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补

第一回 携宝玉驻寺远尘世 赐虚灵入道近空门

且说甄士隐度脱了香菱,了却一桩尘缘,欲别仙子于太虚境,重归四处环游。适逢一僧一道缥缈而来。那僧道:“情缘尚未完结,倒是那蠢物已经回来了。虽然人与石已形质合一,却还需将其送回原所,叙明后事,不枉他下世一回。”于是,僧道携宝玉至青埂峰下,那道人掩宝玉人形,复回顽石之态。那僧人却道:“此幻化阳寿未尽,情缘未完,尘世虽隔,佛道伊始。不如令其入寺出家,且看造化如何,扼其寿命,亦不为佛家所勉。青埂峰下有一寺,佛道不分,乃启悟灵修之地,着此顽子看院扫尘,内净凡心,同时将前世纷繁叙明,岂不美哉。”那僧人道:“妙哉。虽如顽石,上天仍有好生之德。况且如真欲悟得真义,须入世出世兼修凡俗,如今琐事离身,正是入座修行的关键时候。”
此二人便携着宝玉,欲从青埂峰一路往下。可这山峰陡峭,岩壁高耸,不生草木,望之令人胆寒,观之不敢近前。僧道二人互相对视一笑,宝玉不解,问道:“我们如何下山呢?”道士手中拂子一挥,正色道:“此处跃下便可。”宝玉愕然,未曾想前脚回到此间熟悉的处所,后脚便要暴尸山谷了。见宝玉犹犹豫豫,志气不足,惧虑满怀,那僧人掐着念珠,缓缓说道:“生死乃世间常事,不生则不灭,不增则不减,不垢则不净。生即是死,死又是再生。你若不投此轮回,又堪能悟得生之真义?”宝玉怯然俯身向前,见山下空远深暗,腿已软得发颤,欲回头,发现二位仙人已然不见踪影。此时,宝玉孤零零站在崖边进退两难,恍然间被推了一下,失了平衡,跌下山去。
不知是仙人法术,还是梦幻通灵。宝玉从悬崖边堕下,如陷棉絮之中,周身水汽生发,又好似腾云驾雾一般。他看着身前奇景,只得受制于此,不得更改也无法逃脱。落至十丈高,宝玉看到眼前的寺庙精致秀丽,屋瓦虽不簇新,却也整齐素丽,前房后屋,前庭后院,规划得当,好不生意。正欣喜之时,脚下云雾散去,他如中箭之大雁直坠下来。
待宝玉醒来,已经躺在卧房床上。宝玉揉揉眼睛,恍惚不知如何至此,看不清,记不得,所幸往枕头旁一抓,通灵宝玉仍在。只见这房间简陋,粗布帘子半透着光,桌子油漆斑驳,油灯发黑,想必使用了许多年。宝玉穿好衣服,戴上宝玉。推开门,院内晨光熹微,莺雀乱叫,园中一棵古槐,偶尔有几片青色叶子掉落。一个装束利落的道童,提着簸箕打扫。
见到宝玉推门而出,童子不言语。宝玉便走上前去问道:“你可知这里是何处?”童子答道:“空空寺。”宝玉还欲问,童子转头已经走出十步远了。
宝玉觉肚中空空。这一路来到此处,不曾来得及吃上几口饱饭。忽见一老者前来,长髯整洁,须发皆白,身上披着一块青绿紫金长袍,非儒非仙,非佛非道。宝玉正疑惑,那人已至眼前,见宝玉仍不行礼,头脑呆迂,料想定不是容易管教的徒子,脸色先阴沉了一半。他下颌微抬,嘴巴微张,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你知道我是何人?”宝玉道:“想必是得道高人。”那人仰起头,深处一只手,往地上指了指。宝玉心中纳罕了几回,还未知这人法号与来历,不知他是何意。但见一旁的和尚童子暗示道:拜。宝玉不明就里,但也稀里糊涂地拜了一通,格式皆还是京都礼制。那师傅似觉无妨,颇为得意,领宝玉来斋房吃饭。从宝玉过夜的东厢,穿过两个庭院便是用斋之处。这个园子三面违和,西侧开敞,缺口处似通幽林深处,近处却只是一片平地,颇荒芜,略略观之有画意。宝玉被领到桌前,食物清简寡淡,一盘木耳腌芦笋,一盘干煎豆腐,一碗咸菜,摆上两三个方圆不辨的馒头,便是全部饭食。见了这些,宝玉本无食欲,却也因腹饥而加倍享受,且深知流落之时,再不可虚念昨日之富贵。既然来这空空寺里修行,就是舍旁人所不能舍,做旁人不愿做。何况,堪比钟鸣鼎食之家的争斗和败落,乡野寺院难得清净。前日那一僧一道,未将自己收了回去,亦是历练他的缘故。宝玉知晓此用心,不觉粗茶淡饭之弊。
宝玉仍不知晓老者尊称,饭毕请问道:“敢问法号?”那人笑而不语。宝玉心想,断不是那空空道人,空空道人既年老且不自以为尊,颇有冶游仙士之风,便说道:“我来此地在于修行,此前经了红尘俗世、悲欢辛苦。空空道人视我牵绊未除,慧根未成,烦忧未除,特来此世外之地体悟物外之理。”那老者听闻空空道人的名号,便道:“我乃脱脱道人,空空道人为吾家同门。如此一来,我便有义务于此点化你启悟。”宝玉连声道谢,脱脱道人却仍以手抚须。宝玉再次疑惑不解,相顾无言,近旁一道童经过,却如遇无人。脱脱道人停了半晌道:“何不拜师?”宝玉方知,赶忙行了大礼。
脱脱道人便命和尚童子架设法事,举行收徒之礼,他将宝玉看作是空空道人留给他的一项试炼。古人云,教学相长,参道明理亦是如此。架子搭好,数十个香炉一字排开,两边对称布置,树下经幡舞动,正有微风,炉烟缭绕。宝玉看着数十人忙忙碌碌,不知所措。换上衣服,缓缓走过到场,脱脱道人闭眼小声念叨了一番,问了宝玉几句,宝玉一一作答。由此,宝玉便正式入了空空寺。
脱脱道人赐宝玉法号虚灵,虚灵,他顿觉这名字略显俗气。但是雅俗本是尘世高低贵贱之分,既然跳脱开来,何故雅俗之分呢?
所幸是,脱脱道人未强迫宝玉剃发,这空空寺佛道合一,本不拘泥。此前入佛,未经多少光景,头顶便空空无一物了。前人言,“无端坠入红尘梦,惹却三千烦恼丝。”又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说。但了却了这相伴十几二十年的头发,宝玉不舍,倒宁愿把这通灵宝玉舍了。从前祖母称之“命根子”,可想它牵绊多深,积孽多重了。黛玉本就没有同样的什物来配,反因他的过错殁亡,此物留之确无用途,反受其累。而失去头发却让宝玉感到自己彻底变成俗人,无论是对镜自照还是旁人眼中,都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但宝玉并非是想改头换面,他依然是宝玉,并且相信,没有一个人可以摆脱过去之事。它们在夜晚,在梦中,在措手不及的时候袭来。修行,读经,打坐,冥想,无非是倾全力与之交战。胜则入道归空,败则百般折磨。

