队列里。我不能虚伪地说我不想被邀请,这样说完全是在说谎。我记得我如何慢慢地移动双脚,拿着一副球拍走在一排银杏树下,我纷乱的思绪一刻也没有离开我,它们悲伤莫名,难以言表,隐藏在这具毫无表情的躯体之下,我为此感觉压抑,我不得不习惯于现状,习惯于被忽视,被排挤。阳光很强,穿过摇曳的树影照在我的眼睛上,我闭上眼,眼里闪出一片橙黄。我看着我的影子在地面上被拉长,她带着我走,带着我游移,阳光下,我只是一个影子。我感谢她住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将她视作我的朋友,我此刻唯一的亲人。

我走出了校门,走向一条种满了悬铃木的僻静街道,沿街道两侧是老式的多层楼房,窗户处破裂的玻璃在暗黑色的房间外静静地张望着这一片淡蓝色的天空,偶尔几只鸟儿在树叶间徘徊前行。一缕缕白色的烟雾从高耸入云的粗壮水泥柱烟囱里飘出,幻化成云朵,不急不忙地赶路。空气中的颗粒伸展开四肢,在辽阔的空间中做着梦,也许梦很悠长。时光很静,阳光把物体的投影落在地面上,所有的物体混杂成为了一片投影。我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过后,我计算着我可以不去上晚自习就此晃荡下去。

我多么孤独,伤感,我被裹挟在一片瀑流里,蹒跚走过夜晚和白昼,还将有下一个夜晚和白昼。我穿过最古老的一片城区,从街道一角的商店里买了两听啤酒。坐在一片空旷的田野里,电线杆上站着一排停歇的麻雀。我想变成一只麻雀,拍着翅膀就可以离开,或者变成无人问津的一条流浪狗,自由自在地奔走,一生没有梦想。

啤酒很凉,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酒瓶上凝结着成片水珠。我打开它,一饮而尽。它们立刻顺着我的喉咙占据了我的身体,我的体内冰凉。我放纵地踩着破碎的啤酒瓶,它们在我耳边哗啦啦作响,我从它们身上碾过去,继续走,走在满几颓败的荒野上。我想一直走下去,带着我的孤独和我被孤独缠绕的身躯,一直走,一直走,我想走向世界的尽头。然而世界的尽头究竟在哪儿?我不知道。我已经持续失眠好几天了,不能睡觉的头脑是黑的,围绕着黑一圈圈展开的是厌倦。我囚禁在自己昏暗的头脑里。白天有白天的昏暗,夜晚有夜晚的昏暗……

后来,我累了,我躺了下来,躺在一片无人的草地上。大地温热,散发出泥土的气味。我仰望头顶的苍穹,久久凝视它,看着它升起第一颗星,我曾无数次与它两两相望,近乎每天都在等待它。它来了,我认出了它。虫鸣啃噬着夜的枝丫,秋已渐浓,这一片高歌的夜终将死去。

它来了,我认出了它。

它是否会惊讶于今夜我们在另一个地方遥遥相望?它会惊讶吗,还是早已知晓?有两样吗?我尽力区分两者的不同。如果它会惊讶,那么我今夜将与它相拥而眠。如果它早已提前知晓,那么我嘲笑它,倾尽我一生所能流出的泪水,我将在绝望中嘲笑它。我嘲笑它知悉一切竟不为所动,嘲笑它依然闪烁光彩,而光彩对我来说已别无他意。

我躺在草地里,紧紧贴着大地,我仰天痛哭,被疼痛烧得滚烫的泪水一次次逼近,我看着它们呼啸而来,一次比一次更汹涌。我听到来自胸腔传来的嗡声,它是一只被卷落进雨水中的小鸟,它在瑟瑟发抖中被过往晨曦的欢快遗忘了。

何时我将不再哭泣?何时我会起身离开?何时我才能逃开头顶上挥之不去的噩运和世界?我没有迎接它而它却执意向我奔来的世界。

我不否认我曾生性孤独,喜欢离群索居并享受它们,只是因为那时我并不知什么是真正的孤独,那顶多只能算一种伤感。而现在我被真正的孤独抓住。

多少个白昼在讥诮中悄然流逝,多少个夜晚在苦痛中不能成眠,多少个日与月缓慢爬过我日益干涸的双眼。我像一颗在寒风里挣扎的花骨朵,还没开放就已然凋谢。


第二章

1.黑色的夜压低再压低,大片大片连在一起,我走在一片放学后的兵荒马乱里。这时,一个人影朝我走来,我认出了他。

前段时间,他也曾来过,在一片黎明前的曙色里,他走向我。他身材修长,穿一件白色T恤,额头一角湿漉漉的,刚用清水打湿过,他带着这种清爽的气息,像是刚从露水里走出来的。“可以一起走吗?”那时候他问我。我没有很仔细看他,低着头仍以自己的步伐前行。他追上了我,跟随我一直到教学楼门口。我知道他没有恶意,我只想走得尽量快些,躲开那些目光。我有意与他保持距离,我怕我会被再次成为笑柄,怕他成为笑柄,可他并不介意。“可以一起走吗?”现在他再次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点了点头。他抬起手,从我垂下的有些凌乱的长发里取下一根草茎。他的手指轻柔,我没有动,随他去做。我享受这种轻柔的抚触,并心安理得地顺从。人有时候很难想象顺从可以发生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一种潜意识的接受。

他问我回家吗,他可以送我。我告诉他说我今天打算住校,但现在还不想回去。他担心我不回学校,可能一会儿会关门。我说那没关系,如果关门了,我就回家。我有意不想回去,只想让他多陪我一会儿。

他不急不忙跟在我身边踱步,我们一同走入了夏天的夜。我们没有说话,路上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喝酒了?”微风吹来,我身上酒气四散。我侧头转向他,他轮廓英俊的侧脸在夜晚闪烁出令人沉醉的虹彩。

