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李靖,我们可能会想到两个人物形象。主要的区别嘛,就是其中的一个托塔,另一个不托。当然托塔的那个活在神话故事里,不托的则是在历史中真实存在过。
当然有人可能会反对,认为二者最大的区别不在于托不托塔,而是一个乃千古名将,号称战神;另外一个不但虚荣无情,更是废材一个,到了战场上就是挨揍的货,最擅长的就是逃命和到处搬救兵。
这么说貌似很有道理。不过事实上说这俩李靖就是一个人也没错——自唐中期以后佛教在中土大兴,而初唐名将李靖也恰在此时逐渐被神化。于是便有人将佛教的护法神毗沙门天王与李靖的形象合二为一,这才有了后来为人们耳熟能详的“托塔李天王”。
不过还是有古怪。现实中的李靖以其无与伦比的军事才华彪炳史册,辞世仅百年就能位列武庙十哲,在此后千多年间一直是中国古代名将的杰出代表。可为啥托了塔、成了神以后,这货就摇身一变成了百无一用的猪队友?而且还在今天的影视作品中经常作为搞笑人物登场?
这不是后人在恶搞先贤,而是李靖就是这么个令人无语的矛盾体:上了战场就是神,下了战场就像遭了瘟。我们甚至可以这样总结李靖的一生——在他79年的人生中(当然是指在战场之外),每当面临事业和生活上的重要抉择时,哪怕在100个选项中有99个都是安全的、正确的,而且还是自带语音提示且童叟无欺的那种,这货都要义无反顾的扑向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这样的极品能活到年近耄耋脑袋仍稳稳的长在脖子上,而且还能身居高位,唯一可解释的理由就是他碰上了一个好主子。而且更令人感慨的是,这个主子还不是李靖自己选的。
雪夜破襄城,居然是李靖名正言顺身为主帅的“首战”。
李靖的人生巅峰,无疑是“雪夜破襄城”。
华夏农耕民族与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持续了数千年之久,看似前者负多胜少,其实这是种片面的印象。如果是正面硬刚,我们的祖先凭借着兵员、装备以及纪律的优势从来不怵那些恍如乌合之众的蛮夷,哪怕是让“弱宋”的帽子戴了千年的两宋军队,在直面契丹、女真和蒙古大军时也照样能打得有模有样。可问题是那些自诩彪悍的蛮夷军队最擅长的从来不是正面厮杀,而是仗着骑兵的优势放风筝、躲猫猫。这样一来中原军队严重依赖后勤和缺乏机动性的弊端就暴露无疑,往往陷入打赢了追不上、追久了饿肚皮、想撤退又逃不掉的尴尬境地,弄不好就是全军溃散甚至覆没的结局。最典型的倒霉蛋就是汉将李陵——明明他麾下的将士能以一当十,却被匈奴人的游击战术不断拖瘦、拖垮,最终被迫降敌,留下了千古遗恨。
所以从匈奴到蒙古,中原王朝只能凭借国力上的优势与其比拼消耗,一仗打个几十、上百年都是常事,最好的结局也往往只能是将其逐走或迫其降顺而已。而能依靠劣势兵力,仅凭一战之功就将一个王朝的最大外敌击垮,令其在50年内无所作为,李靖堪称史上第一人:
“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书名竹帛。卿以三千轻骑深入虏庭,克复定襄,威振北狄,古今所未有,足报往年渭水之役。”(《旧唐书·卷六十七·列传第十七》)
而在此战中,李靖的战前准备、战机把握以及战场指挥有如神迹。更神的是,这居然是李靖第一次以主帅的身份指挥如此规模的战役。
昔日西汉的霍剽姚年仅17就敢奔袭800里获封冠军侯,隋朝的卫王爽在弱冠之年就能大破突厥沙钵略汗,李靖首次担任主帅就能立下如此殊勋,莫非也是一员“小将”?