第二回 劳垦荒宝玉私弄园 通曲径妙玉遇故知

没几日,脱脱道人命宝玉及一众弟子开垦荒地,种植庄稼蔬菜。未到空空寺时,宝玉所在的寺庙莫不有俗世信众捐赠之香火油钱,不须为衣食所忧虑。相反,寺庙反而经常因慈悲收留天下沦落流浪之人,彰显出家人的善心。
可是,空空寺不与城镇交接,远居于深山,人烟稀少,没有可获的额外利钱,一切饮食、衣服全赖于自食其力。于脱脱道人而言,他毋需事事躬亲,每数十日自必去云游,无凡人所扰,空空寺落得世外之宁静;于宝玉而言,让他和众弟子们一齐参与劳作,身体承担朴素的负担,未曾做过粗活的宝玉劳累不已,最开始的一月,每日完工倒头便是呼呼大睡,毋宁说赋诗,谈笑,连寻常的赏景也别无心情。
因为春耕,庭院缺口的一面如若不开垦,接下来一年便颗粒无收,浪费了土地不说,光秃秃的空地让庭院内部一览无余。所以无论是让这后庭院空间丰美繁复,还是收的一些果蔬粮食,垦荒都在所难免。
宝玉初来便参与其中,实际上脱脱道人是有令其对这片土地生情之意。忙碌的春耕结束,看着黄瓜、豇豆、韭菜一一破土而出,芽而苗,苗而株,株而果,一种生命的回环往复在宝玉心中种下了种子。通过双手的劳动得来的果实,一点一滴都倍感欣喜,宝玉在大观园中侍弄花草,花草皆是拟人动情,以至于落花随水流去,也引得伤春悲秋之感,青春何其短,一转眼就到了秋天,结出果实。女孩子们纷纷出家,四散离去,生了孩子,愈发流俗或因薄命惨死。花因果实而落,女子们因孩子而枯,何其相似。
可是如今,宝玉在园子里专弄果蔬,为的就是收获,春耕为了秋收,秋收则寺里众人才能活命。如若将这果实看作目的,那开花则完全是赚来的缤纷了。正如每个人都会死去,但在死去之前也都享受了一番青春。归宿是一回事,经历是另一回事。可笑世人将安度晚年看得无比之重,传宗接代,叩首拜官,以儿孙弄膝为乐,以四世同堂为傲。可目的在果,华丽则在荫;目的在荫,则必承担落花流水凋零残破之哀伤。
以前,宝玉只当他的吃穿用度皆是西北风吹来,现在明了各种循环奥妙。人之生,物之死,此人生,彼人死,新人生,旧人死。如此一来,遁入空门便不为这循环所累,虽然难逃生死大限,但却依然洒脱许多了。
宝玉也想像不到,有一天竟会脱下长袍,身着短衫,甚至稍显勉强地握住锄头。粪肥奇臭,浇水又极繁,这些都能渐渐忍受。可是除草是唯一令他不解的事。其余弟子皆将园中若草铲去,只留下庄稼,可宝玉却不得不生疑:上天有好生之德,生命无论高低贵贱皆有可贵之处,何以草的生命便比不上苗了?为此,宝玉和弟子们起了争执。宝玉道:“我们辛苦耕种荒地,偶有踩到、伤及小草之时,那是无心之失。可是现在故意将它们从这片土地上铲除,岂不是将其从故土驱逐出去了?此种恶性,出家人怎可心安理得?”一弟子道:“草和苗共生,则草抢夺了苗的营养,最后的果实必然不美,收成必会大打折扣。”宝玉道:“难道为了有更好的结果,便要铲除路上与之竞争的对手吗?”另一弟子停下锄头,言道:“如果说万事万物都需要被尊重,那我们作为人,还会有生存空间吗?生物之道,争夺水源和土地,毋宁说庄稼和杂草相互争夺,我们人也和草木争夺呢。这区区一方菜园,便思虑占了其中草儿的生长之地,那我们身后几十丈见方的空空寺,下面倒下的草木精魂何其多也”宝玉道:“杂草不‘杂’,只因生错了地方。”于是,宝玉谋划另辟一块地方,将园中的杂草移栽至此。
空空寺后院,除了做饭的伙房与吃饭的斋房,就是朝外的一方缺口。这缺口被种上了庄稼蔬菜,虽然种类颇多,供应有序,但作物植株矮小,后庭院一览无余的缺点依然存在。单单门口的一片菜园,分不出庭院内外。于是宝玉着意在第三面缺口处,设一道虚拟“围墙”,用乔木、灌木和绿草为材。绿草便是从菜园里源源不断移栽过来的,两下里方便,其余弟子们也纷纷加入。乔木重而高,遮天蔽日,百年树木,非片刻之功可成,只能移栽小树苗等上数年,数年之后,乔木冠高而干细,其下空空如也,挡不住视线,反倒遮住了菜园的阳光。
于是,宝玉决定移栽一些灌木来,或一人高,或半人高。沿着缺口,是一片密林,进入其中,忽觉天昏地暗。安静之中混杂着虫鸣鸟叫,仰望则树冠交联沟通仿若棉被,俯视则树叶缤纷落红点缀仿若地毯。宝玉便常入深山茂林之中,沿着各式小路进发,发现合适的植株,便回寺中烦请众人齐来请回寺里,种在后庭院的缺口上,形成一道植物围墙。
一日,宝玉又钻入密林当中,寻找常绿的品种,针叶,或者树叶表面有一层皮质的种类。稀有植物难觅,宝玉穿梭在林下小径当中,寻找奇异可用的灌木。宝玉沿着小路走了很久,以至于天色渐暗,行至崖边,不小心滚下山坡。待宝玉从昏迷中醒来,四下里已是深夜,心中一阵慌恐。虽说累日在密林中穿行,未曾遇到猛兽,如今正值夜晚,如有猛虎豺狼出没,则凶多吉少。宝玉提着心,忽然发现远处灯火如豆,明明灭灭。他向着光前进,不一会来到一座小庙前。庙门很窄,其余看不分明。宝玉敲门,又敲门,最终一位老年妇人出门相迎。宝玉道:“我在前面林中穿行,因为眼睛过于盯着要寻找的东西,一步踏空,滚落下来。已至深夜,还请收留。”那妇人道:“虽说如此,但毕竟本庵皆是女尼,男性恐怕不够方便。另外,窄楼小庙,没有多余的客房。”宝玉道:“我乃是山上空空寺脱脱道人的弟子,业已出家,自无邪心。客房隆重,只一片屋檐遮蔽便可。”于是妇人将宝玉引到斋房,几个木桌拼凑一通,搬来被子垫上,权当是床铺。
第二日,天已大亮宝玉仍在酣睡,醒来时猛然发现有一人端坐在他面前,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妙玉。宝玉怀疑这是否是黄粱一梦,他是否仍待在空空寺的床上。妙玉扑哧笑了,见宝玉依然蒙了圈,像赢了游戏一样开心。宝玉胸口猛然一热,像喝了一口热汤,烫得他说不出一句话。
妙玉起身蹦跳着步子往外走,宝玉发现他昨晚和衣而卧,略受风寒,有点头重脚轻,恍恍惚惚,一时间竟然下不来桌子。宝玉扶着桌子,坐在凳子上。昨日的老尼也已经准备了粥和烧饼,正端进来。见宝玉右手扶额,颇显病态,便问道:“你醒了!吃点热饭,要不身体吃不消了。”宝玉神情正迷乱,也不应答。碗碟端至眼前,便胡乱吃了一通,出来找妙玉。