我说我喝了一点儿酒,但是没醉,他问我是否还想喝。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点头说想。我说我想喝点儿白酒,他立刻小跑着去往不远处的一个商铺。我看着他在风中奔跑舒展开身体,他瘦却结实有力的臂膀撑开他清逸的线条轮廓,那一刻,我竟为此沉醉。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的原因,此刻,我多想他快点儿回到我身边。

他回来了,带我去不远处的烧烤摊上吃东西,我们要了一些串儿。他有一双优美细长的手指,我看着那双漂亮的手耐性极好地把酒瓶打开,倒满了两个杯子。他有洁净的手指和脸庞,令人放松和愉悦。

我不记得我喝了多少,也许并不多,但我好像醉了,我的头有点儿晕乎,我记得我开始哭,他立刻把椅子挪到我身边。起初,我自己哭。接着,我趴到他身上哭。他双臂抱住我,我靠在他头的一侧,因为哭而颤抖的身体紧贴着他,他不说话,紧紧抱住我。他什么都没问,他不问我为何哭,他只倾听我哭,以他特有的沉默。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像在哄一个孩子。

我第一次靠在一个男孩儿的臂弯里,我很舒服,我如一个任性的幼童毫不矫饰地需索他,攫取他胸腔里的温暖和力量。

我这个样子是没法回家了,他把我带去了他的住所,就在学校后面的一处高层楼房里。他扶着我有些站不稳的身体,把我带到了他的房间。我靠在床头一角,头很沉,有些疼,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他拿来一个盆子放在我旁边,对我说如果觉得难受可以吐出来。他靠近我,把手贴在我的额头,想确认我是不是在发烧。觉察我没有什么异样后,他又坐了下来。

他的身上散发出青草的味道,清冽而苦涩,那是他的体味,这一刻我感到即温暖又沉静。我抬起有些昏沉的头脑,把身体靠向他,他接住了我。他从背后揽着我,手臂微微颤抖,我靠在他起伏的胸口上,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此时,我只想做一个快乐的,心不在焉的女孩儿,用我的任性,重新拾起这些天里被我扔掉的天真。

我开始吐,他从背后拍打我,我坚硬的脑袋连同我体内过多的渣子一起喷溅而出,我变得越发清澈。他让我忘记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我放弃了所有的警惕、挣扎,把那个紧紧抓着我不放的思想扔到了一边,我已经不再听她诉说。因为,此刻我真的醉了。

我脑袋昏沉,不听使唤,我累了,困了,我躺了下来,抓住他的手,要求他和我一起躺下。他也躺了下来。我靠近他,要他抱着我,他照做了,把手臂围了过来。我与我的孤独和解了,现在,我只想爱,被爱,我在拥抱里涣然冰释。今夜,我睡在他怀里,很安稳,我没有做梦。

清晨,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在房间一角的桌子上,书桌上方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成排书,旁边张贴有球星海报。我环视这所陌生的房间,洁白的墙面上隐隐浮动着凹凸的纹路,原木色地板在阳光中反射着光,一切显得整洁有序。我从床上下来,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它仿佛不久之前刚被阅读过,书脊上面写着“让我们来谈谈我们的灵魂,波斯鲁米”。

我撷取其中的一篇:

一条路会在一座房子前终止,

但它并不是爱的道路。

爱是一条河流。

他走了进来,看到我,冲我微笑。我有些不好意思和难为情。他走到柜子旁边从里面取出校服上衣,递给我说可能有点儿大。我从他手上接了过来,衣服上有股洗衣液的馨香。等我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出房门时,他已经坐在餐桌旁等我了。餐桌上放着热好的牛奶和面包,我们四目相对,间隔一步之遥。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窗外鸟儿的啾鸣划破空旷的气流,越过房屋,消失在鲜花盛开的清晨。

“思尘。”他唤我的名字,我起初有些惊诧地抬眼看他,随即低下了头,我明白我其实不该吃惊的,人们认识我,这没什么好奇怪。

他看穿了我,从椅子上起身,过来拉住我。我的手被包裹在他温热的手心里,两只被牵住的手在一股奇异的电流里微微颤抖。手让彼此之间再也无法隐瞒。我听见他喉头发出极其细小的呼吸,任由手指被他的力量抓住,时间静止不动。他用力把我拉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我,我无比清醒地被他大而温柔的身躯裹住。

光影流转里,一双闪烁着淡紫色的眸子向我靠近。然后,我闭上眼。他的脸颊抵在我耳畔,吐出的气息从我耳鬓滑过,潮湿温热从我脸庞游移,一寸又一寸,柔软而天真。血液如海潮般,坚强、脆弱、纯净,汹涌着奔向心底一处幽居的洞穴。他的唇舌炙热而柔软,竭尽全力以他所有的温情抚触我内心的焦渴,在我灵魂深处激荡起一阵阵波涛。我们燃烧、融化、瓦解,感受肉身与灵魂的交汇,所有的孤独在一阵激荡中碎裂,奔向一片虚无,万籁俱寂。

我们并排坐下,一起吃早餐时,他告诉我说他叫修谦,比我高一届,上高三。我问他为什么找我?他说他从我刚入校时就已经注意到了我。现在,他只想陪着我,就这么简单。


2.下午放学后,修谦在校门口等我,手上推了一辆脚踏车。我们并排走了一段距离,远离人群后,他示意我坐上来,坐在他的前面。他下巴紧贴着我的头发,我裹挟在他身体刚好弯曲的弧度里,朝着夕阳的余晖向着天边一抹起伏的山峦奔去。

路边鲜花盛开,仿佛一天的时间,它们全然开放,如同一种约定。残阳穿透树丛,在我们头顶上洒下一片金光灿烂,我闭上眼睛,置身在光线交替转换的色彩里。他小声哼唱一首优美的旋律,没有歌词。我问他唱的什么,他回答我说是他自己谱的一首曲子。他的声音温情,让人沉醉。