非也。唐灭东突厥之战发生在贞观三年(公元629年),此时的李靖已经年近六旬,搁在今天差不多就该退居二线,开始规划自己的退休生活了。
那么是大唐朝的皇帝没有识人之明、用人之度,更无驱人之威、容人之怀,不能服人以德?这就更扯了。唐高祖李渊和唐太宗李世民均为少有的明君雄主,武德、贞观年间大唐王朝人才鼎盛、灿若星河,堪称史上罕见,便是号称野无遗贤也不为过。而且李靖的军事乃至政治才华早就为朝野所公认,初唐四大名相之一的王珪就曾坦言:“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旧唐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且不提后来把李靖夸得人间少有、天上无双的李世民,他老子李渊尽管对李靖一肚子不满,但仍一口断定这家伙绝对是个天才,就算比起古之名将亦毫不逊色:
“帝(李渊)叹曰:‘靖乃铣、公祏之膏肓也,古韩、白、卫、霍何以加!’”(《新唐书·卷九十三·列传第十八》)
人人都知李靖好,可就是没人用他。难道大唐朝的人才已经多到可以随便浪费、可以“就是玩”的地步了?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李靖年近花甲都当不成主帅,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大唐朝并不缺乏帅才,尤其宗室当中更是名将辈出。那位武德年间的秦王、后来的贞观大帝就不用提了,大唐帝国的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要论起大唐第一名将来,还真没人敢跟他面前蹦跶。而河间郡王李孝恭更是几乎以一己之力平定了整个南方,想当初李靖都得蹲在这位李世民的堂兄麾下打工。除此之外,李道宗、李神通都是一时之选,废太子李建成活着的时候也能大杀四方,风头比起他那个天才二弟分毫不让。更别提还有个少年天才李道玄,若非他英年早逝,恐怕贞观年间的李靖、李世勣、侯君集等非宗室名将都可以歇菜了。
便是老李家的闺女都巾帼不让须眉,比如那位著名的平阳昭公主。可以说李渊晋阳起兵后能顺利的攻占长安,谁的功劳也比不上这位彪悍的大唐公主。
大唐帝国可以说算是老李家的私产。在自家人可用、好用还用不完的情况下,为啥非得用外人?
可是当自家人忙不过来的时候,还是放着李靖不用,这就有些古怪了。比如武德八年(公元625年)突厥颉利可汗进犯太原,慌了手脚的李渊即便任命李靖为行军总管紧急驰援,但仍归并州总管任瑰辖制。结果任瑰一通瞎搞弄得唐军差点全军覆没,李靖全力维持也只能保全了本部而已。
为啥李渊宁可信任庸才任瑰也不重用李靖?这事还得从后者的自身找原因。
李靖在成为战场上的巨人之前,一直是仕途上的侏儒。
李靖,字药师(也有说法是本名药师),出身陇西李氏丹杨房——从这个角度上,他还算是李渊、李世民父子的远房亲戚。不仅如此,李靖的父祖历仕北魏、北周和隋朝,均是刺史、太守级别的高官,舅父韩擒虎更是官封上柱国、爵拜寿光县公,是隋朝屈指可数的名将之一。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出生和成长,李靖理应对官场上的人情世故并不陌生,属于天生赢在起跑线上的那类人。
只可惜李靖的脑回路天生就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在俺们东北方言中,经常用“隔路”来形容一个人的想法和行为违背常理,总是让人莫名其妙。而李靖,就是一个非常、十分、特别隔路的家伙。
李靖自幼就以才华出众闻名,韩擒虎就曾预言这个大外甥将来的成就必然超过自己,“可与论孙、吴之术者,惟斯人矣”。而当他赴长安游历、暂时栖身大隋朝头号权臣杨素门下时,后者更感慨这个小年轻将来必然能取代自己的位置:“素尝拊其床谓靖曰:‘卿终当坐此。’”(本段皆引自《旧唐书·卷六十七·列传第十七》)
结果正处于荷尔蒙分泌最旺盛时期的小李子,压根对取代老杨毫无兴趣,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杨素身边的侍妓红拂(本名张出尘)所吸引。于是这位后来以用兵神出鬼没著称于世的大唐军神就搞了一出堪称鬼才的神操作——拐了红拂私奔了!