第三回 贞妙玉宁水遇乱寇 勇宝玉梦津遭难遇

妙玉却如眨眼间便失踪了一般,区区两进院落的小庵,竟然找不见一个大活人。宝玉靠着庭院中的树干,庭中空空荡荡,廊下也无追逐打闹的景象。见师太慢慢踱步而来,宝玉问道:“这庵叫什么名?”对方答道:“你大可以去门口看牌匾。”宝玉出门,在门前台阶下仰视站定,云岭庵。宝玉得了名,在心中默默赞叹,如此小的寺院,竟也收拾得如此调理停当,真实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颇像人之似浮萍,肉体渺小,面对浩瀚,仍活得有尊严。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宝玉又想起昔日大观园内种种,佳人良伴最终树倒人散,这种维持之功也并非人人有之。在荣国府,在京都郊外的普通人家,想要维持着这种有序、体面,皆不是容易的事。那么,入空门,居于山林荒野,便有多轻易了么?宝玉禁不住又感叹了一番。
正在内心轻轻叹着,一女子从眼前翩然而过,不是旁人,正是妙玉。宝玉如被唤醒,双眼重新有了光泽,追上去拍了拍妙玉的肩膀。妙玉像是被惊到似的,屈伸半蹲,避让不及。宝玉觉得生分不已,但许多时候未见,不熟悉也是自然的。他不该过于鲁莽。
宝玉仍旧喜形于色,待到堂中与妙玉对坐,反倒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了。妙玉如今依旧挽着妙常髻,只是背心已不是缎的,白色褂子与衬裙皆为棉布,却也干净整洁,阳光下白得耀眼无比。麈尾念珠似乎小了不少,孤身一人,显得形单影只。可是宝玉反观自身,更是寒酸得完全认不出是宝玉了,难怪妙玉方才不适应,许是这装扮变化太大,似非一人。飘零落寞,宝玉也觉二人同时到了幻境中的世界,但是这眼前的人却是无比真切的。
宝玉道:“妙玉,在此地还能与你相会,我实在是高兴得口不能言。快快告诉我,你是如何来到这云岭庵,修行已多久了?”妙玉打趣道:“你是口不能言,还是口若悬河?”宝玉搔了搔头发,笑道:“一时语无伦次,只希望你能把这些年的情况细细与我道来。”
妙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继续修他的课了。宝玉在云岭庵勉强住了几天,睡在桌上,相当狼狈,软磨硬泡也未探得些许好奇之事。正欲离开,回空空寺侍弄园子,突然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打断,门外声音喧哗嘈杂,似乎聚集了不少人。云岭庵也一直是清净之地,少有这种场面,连师太也不知如何应对。门外面一男人道:“快点开门,如果等我们破门而入,有你们好瞧。”听到这种威胁,他们只好开了门。进来一群蒙着头巾,腰间佩刀的大汉,个个皆长着络腮胡子,让人分不清谁是谁,他们自动未成一个圈,中心那个想必是那首领。首领看着庵内三人,凑近看着那妙玉,说道:“这姑娘水水灵灵,不如掳了去,过那荣华富贵的日子,在这清贫破庙的吃白粥喝凉水,穿着破衣麻布,何必呢?”说罢便命令几个手下,将妙玉绑了出去。宝玉见此情景,慌道:“大爷,妙玉她是出家女子,受不得这等大辱,你且饶了她,你们想要钱财的话,随便拿便是了。”那首领道:“钱财?这破庙空空如也,供我弟兄们吃喝都成问题,不如把你卖到城里,换几个钱财来。”说罢把宝玉也绑了去。宝玉头痛倒是好了一半,便不怎么反抗和挣扎了,一为徒劳,二为和妙玉共同身赴险境,也可以互为照应。
于是宝玉、妙玉二人被押到山脚下临时的寨子里了。这寨子依水而建,像是军营一样可随时拆下移动位置。寨子离云岭庵不算远,可这个地方却是妙玉也未曾来过的。从云岭庵到这水畔之地,不是走大路,而是再度穿越一片树林,再走下一段山坡,方能到达这水边的狭长平原。这水叫宁水,水面格外平静,如光滑的镜子,又如未切的豆腐。这宁水不像河流那样流,也不像大海那样波涛汹涌,却像一个湖,如若无风,就是一个装满水的大碗,天工造化才可以为之。
二人被松了绑,关在一座小营中,门口有两个汉子把守。宝玉道:“如今落了贼人手中,不知命存几何了。”宝玉虽说如此,但心中并不恐惧。或许是宁水将内心波澜抚平,或许是自从他别了荣府,对生死之事便再也不在意。那少时的绚烂青春散去,余生无非是苟延残喘,靠回忆度日。今日便死,与苟活上千日万日又有什么区别呢?当年空空道人命他记述红楼人间繁华之事,数年之功,已镌刻在石头之上。事业已成,记述当留后世人细品,宝玉内心早已觉得无憾。早年黛玉因他而死,宝玉自己命也舍了半条,如今这半条能和妙玉一同殒了,倒也不枉此生。
妙玉道:“如今再次被掳,想必是难逃一劫。若是身子被玷污,倒不如死。夜里趁他们不备,出营投宁水死,倒也干净。”宝玉道:“既然如此,能否将此前往事告知于我呢?”妙玉道:“往事并不复杂,却有些迷惑。那日在荣国府,我被一伙强盗劫去。他们原是海上盗贼,终日抢劫为生,也方便躲避官府追杀。那日,他们是听闻了其他同伙说,荣府贾家有长者去世,形势混乱有利可图,才弃船登岸准备大干一番。在船上,我本无路可逃,但所幸还有一死可以解脱。谁知他们二人并无一个首领高下之分,皆想将我独占,于是惹了争斗。我这才能有机会脱身。”
宝玉听得呆了,却道:“姐姐好生幸运,也是佛祖保佑诚心之人,那二贼人最后如何了?”
妙玉道:“那二人在船上便斗得你死我活,甚至见了刀枪血光,一人负了伤,但另一人跌下船舷掉入了大海。负伤的那人,没过多久也因为伤重不治了。于是我一个人在船上孤自漂流,我不懂远航,只好顺水而流,船上的食物不多,很快我便饿得晕了过去,水面上还是看不到任何陆地的影子。”
宝玉道:“好在最后化险为夷。”
妙玉道:“不知道昏睡了多少时日,一醒来,我就已经躺在师太房间中,在云岭庵了。”
宝玉道:“竟有这等奇事,”妙玉自言自语一般,“我甚至觉得,也许当初我乘坐的那艘船,就是飘到了这宁水,被师傅救下的。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渡口,叫做‘梦津’。所以我是来过这儿的,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来。”
帐外一阵骚乱,将他们从漫谈中拉回来。他们二人当下要务是解救自己。那首领进来,脸上凶气却已消除了一半,不知遇到何事。宝玉从项上解下通灵宝玉道:“这宝玉乃是我出生是口中所衔,十多年来伴我左右,曾经长辈亲戚皆视之如命,言我缺此玉便疯癫痴傻,命不久矣。后来得知,此乃女娲补天所遗弃未用之石,吸收天地精露而有灵。既然命中遭此劫,你大可拿去,连同我的性命。只是我有一条件。”首领道:“你们现今已落入我手中,岂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宝玉道:“那我便人玉俱碎。”首领接过通灵宝玉,斜眼细察,但见上面写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宝玉所言非虚。
首领道:“你可有什么要求没有?”宝玉道:“将妙玉送回云岭庵便可。”首领道:“那你便要随我处置。”宝玉点头,妙玉看着感动万分,流下泪来。
宝玉未曾想到,这贼寇首领也是个信义之徒。原本宝玉设想,若是无法,和妙玉一同跳入这宁水里,魂归九霄倒也罢了。对于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受戮戕害之痛,本无牵挂之身,弃之亦不可惜。只是这通灵宝玉,记着前生后世许多故事,须借人之手留于人世。