我们停下来,坐在人迹寥寥的堤岸上,身下的草丛温热,风吹着我们的头发,吹着漫山遍野飘动的色彩,吹动着头顶上摇晃的光影。夏日的晚霞里,紫薇花浓郁芬芳,堤岸上的柳条随风摇摆,落日蒸腾出五彩斑斓映照在河面上,盛大而浩渺。

他起身,去往路边折一束花,从中间抽出一朵,插在我靠近耳边的头发里,俯下身亲吻我的发梢。他说:“思尘,你真美!”这一刻,我别无所求。我感谢他的到来,在我破碎的人生画布上织出一片锦绣。他再次拥抱我,我们呼吸着彼此的热气,风吹过,吹走白昼的疲惫,把夜渐渐推入一片酣畅的沉醉里。花瓣芳香四溢,生命在震颤低吟,九月静止了。

他突然把我横抱起来,一路狂奔,沿着堤岸奔向路边的田野,我在吃惊中发出欢欣雀跃的尖叫。他把我放下来,侧身躺了下去,凝视我。他伸手抚摸我的额头,脸颊,然后把手覆在我眼睑上,朝我吻下去。我在他的身下盛开,犹如绽放的花朵。

他问我快乐吗,我笑着看他,他说他只想让我快乐。此时,我只是一个女孩儿,被人捧在手心里,被呵护,被疼爱,简单地大笑着的女孩儿。我感谢他的到来,为了让我开心,为了使我忘却某个不幸,他来到我身边,敞开怀抱,以血肉之躯填补我荒芜寂寥的空洞。

夜色渐浓,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我看到黑色的封皮,于是冲他笑了,我告诉他说早晨我看到被打开放在桌子上的这本书,猜想他最近在看。他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我猜那是他特意为我准备的。我们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里寻找一排排文字。

世世代代

匆匆而过,而星星依然在那里,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当你失去了食欲,

你就会从别的地方获取营养。

有一种幸福与身体无关,

有一种生命,活在芬芳之中,

不要担心失去动物的活力。

走在爱的路上,并要求得到补给。

更多地去爱星光的反映,

而非潺潺的溪水。

宽阔的草地上,一群飞鸟掠过,从陡然升起的朗读声里低矮盘旋,拉开一座华丽的舞台,我们漫步其上,吟诵夏末的诗歌。我很快乐,这快乐来自他的胸膛,他幻化成星光装进我的生命与躯壳里,以爱,以温柔,以光亮。

我们继续骑车前行,路过一座老式石桥,桥面用方形青石铺设,两旁没有围栏,也无任何防护措施,桥下是潺潺汩汩的水流,桥头耸立一座石碑,上面写着“金口坝”。

“因其所处位置重要,坝身石与石之间均以金属(铁)扣接,故得名。金口坝宏伟坚固,横跨泗河,如卧波长虹,自古是游览胜地,被誉为‘金口秋波’,李白和杜甫赋诗相别‘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中的‘石门’,就是金口坝。”

一座石桥从碑文的故纸堆里被呈现出来。

我们俩并排躺在桥面一侧的大块石板上,手牵手,抬头看天。身下,大坝的高低落差撞开声势浩大的水流,激荡起周围的蟋蟀声、蛙声、鱼跃声……星空在蓝紫色的天幕里闪着光,苍穹辽阔,好似童年的夜。翅膀硕大的鸟儿在河面低低飞过,一眨眼冲向岸边的芦苇荡。远处,成排路灯晕开黄色的光倒映在水面,静静的水面泛起粼粼波光。

他对我谈起他的童年。九岁的时候,爸妈离婚。他站在法庭里,听着判决结果,刚开始他被判给了爸爸,可爸爸不要他,妈妈也不想要他。最后,他被强行判决,人家问他想跟谁,他说跟妈妈。多年来,妈妈一直很辛苦。最近两年,她因为做的一个项目在另一个城市,所以他们差不多每月见一次面。

他说小时候的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何父母都不想要他,将他当个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就算是一只小猫小狗,哪怕是一个板凳,生活了九年也会有感情,不会说丢就丢。他说他曾经一度渴望爱,渴望怜悯。每当回忆起自己孤零零站在判决台上的无助时,总在不自觉提醒他世人的冷漠。他走过一段寂寞长路,这条路上,是书一直在陪伴他。

我们并非天生孤独,他说,我们要自救,我们不能一直痛苦,那无济于事。不要试图去对抗,生命给我们的,我们试着去接受,不要问为什么,也许那是我们必须要走的路。生命的美随处都在,只要我们打开自己,慢慢就会发现的。他说就比如你,就是一种美。他夸我笑起来很美,他说我应该常笑的。

河面上泛起点点星火,萤火虫在黑暗里闪烁着光。在夏夜的繁星下,我们的思潮带我们去往心灵的深处,我们惺惺相惜。它跨越了时空的维度,与我们汇合,带我们逃离一片孤独之洋。我们聆听彼此,在泛着月光的桥面上,远处传来歌声。


3.他带我去吃米线,餐厅里的客人不是很多。我们坐在二楼的一个靠窗平台上。

我问他是否恨爸爸,他说他恨过,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不仅不给他们一分钱的生活费,还常常去妈妈那里要钱。他先是下岗,后来开始赌博。他说他妈妈辞职之后经商,摆过地摊卖过衣服,开过服装店,也做过汽车配件。后来,妈妈把汽车配件店给了爸爸。

起先,他不明白。后来,他渐渐知道那不只是一种摆脱。他说,当他看见爸爸落魄地站在街头的时候,他很难受。他说我们应该看看,仔细看看那些无法原谅的人,试着进入他们,在他们的悲惨里,你会看到他们内心依然有所渴望。我曾经一度恨他,紧抓着恨不放,后来发现那些恨早已不再,不过是回忆一直折磨自己。