李靖这事干的吧,让人无语至极之余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为啥这么说?杨素这人虽然贪权好奢、私德不佳又擅长贪污腐败,但却性情豪爽大度,尤其以善待和提携后辈著称,在女人方面更是大方得出奇。想当初老杨灭陈时顺手抢跑了陈后主的妹子乐昌公主,还对其非常宠爱。结果等公主的前夫找上门来,杨素又非常大方的将媳妇物归原主,并贡献了成语“破镜重圆”;此后又有内史令李德林的混账儿子李百药听说老杨家后院美女如云,就打算顺走仨俩的弄自己家玩去。结果东窗事发后,老杨爱其才,非但不追究,还赠以钱财美妾顺便替他求了个官做,于是又得了个“成人之美”的好名声。
因此以杨素对李靖的看重,只要后者有所请,老杨为了招揽一个青年俊才怎么会舍不得区区一个侍妓?要知道这家伙养在后宅里的乐妓小妾超过四位数,还差一个张红拂?
在战场上算无遗策的李靖居然干出了这种蠢如鹿豕的破事,腹黑的杨素还没忘笑眯眯的替他补上一刀——追究当然是不会追究的,还举荐李靖出任马邑郡丞,而后者还真就腆着个大脸去上任了……
这则“红拂夜奔”的轶事彻底坐实了杨素作为绿帽之王……呃,是胸襟广阔、爱才惜才的美名,却成了李靖一辈子都摆脱不掉的羞辱。日后只要提起这档子破事,哪怕杨素坟头上的草已经长得老高,人们还是会觉得老杨无论在智商还是情商上都在将小李子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李靖到底是哪年当上了马邑郡丞今天已不可考,但可以大致推断——杨素卒于大业二年(公元606年)而李渊太原起兵发生在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即便是老杨在临死之前推荐了李靖,也意味着这货至少在11年内(大概率还不止)原地踏步,没捞着升官。
要知道大业年间可是个风起云涌、英雄辈出的大时代。昔日的泥腿子转过头就称王称帝根本不算啥新鲜事,就算老老实实的蹲在体制内也躲不过无数升官发财的机会,可为啥李靖就升不了官?还不是这货不会当官,总讨人嫌?
眼瞅着自己都快奔50了,昔日的青年俊才沦落成了庸碌中老年,李靖终于按捺不住,打算找个机会飞黄腾达一下。
机会很快就来了——当然,这是李靖自以为的机会。
此时的大隋朝早已风雨飘摇,皇帝杨广还被撵到了江南一隅成了中原争霸战的看客,事实上已经名存实亡。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太原留守的李渊也动了心思,开始上蹿下跳的张罗起兵造反,李靖作为其下属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小李子……呃,应该是老李子一下子就激动了:这得告密啊,必须得告密!
各位看官是不是又被李靖的脑洞惊呆了?咱先别管这货是咋想的,就算他成功的从马邑(今山西朔州)跑到了扬州,已经自身难保的杨广能怎么处置远在2500里地之外、中间还横亘着无数“敌占区”的李渊?难道开着飞机去轰炸?
也只有李靖才能想出这么鬼才的主意,而且还义无反顾的坚决付诸于行动——话说这货后来可是号称战神唉,识大势、断大局不该是他的基本素质吗?怎么能做出这种连二傻子都不肯干的选择?