第四回 云岭庵妙玉游林翳 大月荒宝玉结佳音

且说妙玉被几个剽悍男子带走,押守着回云岭庵。妙玉心中对宝玉对慷慨感激万分,但交出通灵宝玉,他不理解也不知道宝玉为何这样做。在妙玉心中,宝玉的可怜在于他具有通神的灵,还是有真情的人。那块玉是神灵沟通凡间的凭借,舍了它,宝玉还是宝玉么?何况,这两个跟在身后的男人,未必会安安分分将他送到云岭庵,也许半路上会做出什么歹事?妙玉仍然惊惧,一分一秒提着精神。他们离开宁水,无缘得见梦津何在。返回密林的时候,这林子比刚来的时候阴森了许多。时间已经是下午,太阳躲在阴云之后,湿气氤氲,雾气渐起。妙玉的步子越走越快,后面两人道:“我们奉命送姑娘回到云岭庵才成。”妙玉气喘吁吁道:“不必了,这里离云岭也不远。”说罢又是一阵疾步快走。走了一会子,妙玉回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偌大的林子里之剩下她一个人。这时妙玉方觉出她不熟悉这片林子,情急之下不辨方向,已不知道如何走回庵里了。
四下焦急之中,一穿黑衣的女子不知从何处降落到眼前。想必是会飞檐走壁,攀树踩枝的习武之人。那女子腰间也佩了一把宝剑,宝剑上镶嵌着单色玛瑙,和黑色的着装相当不谐。
妙玉道:“你是何人?”那黑衣女子默不言语。妙玉道:“单一个谢字不能言。现在我又迷了路,不知那云岭庵的方向。”黑衣女道:“我也不曾去过,但是找东西这事不难。”
说罢,黑衣女蹭几下树干,腾空飞升到林子上端,踮脚站在树梢之上,四周张望。过了一会他踢踏着尘叶下来道:“在那个方向。”黑衣女子手一指,竟然是妙玉来的方向,妙玉心想,原来那两个士兵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妙玉迟疑了片刻,决定相信她。黑衣女子也迈步欲与妙玉同行。
妙玉道:“你不必跟着我。”黑衣女子道:“我是行好事,怕路上歹徒再来。”妙玉问道:“敢问怎么称呼?”那黑衣女子无声离去。
话说,宝玉仍在那贼寇寨中。首领得了传世宝玉,心中大喜,又派人将宝玉押到城中,当一个好价钱。于是宝玉离了帐,出了营,来到城里。
这城没有名字。并非宝玉不知,是这城门楼上题字处空空如也。宝玉被缚住双手,蒙着双眼,在城中的某个小巷子中,被贩卖给另一群佩刀的人。这群人购买的不止宝玉一个,只是清一色都是男人。宝玉听出来,他们沿着街道走,噪杂声渐渐消失,通过一段寂静回音的长廊,迈上几步台阶,进到屋子里。宝玉和其他被买来的人,站成一排。眼前的黑布被摘下,面前看起来是一位不小的官,总管之类的。穿着锻面紫色貂边褂子,便便腹部束着一条玉带。身旁站着一位侍从,那侍从一身素净,肢体纤瘦。二人站在一起,倒像茄子配黄瓜。
总管道:“你们可都是自愿卖身的,等过几天,你们就要进宫去享受下半辈子的富贵了。可要给我振作精神。”宝玉插道:“我不是,我是被贼人抓住,卖到这里的。”总管纳罕道:“那你原本来自何处?”宝玉道:“空空寺。我本是修行之人。”侍从插嘴道:“可你并未剃度,也无拂尘,身子轻盈浮态,不像修行之人的稳重。”宝玉道:“空空寺僧道混一,师傅命我带发修行,净身无妨,削发难忍。”
总管道“我们不动你头发便是。”宝玉看两旁的人皆俯首噤声,气势落了大半,却也低声问道:“那是要动我们什么?”总管邪邪一笑,指着宝玉腰腹之下道:“要动你这儿!然后你就是宫里的内官了。”侍从也在一旁跟着笑。
宝玉一行人被关到各自的房间里,为成为内官做准备。总管安慰道:“那两寸杂物一除,心便也清净了。”宝玉被软禁,对要发生什么略知一二。
过了两日,只见一英俊公子,身着铠甲军服,风风火火而来。前几天那总管唯唯诺诺站在一旁,顿时成了下人。这英俊男子掏出一件什物,掀开帕子,正是通灵宝玉。宝玉称奇,却也疑惑,想连忙问个究竟。那英俊男子说:“此物是我败了那游寇所得,听贼将说,是来自一位模样姿态都极好的男子,我一猜便是,如此通透美玉,怎会属于那粗鲁汉子。于是我四处搜寻询问,知有一僧在此,便来到此处。”宝玉心中暗自忖度道:非但未死成,这通灵宝玉又复归,难道真是否极泰来?如此设想,便问:“将军对我如此厚待,我何以为报?”公子道:“你且认我这个朋友,便是报偿了。”
宝玉便被拉去吃喝,惹得其余屋室即将挨刀的人忿忿。宝玉道:“出家人,不饮酒水,不食肉类。”众人皆惊诧。前日之总管侍从面有愧色。席间,宝玉知道这位文质彬彬的公子名叫丰月。宝玉看着丰月出神,他脸颊瘦削,头发舒长由鬓垂及两旁,唇红齿白,杏眼,细峨眉,脱下军装之后,身子却尽显娇弱,羞怯又有秦钟之姿。宝玉心中暗自称奇,何等国度才有这种人物。只消一刻钟,顿觉亲近了八九分。
丰月问宝玉道:“你既是出家修行之人,为何戴着一块绝世美玉?”宝玉解释了原委,丰月连连称奇,再次为他刚刚所做的义举而举杯。宝玉以茶代酒,开怀畅饮。二人虽然未曾谋面,却似他乡遇故知。
宝玉问道:“不知为何,那些贼寇抓了人,要卖到你们城中来做太监?”丰月道:“太监?你说的应该是内官。因为宫中需要人力服侍操持,但因为城中女子更重要的事情是怀孕生子,来补充因为保护城池阵亡的将士。于是宫中取缔了女婢,对内官的需求就更多了。”宝玉道:“原来如此。”
宝玉又胡乱说了一阵城中见闻,吃了一阵,宝玉想起城门上无名之事,便问道:“此城叫做何名?我入城时,未曾看到城墙上有字。”丰月大笑道:“这是为了更好的守卫此城,因为城无名,敌军将领攻打便不知所指,敌兵也不知何处,因为没有名字,所以经常和其他城混在一起,城是没有脚,不会躲,但是一旦取消了名字,也就变得无处不在。”宝玉称赞奇妙,第一次听闻这“无名胜有名”的守城之法。
宝玉问道:“那如若周围的城也隐去名字,彼此皆同,不也会受到攻击。”丰月道:“一是城中百姓多是也难以忍受住所无名的状态,出城交易生活,总想用这城边的山水代称之。二是,一旦有了名字,很快便会遭到流寇围攻,那些忍不住被百姓起了名字的城,便这样一座座坍塌了。所以你看,如今这方圆百里,仅有它一座孤城了。”
忽然有一个士卒奔来叩跪道:“十皇子,陛下令您去东城门操练骑兵。”
丰月沉吟,似充耳不闻,侧身向宝玉道:“我手下有精兵十万,你若有求,我可护你。”丰月喝了酒,性情豪爽了许多,甚至开始语无伦次。宝玉问道:“您是皇子?这城实际乃是一国?”丰月道:“没错,国且只剩下这一城罢了。”
士卒再次大声传令:“十皇子,陛下令您去东城门操练骑兵。”