他说唯有爱,才能化解心里的折磨和矛盾,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看着我,对我说不要总是在一片荒漠里徘徊。

他把鲁米从包里拿出来,递给我。我打开,看见用橘色线条标记的一排文字“一条路会在一座房子前终止,但它并不是爱的道路。爱是一条河流。”

我把这一段文字指给他看,他笑了。爱像河流一样,生生不息,永无止境。


4.我接连几天寄宿在学校里。早自习课上,班主任向我走来,把我喊了出去。空阔的走廊里,他显得有些神色凝重,他让我回家一趟。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他没给我任何解释,让我现在就回去。后来我才知道,他不告诉我原因是对的。

从学校到家,步行十五分钟的路程,我惴惴不安地走在路上,想象着会发生的所有糟糕的事。我想到可能妈妈和爸爸离婚,又或者跟奶奶大吵了一架,但我不清楚为什么要喊我回去,我想不出来。路上遇到了几个熟人,他们看向我时脸上挂着和班主任一样的神情。此时,我猜不出这些表情意味着什么,我加快了步子,朝家的方向跑去。

靠近小区楼道时,我看见了很多人,其中有些是邻居,有些是爸妈的同事,还有一些是家里的亲戚。他们看向我,我想上前招呼,他们摆着手示意不用了,让我去上楼。

我走在有些昏暗的楼道里,楼道有些老旧,白墙已经泛黄剥落。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一扇打开的门向我敞开。我忐忑地走了进去,我一下子感到自己是那么难受。我注意到此刻所有的氛围,那种严肃而萧索的气息充斥着房间里每一个角落,我向爸爸的房间慢慢靠近,几步之遥,我却仿佛走了很久。我踩在每一根纤细的神经线上,一步比一步感觉不妙,一步比一步沉重,我不知道我渐渐踩碎的是什么,但我知道有隐隐约约的东西在坠落,那些坠落一点一点在我心底发生,从我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开始,直到进入这间房子,它们一直持续,如鼓槌敲打着我。

我记得我没有站稳,当我看到爸爸躺在床单下面凸起来的身体时,我一下子跌坐在他的床边。床单下他直挺挺的身体,完全僵住而毫无生气的身体,现在正躺在那里。他和我离得很近,可我却再也抓不住他。我看着他,从头颅到身体直至一双脚,作为人的身形在一条床单的下方凹凸不平地呈现,我的头脑瞬间空了。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扯住一般,它在碎裂,在疼痛中扯着我,它让我哀嚎,在痛苦中放肆地哀嚎。泪水滚滚而下,在我脸庞如一场瓢泼大雨,拍打着被扯开的已然四分五裂的身体。

一切都在发生着,可这一切又该将从何说起?我只剩下一个大声呼喊的喉咙和一双哭泣的眼睛。喊叫从我体内发出,它们紧抓着我的耳朵,撕心裂肺的呼喊像陡然涨潮的海水立刻淹没了隐藏在岸边最深处的岩洞,我看着岩洞一点点倒塌。海水赶走了所有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使我感觉窒息,我进入一片眩晕里。耳边朦胧中有人在呼喊,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刚刚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我看见了爸爸,荒郊,房屋,雨水……

一座盖在田野小路上的房屋,门窗紧闭,雨水打在玻璃上溅起一股股水流,爸爸站在房门前,手上的钥匙使劲儿拧着,但打不开。他全身湿透。

我坐了起来,阳光洒在这间落满了灰尘的屋子里,门外脚步声、说话声,此起彼伏。关闭的门阻隔了我与外面的世界,我坐着,坐在一片形如荒漠的空气里。

我想起几天前,我拿着刚写的纸条走进爸爸的卧室,那时候爸爸正侧身躺着,他还没有睡。我想象着他缓缓起来,伸开因保持长久姿势而有些发麻的手臂,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纸条,将它小心翼翼打开,白色的纸条上黑色字迹逐渐显现“爸爸,我打算在学校寄宿,最近不回来了。”他听到推门声响起时,他一定希望听到的是一句话,哪怕一句“我走了”之类再见的话。然而房屋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一张递过来的纸条,纸条上的文字像在下达一个通知。妻子走了,搬去了父母家,女儿走了,搬进了学校。寂静的房门合上了,只剩下他。他坐在一片废墟之上,那里,终年白雪皑皑,冷,全世界在结冰。他推开窗子,望向窗外的世界,他突然想到自己已不再是局长了,他只是一个名誉扫地的人。一个漫长的白昼过后夜晚来临,午夜时分,他打开房门,走上楼梯,爬上楼顶的窗子,然后一跃而下……

在此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也许死亡有麋鹿一样敏锐的触角,它悄悄伸进了人们的头脑里,一片灰色渐渐围绕,让你看不清阳光,期待,希望。围绕着灰色,你置身在一片泥泞的沼泽里,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在下坠,不远处狗在吠叫,更远处,有一片灯光,那里灯火辉煌,人们在煮食物,吃东西,喝甜点,人们在聚会,狂欢。而你呢?你被死亡抓住,看着死亡的大军扯住你的身体,将你一点点隐没,你开始绝望。你盼望有一个人来,站在你身边,只需伸出一只手来,轻轻一扯,你就能出来。你等了很久,没有人来,你被沉沉的触角包裹,最终你被吞噬。再也没有了白日,只有黑色,永久的黑色。

我为什么要离开呢?为什么我没有像上次做的那样,对他说一起吃饭吧!简短的五个字,为什么不说呢?!我以为时间可以让我们慢慢接受难堪,让我们慢慢去习惯,然而这次我错了,它杀了他,他被时间杀死了。不,也许是我杀死了他,否则他怎么能去厨房依旧给我做饭,他在极度难耐的时间里依旧想到自己的女儿,可是,她不需要他,她走了。我忘了跟他说,我很爱他,可是这句话他再也听不到了。也许,最先杀他的是妈妈,如果不是妈妈做的那么绝,他一定不至于无路可走。是我们俩一起把他杀了。