结果李靖前脚才跑到长安,李渊后脚就领着大军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还把他抓了俘虏。当时长安城里的高官权贵被李渊抓了一大堆,不过大家彼此间要么有着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要么做过同僚,关系都不错,所以说说情就大多被放掉了。据野史记载,当时唯二无人问津的,除了刨了老李家祖坟的阴世师外,就剩下个李靖。
可见这货做人、做官做得有多失败。
于是李靖就被押赴刑场砍脑袋。如果他就这么死了,不管怎么说在史书上也得留下一笔忠于旧主的美名,可是临到刀挨脖子了,他又怂了,开始大声呼救:
“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暴乱,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旧唐书·卷六十七·列传第十七》)
长安初定,人心不稳,李渊本就不打算大开杀戒,连阴世师家都没斩尽杀绝。既然李靖认栽,于是就放了他一马,不久后秦王李世民还将其召入幕府,当上了亲卫官。
倒霉了大半辈子之后,李靖终于学乖了一阵子。
经历了好悬被砍了脑袋这惊魂一幕之后,李靖终于学乖了些,起码认清了谁才是他的大老板,知道了该老实打工,别总是胡思乱想然后瞎搞。
于是李渊很快就给了他建功立业的机会。
武德三年(公元620年)正当李世民跟王世充决战时,南梁萧铣却不甘寂寞的横插了一脚,偷袭大唐的峡州(今湖北宜昌)。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惹毛了的李渊分别以赵郡王李孝恭为荆湘道行军总管出夔州,庐江王李瑗为荆郢道行军元帅出襄州道,黔州刺史田世康出辰州道,黄州总管周法明出夏口道,分兵四路围殴萧铣,非弄死这货不可。而李靖则被任命为行军总管,归李孝恭指挥——不过这也不算啥重用,因为这样的总管,李孝恭麾下足有12个。
可能是李靖觉得作为一个大唐王朝的新丁应该脚踏实地,不要轻易冒险。也许是那个相当于半吃瓜群众的职位让他有些意兴阑珊,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这货的脑袋里又冒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所以他打起仗来安全第一,行动磨磨蹭蹭,被萧铣堵得好半天不能寸进。
本来就看李靖不怎么顺眼的李渊闻讯大怒,跳着脚要宰了这个反骨仔:
“进至峡州,阻铣兵不得前。帝谓逗留,诏都督许绍斩靖,绍为请而免。”(《新唐书·卷九十三·列传第十八》)
又差点挨了刀的李靖,吓得立马跟变了个人似的,先是以800人奇袭大破开州蛮兵,紧接着又设伏杀其头领、俘敌5千。这下李渊满意了,把李靖一通猛夸、表示既往不咎不算,还觉得他的水平比李孝恭高太多了,干脆“三军之任,一以委靖”(《旧唐书·卷六十七·列传第十七》)。因此,后来唐军能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将南梁这个南方最大的割据势力吃得渣儿都不剩,基本都是李靖出力,李孝恭就是挂个名而已。武德六年(公元623年)平定辅公祏之叛又是这俩老搭档出马,而且分工依旧——李靖干活,李孝恭躺着就把功劳和名声都赚到了。
但不管咋说,起码名义上的主帅还是人家李孝恭,李靖依旧是个卖苦力的。
紧接着他需要面临的一个重大考验就是玄武门之变,而一向霉运缠身的李靖这次的运气却不错。为啥?因为还没等李世民跟他兄弟大打出手,李靖就已经被李渊任命为“权检校安州大都督”给撵出了长安。话说唐时的安州就是今天的湖北安陆,不过李靖这个安陆军分区司令员也就是挂个名,实际上被打发到了1500多里地外的太谷(今山西晋中)跟突厥人顶牛,恰好完美错过了这场最终影响了大唐朝国运的宫廷政变。
不过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李靖人不在,但是态度必须得在。可是在这一问题上,史书上的记载却大相径庭:
“世民犹豫未决,问于灵州大都督李靖,靖辞;问于行军总管李世勣,世勣辞;世民由是重二人。”(《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一·唐纪第七》)
“太宗惧,不知所为。李靖、李勣等数言:‘大王以功高被疑,靖等请申犬马之力。’”(《旧唐书·卷六十四·列传第十四》)
如果要是让我二选一,那么我信《旧唐书》。为啥?除了司马光这货有总爱往史书里掺自家私货、经常篡改历史的恶习外,还因为在这两段记载中都提到了李世勣,而且这两位初唐名将的表态还总是一致的。
为啥要提这茬?尽管经常有人认为李世勣在将才军略上稍逊于李靖,但要论到政治智慧和谋身之道,那么后者连跟在前者屁股后头吃土的资格都没有。而李世勣最厉害的一点,那就是从不犯错而且从未站错队。要不后人咋会以他为原型塑造出个跟诸葛亮一般“多智近乎妖”的军师徐茂公?对此,唐高宗李治就深有感触:
“勣奉上忠,事亲孝,历三朝未尝有过,性廉慎,不立产业。”(《新唐书·卷九十三·列传第十八》)
正是这种“廉慎”的性格使得李世勣成为初唐功臣中,罕见的能历经高祖、太宗、高宗三朝都备受尊荣的范例,在战场上的表现更是得到了李世民“不能大胜,亦不大败”(《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七·唐纪十三》)的评价。所以不管哪种记载才符合史实,反正李世勣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点无须质疑。
而按照司马光的说法,李世民在干掉自己的大哥和三弟之前,还傻乎乎的跑去问李靖和李世勣有啥想法,这简直扯得不能再扯了——虽然当时大家都知道李家哥仨的矛盾已不可调和,但玄武门之变仍是场在极端保密情况下骤然发动的突然袭击,这是其取得成功的最大保障。在这种情况下,李靖和李世勣又非秦王府嫡系,李世民怎么可能主动去征求他们的意见?万一这俩货跑去告密,那岂不是自寻死路?以李世民的雄才大略,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蠢事?
况且二李远在并州,又不可能明目张胆的横跨千里之地擅自带兵进京助阵(那也太小看李渊对于大唐朝的控制力了),所以李世民的脑袋得进多少水才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正在一起搭伙的李世勣拉着李靖主动向李世民表忠心。这么做的好处是大大的,坏处几乎没有——一旦李世民赢了,这就相当于提前站队、表过了忠心;就算李世民败了那又如何?“请申犬马之力”怎么理解都行,二李可以自辩本意是“要文斗不要武斗”,而且人家确实也没跑去玄武门舞刀轮枪啊?所以就算因此倒霉,也没多严重的后果,起码比不表态和表错态强出太多了。
事实也不出二李所料,李世民果然对他们的表现非常满意,登基后不吝重用,这才有了贞观年间二李包打天下的盛况。
依旧不断给自己“加戏”的李靖,李世民能忍住没一刀剁了他,实在是脾气太好。
有了好兄弟李世勣帮忙,李靖终于做出了人生中最正确的一个选择,这才有机会一战灭掉东突厥、二战大破吐谷浑,成就了他战神的美名。
不过一旦不得不只能自己做选择时,李靖在战场之下的智商和情商就又跟不上趟了。于是在上述两战之后,这货统统遭到了弹劾,而且被弹得灰头土脸。
第一次挨弹,是御史指控他在打跑了颉利可汗后,放纵士卒大肆劫掠财物。话说大家都知道唐军很能打,士卒“闻战则喜”,这是为啥?因为大唐实行的是府兵制,府兵们平日务农,战时为兵,而且每逢征战需要自备“随身七事”——也就是说府兵打仗所需的衣食、随身武器以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用具都得自己出钱购置,只有重兵器、甲胄和战马才由官府配发。而府兵出战是没有军饷的,政府则以授田、减免税赋和伤亡抚恤作为补偿。
府兵出战要冒着生命危险,不但得倒搭钱,还耽误种田,岂不是个赔本买卖?这样谁还愿意为国征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按照大唐默认的潜规则,每次战后缴获的战利品,大头都要封赏给出征将士,这样一来府兵们每次出战的所得,大概相当于种田一两年的收入,如是大胜则收获更多。所以府兵们打仗才有劲头,因为要是消极怠战打了败仗,小命能不能保住另说,起码这趟出来就亏大发了。