第五回 迟离宫宝玉试新衣 忽登岸湘云拜空寺

丰月接到命令,心上顿时泼上了凉水。纵使有百般不情愿,军事已然是大月荒国的头等大事了。作为皇子的他无法推脱,不知多少日夜,夜巡走在城墙上,湛蓝的天幕上星辰寥落,虽烽火不燃,但士兵都神采奕奕,睁大的眼睛在夜空中,是地上的星星。丰月多么敬佩这些戍卫的男人,心中却生出一种自私来,他想要爱他们,为他们织布缝衣,而非成为他们的统领,将他们送上慷慨赴死的战场。每次战争结束,丧行队伍总在大街小巷连绵三天。这是丰月最伤心的时刻,也是他最想要脱下铠甲,逃到荒野寺庙当中了此余生的时候。可是他知道他不可以,这座城需要他,年迈的父王需要他,妹妹需要他,人民需要他。哪怕面对千军万马,他仍旧不能表现出任何动摇和怯懦。丰月和宝玉虽然刚刚相见,但他是多么羡慕这位眉清目秀,在空空寺修行的出世之人。
丰月对宝玉道:“我有任务在身,不能作陪。这是我的腰牌,你在城中随意逛逛,无需拘束,遇到阻拦出示这块牌子,即可畅通无阻。”
宝玉辞了丰月,往街上走来。这街上倒是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和清净的空空寺庙全然不同。提着篮子的少女,若无其事地在阳光下撑着伞,颇为惊奇;挑夫两肩挑着货物,篮子里坐着孩童,头顶着箩筐,像杂耍一般,生怕旁人碰了一下,孩子、大人、货物均零落一地。但挑夫身手矫捷,穿过人群而不沾一叶。街道两旁的地上摆满了货物,而出来做生意的大多都是女人。宝玉欣喜异常,无论是叫不上名字的新奇玩意儿,还是或唱或跳的表演,女子虽多,宝玉异常欣喜。
宝玉停在满目绫丝缎锦前,许多女子在挑选衣服,在身上比划,却无镜子可照,只能向身旁人求助,问她们自己好看与否。脸上的笑容堆出来,一层层的,随着笑声叫声传得老远。宝玉远远地看着,其中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挡在他和她们之间。但过了许久,竟然没有人在意宝玉,宝玉怯生生地拿起一件精美的衣饰,细细把玩,斜眼瞥了左右,依旧无人注意自己。他安了心,尽心地欣赏起来。往日在大观园,何止是女子的衣裳,就连胭脂,也是常能接触到的。宝玉正想着,老板娘过来一把拉过他的胳膊,往他身上扔了一件刺绣满布的襦裙,示意他试穿。宝玉犹犹豫豫地围在腋下周身,走路的步子都变了,身边的人纷纷看向宝玉,宝玉脸上瞬间红透了。但女孩们非但没有说他,有几个甚至还过来挽着他的手,浑然当他是姐妹了。宝玉受宠若惊似的,一步三摇地试了几件,肩膀逐渐放松下来。
宝玉挑中了几件,待付钱时,却发现他在空空寺中,没有见到过这里的“钱”,从小到大他也从来不关心钱的事情。在包袱里搜摸几回,正面反面都如盘子一般干净。丰月给的那个牌子,被无意间带了出来,掉到地上。老板年看到这块牌子,乐的合不拢嘴,直截了当地说道:“哎呀,原来是将军的友人。”盛情难却,宝玉被“赠送”了几件衣服。
宝玉又胡乱逛了一圈,越发觉得这城里别具一格,女子的样貌、神态都不寻常,哪怕是年老的妇人,也少有庸俗之气。男子或风度可人,或精炼有神,穿着也各不相同,有着短打的贩驴者,有着长袍的代笔者,有着女子裙袍的过路者,让宝玉看得呆了,痴痴地看了一会,天色已暗,他方知觉要回空空寺了。
路上天很快就黑了,他手中没有灯笼。风渐渐变强,吹的近处远处都鼓噪得寒冷恐怖,宝玉身上也冷了起来。
他双手捂住肩,坚持走了一段,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个闪动的白色亮点。当宝玉走近,发现那是一座亮着灯的房子,他敲了敲门。
门开了之后,宝玉道:“能否让我在此留宿一宿,野外风大,不知是否便利?”
开门人是一个年轻孩子,比宝玉还矮了半头,听完宝玉的话,便转头高声道:“娘,又有客人来留宿了。”
于是从帘内走出一个妇人,头上围着刺绣头巾,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又有稀客。”看宝玉手足无措,又道:“不知公子你家住哪里?”宝玉道:“空空寺。”妇人吓了一跳,把拽着她衣服的孩子撵到一旁道:“竟然是空空寺的高人。如不嫌弃,请入内屋。”
宝玉轻轻揭开白色麻布帘子,发现屋内坐着一个女子,面朝茶凳,背向门口。宝玉看得不真切,却已经能感受到一股子英气逼人,一动不动像是石头雕刻一般的背影,宝玉甚至有些畏惧走到她面前一睹真容。
妇人道:“云姑娘,今晚你有伴儿了,又来了一个借宿的人,还是位英俊的公子。”
那女子转头过来,把她自己和宝玉都吓了一跳。这不是湘云么?
宝玉拉起湘云的手,眼泪马上在脸上划过两道线。湘云也震惊异常,没想到流落世外,还能遇到宝玉。他乡遇故知,实在是人生乐事,只是乐极生悲,当年的欢乐与圆满,如今也只剩下两个人了。此刻,他们眼角的泪水,混杂了苦与乐。
妇人身旁的小孩子看到这一幕,似懂非懂,欲问母亲,却被捂住了嘴。
哭了一会子,宝玉道:“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竟不知这儿是何年何月,何州何府。”湘云道:“我也不知,自嫁与卫若兰之后,没几年便得知他有不足之症,又因为政治风波,北方也开始打仗,朝廷征兵很快就波及了卫家。自那之后,婆婆也愈发不待见我,我觉得守活寡更是没有意思。正巧东洋商人的船队来,我就和他们一起坐船出海,随波逐流。”宝玉道:“那你又是如何来到此处的?”湘云道:“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我在船上的生活稳定下来,也会学习捕鱼、张帆这些水手才会的事。至于做饭缝补衣服,每个人都会,我从船上的男人们那儿学得。不知不觉我在船上的生活安稳了些。只是前些日子,海上起了飓风,在紧急之中,我们用小船求生,却被风浪吹散了,不知道过了几天,我便漂到这里。又累又饿,还是顾大娘救了我。”顾大娘弯腰说道:“哪有,我不过是路过宁水,看到梦津有船,便行举手之劳。”宝玉道:“还是万谢。等回到空空寺,一定前来报偿。”
湘云道:“空空寺?二哥哥你出家了?”宝玉道:“是,带发修行。不如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空空寺如何?”湘云连连称好。
于是他们玩闹一会子之后睡下,屋外仍旧狂风不止,不知道天亮之后会是什么光景。