现在,他躺在卧室的床上。不久,他会被推入熊熊的火焰中,身体被烧成了粉末,密封进一个狭小的盒子里,再不久,他将被永久埋葬。他将在泥土里睡去,沉沉地睡去,他终于不必再醒来,睡成了他唯一可做,唯一要做,唯一能做的事。


5.三天里,我不停地被泪水折磨。妈妈来了,她要守丧,无暇顾及我。一次,她过来看我,我故意转过脸,不去看她。每次客人来吊唁,她都竭力地哭,哭得很伤心。我觉得她的哭毫无道理。她用哭迎接前来吊唁的人们。一波又一波人进来了,他们拿纸巾掩面,在灵堂前,将脸遮住,发出一阵阵哭腔。他们被人扶起,和妈妈寒暄问候一番。他们哭,也许是因为在死神面前,他们不得不哭。一间被死神庇护的房子,人们怕它,所以他们哭。而妈妈呢,她哭是因为站在妻子的立场上她不得不哭。

要去埋葬的时候,我跟在爸爸的棺材旁,他们给了我一根很粗的树枝。我拿着这拐杖和一群送葬的队伍走在一起。一路上,我顶着肿胀的双眼,眼泪已经干涸。坟墓隐藏在一片绿荫之下,一座座墓碑在我身边显现,有的墓碑旁长出了花朵,从满覆青草的泥土里。这里很安宁,围绕着安宁的是一座座石头房子,石板封上了,他们永远不能再出来。

这里是生命的终点站,一切都结束了,划上了句号。我不清楚这么多墓碑,这么多人,他们的死因何在。我想象在我身旁的妈妈,她也会死去。这里的人们都会死去,我也一样。人的死亡也许很容易就发生,睡在床上或走在路上,又或者跑步时,总之,一切意外都有可能来临。心脏停止了,呼吸停止了,身体瞬间衰败,僵硬的手指打开,两手空空,再也不企图抓取任何东西。

死亡也许无需具体的原因,只是因为疲倦,在疲倦中死去。像爸爸一样,拖着疲倦的身体,直到再也不想站起来。人的情感、生存,一切都放弃了,都扔掉,只想栖息在一块土地的凭靠里。于是,他走了,靠着自己的力量,成功地走完了他的一生。我不觉得他是一个失败者,在我这里,他不是。他只是累了,想要歇歇。


第三章

1.去往大海,不止有一个地方,我选择了爸爸常提起的那个海滨浴场。他不止一次说过要带我去往海边,每次都因各种原因而未能成行。今夜,我将带着我的身体,去往我从未见过而爸爸短暂旅居的那片大海。

夜在我的身边睡着,卧铺车厢摇摇晃晃,我像躺在一艘漂泊动荡的轮船上,正在起锚远航。身体随海水起伏,高低舒缓的。现在是凌晨三点,我醒来,扭转头看向眼前这块窗口。黑色的旷野在静静滑行,灯火的城市又时而跳跃在眼前,亮白或橙黄的路灯下,映衬出陌生城市的街道,从我眼前飞快略过,窗口变幻出不同的景色。窗外,与出发时的家乡一样,都是灰蒙蒙的天空,路面因下着小雨而泛白,路灯照耀,发出浅浅微光。绵延无尽的旷野里,细雨在天空中流淌落下,这是天地间的对话吗?又一闪而过的路灯,出现一座城。一座城涌向另一座城,一片旷野通往下一片旷野,一排路灯点染另一排路灯……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所到之处都是陌生。

火车穿行在大地上,发出“哐当哐当”声响,是故意撕破夜的宁静吗?还是向上天提醒证明?“哐当哐当”,载着一车醒着的人,在苍茫的大地上,冒雨前行,开往远方,向着天地发出自己悲伤地奏鸣。

车在路途中不时靠站,我极目远眺这些进站后的建筑物,它们有着陌生的形态,独特的造型,如雕塑般敞开怀抱,在车的前进里溅开远行的路。以前,我是一个每日穿梭在布满盆栽花朵和小猫小狗的窄小弄堂里的女孩儿。那里有一成不变的邻居、街道,以及各色小吃摊儿,它们升起一个个晨曦和黄昏。井然有序却又有些孤独寂寥。往事不禁攀爬而上,它们又想抓住我。我看向窗外黑色的夜,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远行。夜,显得有些无聊,除了黑漆漆一片外,没什么好看的了。有些困,我睡了一会儿。

凌晨5点半,车停靠在站台,穿戴整齐的人们和行李箱开始穿梭。我观察朦胧中的车站,和别的站好像不无分别,同样的钢构建筑,钢筋混凝土的水泥墙,让寒风更冷冽。少顷,火车又缓缓启动。窗外的人开始后退,努力拔节而起的黎明渐渐苏醒。唤醒白色雾霭,笼罩着大片即将破晓的天幕,另一座城市在隐约中呈现。远处,黑黢黢的树木兀自站立。随之而来的是荒野、孤树、白雾,成片青黄色低矮草被漫天涌来,苍绿色高大树木在荒草丛中高耸着,遗世独立。白色薄雾飘飘荡荡,漾出一片清凉。我抬起手机,拍下了这一刻,然后又迷糊着睡着了。梦里的我一直在跑,不停地跑,一条又一条路被我甩在身后。我睡着了,睡在了苍茫的天地里,睡在了风起天开的黎明里,睡在了陌生城市氤氲的土壤里。

乘务员把车厢的灯逐一打开时,我醒来,他大喊着“到站了!”他振臂一挥,一个指挥官挥走了满车的慵懒。他走了一圈后,继续坐下来,用塑料袋的一角剥他的橘子。他剥得很认真,橘色的汁液染到了袋子上,他的双手洁净无染。

