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的一部小说叫《阿修罗》,告诉我们:女孩在年少的某个阶段,对事物看得很透彻清楚,但又充满天真的残忍。当你失却了这种透彻和灵感,就长大了。
透彻又残忍,我有过这个时候。这种透彻毋宁说是一种敏感,敏感到看到某种预示就能预见到结果,就像小说中的女孩,还一度以为自己有神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只有自己知道。
当别人把我当作可哄可骗可欺的小孩子时,我对几乎所有人充满恨意。
大人的可恨在于,他们明明知道某件事会让你难过让你伤心,可他们就想要达到这种效果。大概一二年级的时候,也许更小,去亲戚家做客,电视上有则新闻说是某人吃某种东西中毒了,在大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可能实在想体现一下存在感,我就编造了个故事说自己认识有人吃这个东西死掉了。其实,是一则无伤大雅的小插曲,他们明明可以放过我,一笑置之。然而,大人们居然开始讨伐一个小孩——“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发生的?”、“你怎么知道他是吃这个死掉的?”……我才多大呀,他们终于让我流着眼泪、羞愧难当的承认自己是编造故事、承认自己撒谎了、承认自己是个坏小孩。我当时就觉得,自己太蠢了,大人是不能讨好的,他们在小孩子面前的优越和专制丑恶不堪。大概从认识到这件事开始,我就拒绝讨好大人。像阿修罗一样,清醒而冷漠。在他们的怒吼、眼泪、体罚、嘲讽中,我总能看到无知、自私和虚伪。
小孩子的孤独是大人不能理解的——周围全是大人,他们的坚硬高大、难以撼动,像堵围墙。所以小孩都盼望长大,跳出这堵墙。可童年的太阳和时间都走得太慢了,悠悠长长,白天长,一天都能有太多起起伏伏,夜晚也长,做了好几轮的梦,醒来时天还是黑的,清冷的月光照进窗子,简直让人心生绝望。没有大人有耐心讲完一个长长的故事,也没有任何人想了解小孩子的爱恨。在小孩子眼里,几乎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时间都是同质、等价值的,而大人强行用他们的功利和专断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挑挑拣拣。
小时候很喜欢安徒生童话,童话里有很多孤独的小女孩,深海中暗藏心事的海的女儿、被女巫化为野天鹅而不能说话的公主、黑夜里卖不出火柴的小女孩……大人们不明白这些一点都不快乐好笑的故事为什么会让孩子着迷。只有在围墙里的阿修罗才理解这些童话里的女孩们,也了解了自己的处境。
什么时候自己的恨意消失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渐渐的过程,就是在尝试攀爬围墙的一次次失败中,一次次见识到那围墙的“缝隙”,透过缝隙看到外面什么都没有,依然是一堵堵围墙。渐渐意识到,不仅是自己被围困,所有的人都被围困。恨意的消失就是阿修罗蜕变为人的过程,锋芒和敏感被一种宿命式的无奈和无力改变。
曾经作为被围困的阿修罗,我以为自己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才能活下去,也觉得自己脆弱的不堪一击,需要像刺猬一样保护自己。经过很多事,我才明白,只要一点点爱人就能活下去,不怨天不尤人地默默承受生活和命运施加的苦难折磨是生而为人的尊严。
那堵围墙我再也没有试图推倒或者翻越了,我已经长高到与围墙平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