第六回 临故园宝玉吟悲词 观围场丰云夺武魁

第二天一早,宝玉湘云辞了顾大娘,便一齐往山上走。在路上,宝玉道:“妹妹可知,妙玉也在这个地方?”湘云大惊道:“难道这里果真如世外桃源?哥哥姐姐竟然都来了这里。”此话一出,宝玉想到黛玉早已香消玉殒,大观园的姐妹们也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嫁的嫁。湘云也察觉不对,便道:“经历过风浪,还能在这里相聚,实属难得。如果有机会,我们和妙玉姐姐一起生活,多么如意。”宝玉点头,眉头逐渐舒展,心中的郁结也消散了一些。
不多一时,二人便来到了空空寺门前。脱脱道人云游四方,一个小僧开门,见宝玉便道:“虚灵师弟,这些天你去了哪?我们以为你反悔,还了俗呢。”宝玉道:“说来话长。我们进去再说,云姑娘是我旧日的妹妹,寺内可有干净的客房让她住下?”寒暄一阵之后,宝玉湘云二人在议事房将近几日所发生之事一一道来。众僧听了无不啧啧称奇,一个小和尚口无遮拦说道:“如果不是丰月将军救你,你岂不是真的要断了命根子?”众人大笑,宝玉不恼,答道:“都说出家人清心寡欲,断了命根子,不正是一心向佛了?不如大家都去找那执刀人,给大家一一了却尘缘。”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湘云这时候绷不住,放声大笑道:“说的有理!果然二哥哥的想法超凡脱俗,只是那样的话,也许以后和尚庙跟尼姑庵干脆合并算了。”一些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一些年纪小的和尚童子尚且不知道宝玉湘云说的究竟指什么。
众人散去后,宝玉带湘云参观空空寺,相比往日的贾府,这里定是寒酸许多,但也颇有一番素净简朴的感觉,空阔的院落,寺如其名。
走到后院,宝玉湘云来到只有三面围合的最后一进院落。用灌木乔木划分出来的院内和院外,颇有泛舟观雨的感觉。不远处就是宝玉开垦的小院子,在宝玉离开的这几日,不止是哪个同门来帮忙侍弄,所以秧苗长势很好,哪怕依旧略显荒凉。
湘云蹲下,面前的水洼说明这里不久前浇过水。水流过坑坑洼洼的土壤,形成一块块小小的“湖泊”,湖泊中间嫩绿的秧苗生机勃勃。湘云向宝玉道:“快来看,你看这里的一块块水泊,像不像大观园?”宝玉对湘云的奇思妙想称赞不已,但是一想到往昔大观园的欢乐和姐妹们的飘零,悲苦涌上来,泪水欲下,湘云也察觉到似有若无的伤感,盯着地面上阳光下的水面,心思飘飘忽忽。宝玉思索了半刻,站起身来道:“须弥纳芥子,芥子藏须弥。一花一木皆有情,人何以堪?我有了一首词,是我从未填过的,待我回房录出来,给你瞧瞧,如何?”湘云道:“这样甚好,自从在海上四处航行,生活尽是酒食玩乐,已经失了赋诗联句的感觉了。”
湘云一个人在空空寺中转来转去,想着四姑娘现在该多大了,在哪里修行,也是在这样的寺院中吗?也许已经回到栊翠庵了。
正想着,宝玉拿着一幅字走过来,湘云接过来,只见上面写道:

戚氏
念当初,笑靥同数绕青竹。心诉词曲,绘兼纤手,拭疏户。依步,渡平湖,花树浅见何暖姝。渟渟滟滟空碧,历落绸云沦漪无。唇齿轻唱,低回歌婉,一如舞展蝶舒。望浮花映水,烟岚似雾,宛若流苏。
远伫,既望殊途,寸心轻吐,回首成陌路。似无悔,踏却别路,一展鸿鹄。忆柔淑,浸而别后恍惚,无悔年月日筑。但留孤独,功名何如,沧海巫山岁除。
细数彼时书,切意仍在,贪欢所无。槛外人为何事,顾迷途利禄孰在乎。昔时解袂不哭,儿女情长,终是何所误?年少多少事,泪方逐。叹平生,岁月其徂。追往事,时光夕宿。已无怨,纵襟冷衾孤。后来何必,邻笛不论,却道当初。

湘云道:“虽情真意切,却有些害了词句。”宝玉道:“事到如今,也没有人来责骂我才疏学浅,编文诌句了。”湘云道:“人非物亦非也。”
二人看着尚未成型的小园子。湘云道:“想起当年探春管家,将园内蔬菜果树包给老妈子,避了荒废,也额外赚了租子。果然又聪明又能干的一个人,如果当年她没有嫁人,也不会散得这样快。”宝玉道:“散了便散了,事情若重来一遍,又有什么可能的好结果?只可怜晴雯、黛玉她们,但她们走得早,看不见心倒也清净。”湘云道:“留下来活着的人,更辛苦。”
见宝玉不答,湘云道:“这园子可有名字?”宝玉道:“这园如此小,即便种瓜果蔬菜,也不及稻香村,何必要有名字?”湘云道:“有名字便是有了灵,你的法号莫不是叫虚灵的?我看,不如叫它‘故园’,既有照顾打理之意,也是纪念往事了。”宝玉道:“这样也好,不像大月荒国那样,为了活命,连城池的名字都抹去了。”湘云道:“这是什么道理?世上还有如此神奇的所在?快带我去。”宝玉道:“我们不还是要去云岭庵寻妙玉?”湘云道:“妙玉的事情以后再说,我们去大月荒国吧。”
说着,二人辞别了空空寺的其他同门,为顾大娘准备了薄礼,与湘云一同下山。路途遥远,天又见暗,宝玉和湘云作伴,倒也适意。路上,宝玉和说了他如何被俘被卖又被丰月解救的事。
宝玉湘云来到城门前,守卫拦住他们,宝玉想起了丰月给他的牌子,果然畅通无阻。可是他们无处寻找丰月,便四处闻讯。丰月虽然在城里家喻户晓,却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哪里。二人只得先找到一个客栈歇脚,湘云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银子付了房钱。
又过了一日,街上敲锣打鼓,人们吆喝着,围场有士兵们的训练比赛。宝玉想,说不定可以在围场上见到丰月,便和湘云往围场走来。
围场就在城内,实际上并不大,并非皇帝在野外狩猎所用,只是一大块空地而已。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但空地这边的人却看不到那边的人,可见围场之大。围场上,列队站着几十名士兵,他们经过精挑细选,来夺第一,凡前十名皆可晋升一级。
湘云和宝玉好不容易挤到前头,宝玉四处寻找丰月的影子,却没有看到人。
比武已经开始,两两一组,败者淘汰。过了一上午,围观的人离去了一小半,骄阳似火,宝玉脸上挂着汗珠。一旁湘云也是一动不动,似乎不觉得累。海上的历练,也让湘云愈发成熟稳健了。宝玉心中暗生钦佩,转念又想道:围场上此等女子,究竟是何等来历呢?
眼看场上所剩的士兵越来越少,很快便能角逐出最后的第一。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少,湘云道:“这像不像在选武状元?”宝玉道:“是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以‘状元’相称。”宝玉道:“这女子功夫如此了得,不知是什么来历。”湘云不说话,只是静静得看着远处的一招一式,似乎在暗记,若有所思似的。
很快,场上只剩下八个人,四个人,两个人,那女子最后赢得了第一,被打败的士兵们齐声喊道:“公主威武!公主威武!”湘云此时跃跃欲试,想要走上台与之比试?不料走出几步,被宝玉拉了回来。宝玉道:“我们初来乍到,还是先观察一下情况为妙。”湘云道:“我不是想去打斗,只是看到那边来了一个骑着白马的男子,像是我们要找的人。”宝玉一看,果然是丰月。