我背着帆布包站在一堆五颜六色的拉杆行李箱中,眼睛看着出口,因为大家都看着出口。就像在电梯里,大家都紧盯着数字牌一样,这时,谁也不能违反规则,那是被统一认定为安放双眼的地方。下车口处摇摆的太剧烈,我拽紧旁边的座位靠背,眼睛一眨不眨地等着。

我跟着人潮来到空旷的车站,各色旅人穿梭其间,一个清晨在一阵“呼啦啦”的声音里开始了。寂静的地面发出匆忙的脚步声和行李箱嗡嗡的拖行声。每个人都急匆匆地走着,我边走边看。寻找到一个目标,于是紧紧跟随着一位年轻女子,她身材苗条,以一种极其坚毅的步伐走着。我以她前行的速度前行,不远不近,不快不慢,我用眼睛盯紧她,其实我完全不必要这么紧张,很多人都在去往一个方向,可我还是生怕自己迷路。

出了车站,人群混杂的气息飞远,头上终于是不一样的天空。街道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视野开阔起来。一片树,郁郁葱葱地长在一起,像暗绿色云岛,路边上红色的低矮花被正在开放,层叠的高架桥一路迤逦在城市上空,不知通往哪里。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水汽,远处暗影浮动,连绵的山脉被隐藏在了雾霭里。

手机响了,是修谦,他问我去了哪里,我告诉了他,他要我等他,说他马上就来。

我带着我的双脚走在路上,我竟感觉到了一丝自由,来自那丛树的自由,鸟儿飞过的自由,绿意盎然的自由……我仿佛穿透云层,一跃而上,正通往一条莫名的羊肠小道上。

昨天,当傍晚来临时,我一定显示出不同寻常的状态,扔掉了心底的犹豫踯躅,我没有走向规规矩矩的教学楼,而是踏上了一辆缓缓驶来的公交车。我望向窗外凋谢的树木,遥远天空喧哗的虹彩,空旷的马路和孤独穿梭的行人,我想象自己正通向一条幽谷。我坐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车上,正前方的广告牌来回转动着一行文字,后来成为了一团滚动的红。

这一团红把我拉了回来,我曾经多么喜爱黄昏后的夜晚,喜爱突如其来的忧伤,在瑟瑟寒风里嚼食它们,像咀嚼一块甜蜜的糖,我把这块糖摊开放在白纸上,写成文字,贪婪地享受孤独的时刻。我喜爱那浩渺无垠的苍穹,星光闪烁,明明灭灭,我是其中的一颗。我来自遥远,也许是三亿年前,也许无穷远,远到无可追溯,我极目远眺追逐最亮的一颗。那时,我还没有孤星望月人的悲哀,我有的是憧憬和期待。

车窗上映出我的脸,有些稚气未脱,在穿越树丛时碎了,紧接着又一张脸浮现。我想认真看一下自己的表情,猜测距离我最近的那个意识究竟是什么。不,什么都不是,它是任何一张脸,一张麻木的、历经沧桑的、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任何一张脸。她面无表情,既无喜也无悲。没人能从这张脸上试图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就连我自己也不能。现在,我有了这样一副尊容,掩饰一切的尊荣。我这张脸上一定布满了无数细细密密的丝线,如蛛网般将我缠绕,它们精准地定位好了我的五官,使她朝着一个方向出发,朝着冷漠、呆滞出发。

我走在这条羊肠小道上,搭乘公交车,后又换乘出租车,来到了海滨浴场附近的渔村,司机说去大海前可以先去渔村住下。

天气凉爽,海天交接吹来的风吹着我,我裹紧了身上的牛仔外套,忽觉有点儿冷。空气中海水的咸味儿迎面扑来,我想大海就在附近。我走入渔村,在第一排房屋里选择了其中一户人家。老板娘是个年轻的女人,手里正抱着一个幼童,说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她问我住几天?我向她打听住宿的价钱,每天40元,她告诉我。我盘算着自己带出来的压岁钱一共800元,除去火车费和吃饭,我可以住十天或许更久,我告诉她说住一个星期。她把我带向二楼朝向大海的一间房子。房间内被褥干净整洁,墙面贴着淡黄色墙纸,进门口处一侧有一个独立卫生间,她打开它,询问我是否满意,我回答她说我很满意。

关上门后,我瞧着四周的一切。墙、门、桌椅、床,一切都是陌生的,不,一切都是全新的。无数双眼睛离开了,无数声讥笑也会随之破灭。漫长、闷热、无限得漫长和闷热终于消失了。

我突然感觉很疲惫,卸下身上的背包,我哪里都不想去。我脱下鞋子,双手抱膝坐在床上,真想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坐着,坐着……我听到远处传来的浪涛声,它们划破此时的寂静,那是大海的声音。大海的声音涌来,从我忧伤的头顶上空盘旋而过,它们在起舞。四周的墙壁围绕着我,它们的形态简单,手拉手为我围出一个私密的空间。现在,我终于不必强作镇定,终于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和我的孤独以及那些曾经出现的傻念头。我想离开,几天来这种渴望越来越强烈,如果有一个地方可去,我想去看看大海。我想看看地球的眼泪,听听它昼夜不停的哭泣,听听它因为难过而嘶哑咆哮的怒吼。就是这样,我带着这些傻念头和我的身体来到了这里。

现在,我抱着自己的身体,这身体已经承受了太多。是的,这身体,她还那么年轻,可是它已经破败不堪。想到这里,我想哭。于是,我抱着自己哭,我怎么能不哭呢?在我最芳华的年龄,却被戳得千疮百孔,我像一个筛子。没有人告诉我,我究竟在经历什么,我不知道我还要再经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哭着睡去,又哭着醒来……只有时间在飞逝。


2.白日将尽,夜晚随之来临。我打开房门,顺着楼梯走下去。此时,被玻璃封闭起来的院子里已围了几桌客人。他们是成群结队而来的,在夏天即将结束之前,为了看日出而来到海滩。我从他们身边逐一走过,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孤单,一个人踏上去往海边的路。

出了街道,暗蓝色的天幕下,一轮明晃晃的圆月正挂在天边。我问了一下路人去往大海的路该怎么走,他们指给我方向,说穿过前面的公路,就到了。我在大海一声声的咆哮里,正靠近它。为了倾听,我来到了这里,来自距离它数百公里之外的地方。现在,它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沿海岸线竖立着一排排路灯,它们熠熠生辉,大海被点亮。

海面广阔无边,海天交接在地平线升起的地方,风吹动月光,海水漾起层层金箔。我光脚踩在沙滩上,慢慢踱步,脚下的沙子温热,海水带着一丝凉意冲刷着我迈开的双脚。我一点一点走向大海,没过小腿处,我坐了下来,等待此起彼伏的海水,我是一尊岸边的礁石。

现在,我孤身一人,置身于海水里,我是孤独,是无望,是一团迷茫。我认识的人,他们在远方,我再也不用活在他们的注视之下,相比之下,这儿很安静。我仿佛看到了爸爸,浪涛拍打着他年轻的身体,他们好几个人牵手连成一片,在大海涌来的时候跳着跃出水面,随即一张张笑脸出现,我记忆中他的笑脸,三十岁,四十岁,一直到现在。他大叫着“我的眼镜不见了,我的眼镜不见了。”于是,一群人停下来,望向四面八方赶来的游移的海水。爸爸的回忆成了我的回忆,我活在他的回忆里。我坐在这里怀念他,而他却永远长眠于地下,再也不会醒来。我们没有一起走向大海,没有一起在黎明到来前去赶海,没有一起看日出,我很遗憾,很难过。我看到的大海,他再也看不到了。

我再次望着自己,海水打湿的双手显得如此清澈、修长,漂亮的手指捧起一片海水,我想要抓住它们时,可它们被挤了出去,手里空空如也。两个握紧的拳头并排靠在一起,什么也没有,里面什么都没有。还能抓住什么?我问自己。我再也不徒劳地去玩这个把戏,我将一片海水捧了起来,又把它们扔了下去,结果是一样的。抓与不抓又有何区别呢?

大海在浪花中飞舞,和海风一起,交织前往一片未知的深邃里。船上的点点灯光在大海中静静闪烁,更远处,有一个观光舰艇,那里华灯盛放,灯火通明。人们在海上玩乐,红酒,甜点,香槟,音乐,生命是绚丽的锦缎。

两个年轻的约摸二十来岁的男孩儿从我身边走过,他们喊我,请求我给他们拍张照片。他们背着背包,肯定刚下了车,此刻路过一个正望海的女孩儿。我从海水里站了起来,湿漉漉的身体走向他们两人,接过他们手中的相机。他们教我如何使用,我点着头。他们脱了鞋子,双脚踩在蔚蓝色的海水里,我拍下了他们扬起头的笑脸。我把相机还给了他们,他们很满意,向我表示感谢。我以为他们俩会很快走开,但,他们围绕着我,待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他们既不想打扰我,又不离去。我突然很感激他们,因为我发现他们仿佛看穿了我,担心或许下一刻我会沉入大海。

我又坐回了海水里,带着来自陌生人的关心和目光。他们没错,死亡的阴影正吞噬我,它栖身在我体内,我又看见了它。

我看到他趴在地上,他成了一具摔碎的身体,他死了。

正是入夜时分,他面对一张空空的信纸良久后,放弃了手中的钢笔,起身去往厨房。他拿了一瓶白酒,又坐回到床边的椅子上。夜四下溃散,屋里没有开灯,月光从一扇推开的窗子里照了进来。他抬起头,酒顺着他的喉头一直下滑,他的身体在燃烧,他在燃烧的热浪里看着往昔。他在一群人中高谈阔论,与他们举杯痛饮,沉醉在人们抬爱的愉悦里,他笑着,说着,也曾为此洋洋自得,沾沾自喜。可现在,他被妻子困在这间房屋,他觉得他再也不可能走出去了。他的生命被卷入一片旋涡,旋涡在他身旁旋转,令他生不如死。他打开房门,扶着墙面,摇摇摆摆地攀爬,顶楼的窗户在召唤他,他站在它面前,打开窗户向下张望,一个声音对他说跳下去吧,跳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死并不比死不掉可怕,相反那里只有沉睡,永远地沉睡。沉睡并不可怕,而每日辗转难眠才更加可怕。他望着沉睡,抬起双腿跨了出去,同他昏昏欲睡的脑袋一起睡在了风里。

死亡的发生转瞬即逝,一个纵身,他卸脱了所有生命的重担,他不必再担心下一个黎明到来,不必再期待漫长白昼离开。现在,他成功地躲过了它们,逃了出去。

我不知道他的死将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正如我突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一样。我看着海浪,我以为我是为它而来,然而我发现我错了。它就在我身边,我眼睛望着它,我们无言以对。我在它的怀抱里,感受它一阵又一阵的抚触,涨潮十分,我周身将被它包围,它会没过我的小腿,然后是我环膝而坐的身体,再然后到了我的脖子……我想象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水逐渐将我淹没,连同那些往事,我将和往事一起沉入无边的梦。


3.我坐在海水里,仿佛做着一场长而缓慢的梦。我想从海水中醒来,可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醒来。所有事情都已经发生,我甩不掉这一路跟随的记忆,无力阻止它在我体内生根发芽,它们霸占和死耗了我全部的路。

来到海边,这是爸爸曾经许下的承诺,我听凭他期望的指引,把自己带来了这里。年少时,每当我憧憬未来,我即刻把这杯清凉的水端出来,那会儿只能从幻想里望梅止渴,现在,我终于饮到了它。