第七回 乘白风赏戏归稚园 登红楼携手扮别生

宝玉忙带着湘云绕着围场边缘去找丰月,丰月本欲向丰云表示庆祝,祝她完成了成人礼。他看到宝玉,也忙策马过来,接宝玉湘云进围场。
丰月向丰云介绍宝玉:“这是宝玉,在空空寺修行,法号是……”宝玉道:“虚灵。”丰月道:“对,虚灵。上次被贼寇卖过来做奴隶,但我见他气质不凡,于是救了出来。”宝玉道:“再拜谢丰月公子的救命之恩。”丰月道:“举手之劳。这位,是我的妹妹,大月荒国的公主,丰云。”湘云兴奋道:“幸会!我叫史湘云,和宝玉共同长大!此前在海船上漂泊了一段时间,去过不少有趣的地方。你刚才武艺真的很棒。但我只有船上工作锻炼的经历。”丰云笑着说道:“我也很羡慕可以四处游玩的人,比整天舞刀弄棒好。但是大月荒的规定是这样,公主的成人礼是要拿到士兵中武艺的第一。”
湘云道:“原来如此厉害的女子,竟然是公主。”宝玉道:“这位是十皇子,丰月。”湘云久不在文明国家生活,也忘记了行礼,好在大月荒国并没有这些繁文缛节。
待丰月丰云举行完仪式,士兵归队离去,湘云见丰月的白马姿态挺拔,便道:“这白马好漂亮,我可以试骑么?”丰月道:“无妨,但要小心,白风不那么听话。”
湘云身手也颇为矫健,一跃而上,但白风立刻察觉到并非主人,不顺从驾驭,奋力蹦跳起来。湘云吃力地抓住缰绳,折腾了一番,终于还是跌落在地。所幸丰月及时接住,没有受伤。丰月放下湘云后,安抚了一会白风,马安静下来,再让湘云试骑,果然有主人在旁边,白风顺服了许多。但湘云不满足,想策马奔腾,丰月担心她再度被甩下马来,便和她共骑一马。向外跑了一圈。
两人骑马奔出,宝玉和丰云在原地等候。丰云向宝玉道:“不如你也骑一回试试?城中的子民无论男女,自幼习武,因为外面战乱频多,流寇四起。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打小生活在安稳的环境里?”宝玉道:“确是,但往日的安乐也早已经过去了。”丰云道:“看你仍旧穿着袍子,骑马需要换上裤子,我去让他们士兵给你找一件。”说着她让身边的侍从去取衣服和马匹,不一会,准备都齐全了。
四周空旷没有房子,宝玉拿着衣服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换。丰云便让四名士兵用披风围出一个方形,让宝玉进去更换衣服。宝玉忙活半天,终于勉强换好。遮盖撤去,丰云看到宝玉身高臂长,腰腹瘦削,模样可人。
这身装束,本是适应骑马打仗的。衣摆短,有腰带束缚住,颇为干脆。下身裤子紧身,但有弹性,轻薄且暖。但正是这种紧身的裤子,让宝玉再次想起他此前想过的念头来。他看着丰云穿着差不多的服饰,却利落干练,线条流畅优美,上下身平衡对称。而自己身下这二寸长的腌臜东西,皱皱巴巴,歪歪扭扭,悬于两股之间,好不别扭。坐下需要岔开双腿,站着总有着一块凸起。一块多余的腐肉,竟然此般不便、不美。宝玉想道:前番如果丰月没有及时救下他,割去倒也好了。
宝玉也上了马,士兵牵来的马不如白风那样性子烈,宝玉很容易便掌控了,也骑出去转了两圈。在马背上上下起伏的感觉,有些像飞翔。和平日里在荣府所骑并无明显不同,只是马儿更无拘束,还有这身装束给了他不一样的感受。
他远远地看到湘云和丰月回来了,脸上洋溢着笑容。骑马对宝玉来说虽然不那么新奇,但对湘云来说,先是做闺中姑娘,再是在海上游历,难得有此机会。宝玉也掉头和他们一起折回。
下了马,湘云兴奋的神情仍未平复。丰月说:“最近路过的戏班进城,不如共同一睹为快?”湘云宝玉都拍手称是。
戏台是临时搭建的,戏班子随身带着帷幕等物,木材在稚园现场砍伐。稚园不大,但也只是相对于大观园来说。在这个小城之中,能辟出这样的一个肃静园子,周围绿草亭台掩映,浓荫覆地,也颇不容易。他们赶到时,戏台子已经差不多搭好了。
十皇子和公主有专门的观看位置,他们让宝玉湘云跟着坐在一起。片刻,便有一英气逼人的小生上场,唱道:“若非天时运不济,何奈小将征荡寇。百万疆土无人问,皇臣文武退拱手。战场烟尘古来多,残兵泣血城难守……”宝玉想起了琪官,当时把袭人的汗巾子送给他,自己则留下了“茜香罗”,没想到却埋下了祸根,如今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没多久,这戏中的小将,便战死沙场。武旦出场道:“谁不知阿哥本领高,奈何面对千军万马仍难逃,我自知本领不高气不长,也愿接替哥哥战一遭……”
湘云悄声对宝玉说:“是不是有些像杨家将?或者花木兰?”宝玉道:“也许他们这里并不知道什么杨家将花木兰,只是世上的故事大抵相类罢了。”
一旁的丰月一动不动看着台上的戏子,眼泪仿佛要滴下来了。丰云也感慨万分,宝玉没有冒昧问是什么原因。
唱了一会子,观众意兴阑珊。保家卫国的题材,在大月荒国总是既受到欢迎又让人格外伤感。每家每户都是因为战争死去的人,
丰月先行离开了,可见他是格外地伤心。丰云道:“你知道,为什么丰月是‘十皇子’?因为我们的九个哥哥都已经战死了。”湘云忍不住叫出了声,众人侧目。宝玉道:“原来在这城中生活也如此不易,本以为我在空空寺足够清苦了。”丰云道:“在寺庙中修行虽然清贫,但是也与世无争,没有太多纷扰,没有残酷的斗争、杀戮。出家人可以不吃肉,但在这里,不杀生就很难保证不被别人杀。大月荒国的人民也想变得更加强大。”宝玉道:“强大就意味着要杀别人吗?是否有不互相打扰的方法呢?”丰云道:“也许未来会有吧,只是现在我们只能这样活着。”
临别时,宝玉对丰云道:“也许我和湘云,还有另外一个儿时的友人,也可以为你们演一出戏,兴许会比今天的要轻松许多。”丰云与之约定好了。宝玉和湘云告辞,过一两天再去找妙玉。
又过了几日,他们来找妙玉。云岭庵的环境格外清冷。宝玉到了门前敲门,许久无人应,湘云等得不耐烦,便用脚狠狠一踢,却把门踢开了。原来云岭庵大门并未上锁。二人走进院中,发现此处相比空空寺,更是凄清异常。湘云唤道:“妙玉!妙玉!”无人应答,只闻回声。
二人搜寻半日,仍未见有人在此。宝玉忧心挂在脸上,担心前日那贼寇复归,将妙玉再次掳了去。正担心着,只见妙玉从门外进来,妙玉看到湘云宝玉二人前来,又是惊,又是喜。宝玉问为何云岭庵如此冷清,妙玉道:“云岭庵本就无人,师傅云游四方去了,庵中也并无仆从,周围城中女子也少有出家念佛的。”又寒暄了一番,宝玉说明了来意,妙玉道:“既然已经落到着九州偏隅,也不必拘泥什么,能演个什么角儿自然极好。只是,不知道你们可有本子?”湘云道:“离落时匆忙,哪有机会带什么本子。无非是脑中还依稀记得当年园子里演过的几出戏罢了。”妙玉道:“我这里倒是有一本,但要删改精简一番,如何?”二人都拍手赞成。