我走到了帕尔斯奇湖东南部的那个不冻深潭,我想象我在飓风的威慑下挣扎,经历恐惧,后来,我将会被托举出来。我在诞生。

是的,我做完了一件事,在无事可做里,我为自己准备下一个事。我把过去抛掉,像抛去一件旧衣服,或者像蛇褪去外皮一样,让它们代替我,而我将抽身离开,我会新生。

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向了海水的深处。我走得不快不慢,当它在我齐腰的位置时,我停了下来。已经走得够远了,我回头观望,距离大海已有几十米的距离。深处的海水,风平浪静,海风的润湿与凉爽拂过我站立的身体,我遥望大海的深沉,它和我一样,拥有一种隐瞒不了的孤独,我被孤独打湿。大海褪去了在岸边时的凶悍,原来它的内心深处如此安静。我瞧着安静的它,所有的厌倦,对生命的厌倦在悄悄退散,经受了大海的洗礼,我越发纯净。我想融入它,想躺进去,可我不会游泳。

我不知道是哪个无知的傻念头突然跑出来对我说我想死去,在平静里永远地死去。生命没有意义,人们殚精竭虑构筑的终究是一座轰然倒塌的牢笼。我听任无知紧紧贴着我,我会在我的天真里死去,以一种无比决然的姿态,不与世界妥协的姿态。也许有一天,我会老去,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死去。可是,太久了,它太久了,我已经等不及。我将在最美好的年华里死去,带着我对世界的绝望和我最盛大的孤独。

九月的某一天,也许是在某一个午后,人们会看见我,我匍匐在岸边的浪涛中,一动不动,和大海融为了一体,化作永恒的宁静。阳光洒下,照耀着她的尸体,周围一片清凉。

我躺了下来,躺进了大海里,躺进了越来越深的安宁里。我停止了呼吸、思考,闭上了眼睛,某一刻,我感觉很轻松。只有静谧,永恒的静谧,静到世界突然不见了,耳朵里再也接受不到任何声音的静谧。置身于大海,我是一粒海水。我在等待,等待身体里最后一口氧气耗尽。

我带着胜利,带着我无知与天真的胜利,躺在一片宁静里,我不难过。当死亡来临时,没有人们口中想象的那样撕心裂肺,我不哭,不挣扎,我在进入它之前没有为自己流一滴眼泪,什么都没有。我有的只是对绝对宁静的期待。现在,它就在我身边,我得到了它……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生活着许多的小市民,那里的人们也许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一样,春去秋来,他们在日复一日的交替变更里安然度日。日子在飞逝,围绕着飞逝的是一圈又一圈记忆,记忆的手指,抚摸过人们光滑的额头、身躯、居住的房屋,它们探头探脑地将苍白一点点投射进去,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时光。某一天,有一个三口之家脱离了正常的轨道,男人出轨,女人告发了他,他们的孩子终日游荡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

从前,女人常常一走了之,在与丈夫争吵之后。他们究竟为了什么事而争吵,或许说不出具体的原因,也许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些事积攒在一起,渐渐成为了陈年往事。争吵,愤怒,更多的争吵和愤怒紧抓着彼此,他们厌倦对方,直到再也不从对方身上找寻希望。有一天,他们终于相信彼此憎恶。也许事情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发生的,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吞噬着彼此,空耗时光。他们越来越陌生,然而始终没有离开,也许因为没有找到充分离开的理由。

某一天,她抓住了他的把柄,她的恨意再次席卷心头。她用恨戳开了这世界最后的谎言。后来,男人跳楼自杀,女人离开了家,而我在等待时光耗尽。

生命一点点逝去,我没有睁眼,但我却看到了大海。大海的怀抱,通往世界的尽头,它也将慢慢消失,再也没什么了。


4.置身于浩淼的海水,我身体轻盈,头脑昏沉,我在沉睡。突然,我呼吸到了崭新的空气,世界上的第一口空气。我感觉我被人捞了出来,一双伸过来的手托起了我的背部,我跃出水面。我从不冻深潭里被托举出来,我诞生了。

我本来应该在沉睡中死去的,死在一场蓄谋已久的离开里。可是,我转过头,看见了修谦,他一下子从背后抱住我湿透的身体,把头埋在我脖子里,他在发抖,他哭了。他求我不要离开他,他一遍遍说着,他边哭边吻我,吻落在我的脖颈上,和眼泪混在一起。因为他哭,我也开始哭。

我在他的怀里苏醒过来,又有了感情。他说如果我死了,他会生不如死。心灰意冷渐渐远离了我,我感觉到了疼,心里很疼。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傻,那些无知的念头混淆了我的视听,不应该让它们占了上风的。我为我的无知而感觉愧疚,我应该把那个女孩儿找出来,那个曾经爱着的女孩儿,应该让她来,可是我把她赶跑了。她应该听他的话,选择接受,应该听他的话,去笑,他说她笑得很美,她的存在就是一种美,他为此而心醉。我突然感觉一切都很好,她又回来了,现在,我存在,并依旧存在。我将学会笑,对自己笑,并开始爱自己;我也将学会爱,爱我所爱的人,并开始爱自己。

他把我转过来,吻我脸上的泪水,起初小心翼翼,后来他发狂地吻我的唇,激烈地索取。他因怕失去我,一遍又一遍索要我,我们交缠在一起。我们如同被世界遗忘的两个孩童。这一刻,我们只为对方而存在。他环抱着我发冷的身体,带我离开了这片水域。

大海的声音渐渐远去,路边树木摇曳发出沙沙声响,路灯投出一团团光影,它们是夜的眼睛,照亮了我们脚下的路。我们穿越公路在陌生的街道上迢遥徒步。前方的渔村,在灯火通明里散发出宁静而温柔的光,邀请我们快点儿前往。明天,我们将早早醒来,趁黎明到来之前,我们会依偎在沙滩上,等着太阳从海平面缓缓升起,天空绽放,将迎来一片曙光。

所有的伤痛都已远去,留在了那片海水里,那个女孩儿已经死了,她代替了她。现在,她连死都不怕了。她走在爱人的怀抱里,眼前一片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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