第八回 双云临水别赴远景 两玉入梦坐悟迷津

于是三人拿出纸笔,借了《怜香伴》的旧题和人物,删减了结构与情节,大致润色了唱词。摒弃礼曲牌唱腔,也不管合辙押韵,自是融入了诗韵词风为最高。
三人约定好日子,来找丰月风云。宝玉提前了几日来到上次他买衣饰的店前,老板娘知道他是丰月的客人,爽快地答应帮宝玉做好三人的戏服。这日,五人来到稚园当中,上次的戏班子早已离开,但戏楼仍未破拆。宝玉道:“你们兄妹二人,想必没有听过我们小时候常听的戏,这下就嫌丑了。”丰月道:“有幸得见,也多亏时运。”湘云自顾自摆弄着定制好的戏服,而妙玉则盯着丰云若有所思,心想,这个女子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丰云早就认出妙玉便是那日在森林中所救的女子,于是并不与她对视,心里想道:原来她竟也是出家之人,难怪气质超凡脱俗,又与宝玉自小相识。丰月和宝玉说了一阵,便去和湘云一起整理衣服,湘云二话不说将其中一件披在丰月身上,竟觉得十分好看。
待三人换好服饰登台,因湘云自是蜂腰猿臂、鹤势螂形的女子,便由她演了范介夫,果真英气逼人。宝玉自小生得唇红齿白,身材瘦削,行路说话,都混合了男子和女子的神韵,于是演了崔笺云。那妙玉自是纯净洁白的一个,举止身姿皆是摇摇晃晃温柔动人,于是演了曹语花。
范介夫是扬州一书生,与妻子崔笺云刚成好事,新婚满月,崔笺云去雨花庵烧香,偶遇了曹语花。
曹语花小她两岁,身上却有一股奇异的清香。只见宝玉唱到:“风从花里过来奇,何事香中带粉脂?嗅来自己香难觉,喷入他人鼻始知。暗中但觉香浮动,认处难分影是非……”而曹语花从三言两语中,便爱慕上她口中的诗语,参军俊逸,开府清新。可是上香事毕,崔很快便要离去,二人皆不舍,妙玉唱道:“谁称可意儿,叹知稀!苍天不闰佳期,叹无情,日已经西。知音忽下琴边泪,恨隔远,怪逢迟。”宝玉也唱道:“割绸缪,且暂离。全凭你菩心缩就相思地,救苦难,舍慈悲。愁只愁良缘不继,预想着将来泣别,也似今日!”
崔笺云回家见了范介夫,丈夫对崔,新婚燕尔,百般爱慕。湘云道:“金风到处冷飕飕,洞房偏喜春留。去春此日正悲秋,独倚书楼。欲托云中青鸟,传言天上仙俦:温柔乡里近封侯,不羡瀛洲。”怎可奈,崔笺云闻着衣裳沾染的香气,仍想起语花,宝玉唱道:“脂香甜净,云香瘦韶。笔花可似语花娇?笺云当作巫云绕。”
可幸的是,二人终有了再见的时日。宝玉唱道:“不似夫妻合肚肠,欢同枕簟心才畅。生不分离死也双,(不见)英台山伯旧同窗?”妙玉唱道:“我也想与她生同地,嫁并归,吟联席。”宝玉道:“兄弟姐妹还好许得,夫妻怎么许得?生不知那个是男,那个是女?或者我做了丈夫,她做了妻子也不可知。就是他做了男子,只要像今生这等才貌,我便做她妻子也情愿。”接着又唱道:“这雌雄尚渺茫,莫愁凰,未必她是梁鸿我孟光。但愿她来生不改风流样,我便失却便宜也不妨。”妙玉道:“你看他这等装扮起来,分明是车上的潘安,墙边的宋玉,世上那有这等标致男子?我若嫁得这样一个丈夫,就死也甘心。”宝玉道:“我痴长一岁,愿该我做丈夫。我虽不是真男子,但这等打扮起来,又看了你这娇滴滴的脸儿,寸心空自痒。”妙玉唱道:“好一似红杏墙头,一点春情难自防。”
崔笺云和曹语花唱了一番,回家便引起了范介夫的猜疑。丈夫发现后,便想方设法让语花也嫁给她做小,语花和她父母皆不愿,范介夫扬言要告发她们两个做的“丑事”,崔笺云心生怨恨,终于,经过精密筹划,二人逃离的丈夫和父母,私奔独自生活了。正是那:
“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三人演完,额头上都生了细密的汗珠。丰月从台上下来,对湘云说:“你的男装扮相真真美极!”湘云大笑道:“宝玉才叫美呢,你看他身上着的裙子,长袖翩翩,绕结发辫,好一派优雅婉尔的气质。”说得宝玉也羞红了脸。但是让宝玉不自在的不是湘云的调侃,而是他穿着女子服饰,演了崔笺云,却像将整个身体刻在那个书中人物里一般。那举手投足和一唱一和,都让宝玉感到相当的自在,哪怕是和妙玉对唱,也和平日里的“姐姐妹妹”不同。身上的衣服,虽然仍旧是裙袍,只是颜色浅了些,少了腰带,多了头饰,但还是给宝玉相当大的冲击。宝玉觉得她前生就是这样生活的,甚至在大观园里也是如此,周围女子众多,胭脂裙裾见怪不怪,哪里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有机会和她们做“真正的姐妹”呢?但毕竟大观园已经远离,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再也没有机会做“真正的姐妹”了。想到这里,宝玉不禁流下泪来。丰月和湘云忙劝宝玉,但竟不知为何,湘云以为宝玉穿上女衣,便如潇湘妃子伤心,跑来洒泪来了。
而这边,妙玉和丰云也终究是对视上了。妙玉想起来,丰云就是那天在树林里保护她的黑衣女子。只是如今穿着更显干练,素净高雅,头上簪子闪亮,有些看不出来了。丰月抢先说道:“莫非你就是那天在树林里……”妙玉答道:“没错,是我,妙玉。”妙玉一边说,一遍看着丰云的眼睛,那眼神似乎要把丰云看穿了,丰云甚至有些瘆得慌,忙去安慰宝玉,不知道宝玉哭泣究竟为何缘故?
宝玉迟迟不说,任凭泪如雨下。湘云讲了一个笑话,逗得丰月、丰云、妙玉都哈哈大笑,宝玉只是不笑。最后无法,他们四人只好在一旁守着。而丰云为了躲避妙玉的目光,和湘云攀谈起来,发现她竟然也是一个极其豪爽的女子,和丰云一样。湘云道:“我虽然各种武艺比如公主你,但是我会在海上驾船、捕鱼,去过许多个叫不上名字的国家,他们那儿的话我甚至一句也听不懂。”湘云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不止丰云,连妙玉都听得心生向往。只是丰月略显伤感,他道:“外面终是再丰富多姿,也不是久留之地,和我们大月荒国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不要互相攻伐,就好了。”而丰云被湘云的灵气所感染,当面虽然没说,却邀请湘云留在城中住几天,她定会像姐妹一样待她。
丰月专门派人送了宝玉和妙玉分别回去,宝玉刚到空空寺,众僧道见他穿着软糯浅淡的衣服,皆以为他犯了“色”戒,不敢与之过近。宝玉也稍微又些心灰意懒,修课与打坐皆不管了。只是每天穿着女子式样的衣服在寺里转,丝毫不避嫌。众僧道对宝玉也越加反感,只等脱脱道人回寺,将他打发了出去。
忽一日,湘云和丰云来拜访,宝玉便振作起来一回。原来,丰云决定不做公主,要随湘云一起重新回到海上。正逢明天或者后天便有商队在梦津停靠,她们准备“私奔”。这是妙玉突然来了,原来不是巧合,是丰云派人接了她来的。妙玉道:“也并非‘私奔’,光明正大地走,何有‘私’一说?”宝玉道:“你的父王,还有丰月,他们不阻拦么?”丰云道:“他们自然是舍不得我,但是我不像哥哥那样要带兵打仗,继承王位,为子民负责。他也祝福我们,为我能有他没有的自由而高兴。就算死在海上,也比某天战事来临,被流矢射中好得多。”宝玉道:“我也为你们高兴,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祝福,云姑娘,且把这通灵宝玉收下,古人云:穷家富路,将来总有用到的时候。”湘云起先再三推脱,坚决不受,但看宝玉的样子,就算她不收,宝玉也不会爱惜它了,便收在贴身的包袱里。
在宁水梦津,宝玉和妙玉送别了湘云、丰云。宝玉像是虚脱一般盘腿坐在地上,妙玉问道:“宝玉,你这般究竟是为何?”宝玉不答,只是静静闭上双眼。天色渐晚,妙玉只得先行回到云岭庵。第二天一早她急切赶往空空寺,发现宝玉还没有回来,一连数月,妙玉也只得放弃。
又不止过了多少日子,忽一日,妙玉听到宝玉敲门,她急忙打开,却只见宝玉身着一袭素衣,纱绫裙摆随微风飘动,黑色发髻着绮玉簪钗,身姿也格外妩媚动人。看着这一幕,妙玉直想起当年宝玉登台扮演的崔笺云了。宝玉道:“姐姐,姐姐。”张口竟然也是女子一般的声音,妙玉从梦中起身,坐在床上,方觉是一场幽梦。但妙玉细想,似乎又明白了什么似的,嘴角挂着笑,重又睡去了。

庚子冬月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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