这也造成了另一个弊端,那就是大唐将士的军纪堪忧。尤其是战后劫掠、盗取财物的事件屡禁不止,不少名将如侯君集等都在这个问题上栽过跟头。可问题是李靖一向治军严格,想当初平定萧铣时还曾因拒绝麾下抄没降人财产,而获得“号令严肃,军无私焉”的好评,怎么这回也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
不过要是联想到李靖的舅父韩擒虎的脑袋上也曾被安上过同样的罪名,事情的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
“有司劾擒(虎)放纵士卒,淫污陈宫,坐此不加爵邑。”(《隋书·卷五十二·列传第十七》)
当年老韩在灭陈之战中立下大功,于是就搞出个幺蛾子自污一下,省得大老板杨坚闹心他功高震主想造反啥的,因此得了善终。而李靖一战解决东突厥,功劳之大可不是灭掉南陈那个苟延残喘的南方割据小朝廷能比的。于是这货弄不好又犯了老毛病开始胡思乱想,担心皇帝猜忌他,就效舅舅的故智往自己头上浇了一盆脏水,以求让李世民放心。
可问题在于当年的老韩出身高、资历深、人缘好,又立功无数,门生故吏遍布军中朝堂,这才有了让杨坚猜忌的资格。可李靖有啥?既不是李渊的铁杆,又不是李世民的嫡系,人际关系搞得不咋地,亲信党羽没处找,想结党都拉不到几个人头……李世民就算是疑心癌晚期,估计都懒得在李靖身上花什么心思。
有人可能会提出质疑:李靖领军在外,手头可是有兵的啊?这就要说说府兵制的牛叉之处了——首先,征发府兵无论是用于番上(戍卫京师)、戍边还是征伐都有时间限制,到期就必须轮换。否则就别怪做主帅的早晨起床后却发现他的兵都跑光了,而且还没法治罪;其次,每次征发府兵都有明确的任务目标。比如说好是戍边的,突然间大唐跟突厥掐起来了,想让这些兵抄起家伙杀进草原大漠基本没门。大唐朝廷能做的只有悬以重赏加忽悠,或者干脆重新征发另一拨府兵去收拾突厥人;最后,唐军的将领与府兵之间没有长期和固定的从属关系。像李世民下令李靖为帅去收拾突厥人,府兵会听命于这位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而一旦李靖打算让他们干点别的或者是在战后还想对这拨人发号施令,那么府兵们二话不说把这货绑了甚至砍了,非但无罪而且有功。
所以李靖这波操作纯属自作多情。不过李世民对待功臣一向是宽容大度的,还是捏着鼻子配合他演了一出戏——先是训斥了李靖一顿,然后不吝重赏。而且还特意叮嘱他,让这货放心,以后少瞎寻思:
“前有人谗公,今朕意已悟,公勿以为怀。”(《旧唐书·卷六十七·列传第十七》)
可是李靖旧习难改,哪怕李世民把他擢升为宰相,仍然战战兢兢的“恂恂然似不能言”。谁知越怕啥越来啥,等到吐谷浑之战后,李靖又被弹了,而且还是被指控谋反:
“(高)甑生军繇盐泽道后期,靖簿责之。既归而憾,与广州长史唐奉义告靖谋反,有司按验无状,甑生等以诬罔论。靖乃阖门自守,宾客亲戚一谢遣。”(《新唐书·卷九十三·列传第十八》)
如果我是李世民的话,估计会按捺不住一刀剁了这货的念头。
这位在青史中赫赫有名的贞观大帝虽然对自己的亲人冷酷无情,但对臣子却是出奇的宽容大度。无论是老爹李渊留下的旧臣子还是出身秦王府的嫡系、遍布大唐朝廷的各种叛臣降将,他都能予以尊重和善待。除了自己作死的侯君集和张亮,几乎都得到了善终,这在历朝历代中都是极其罕见的。
即便对某些臣子产生了忌惮和猜忌,李世民往往也采取间接且柔和的方式处置。比如罢其实职,以高爵厚禄荣养,总而言之在贞观年间的大唐朝的君臣关系尽可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和谐。
要说其中有瑕疵的话,那也就是个李靖了。
李世民对李靖真的让人没话说。突厥之战后,将其晋爵代国公,食邑3000户;吐谷浑之战后,再改封卫国公,授濮州刺史,允许世袭;在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张红拂去世后,又“有诏坟茔制度,依汉卫、霍故事;筑阙象突厥内铁山、吐谷浑内积石山形,以旌殊绩。”(《旧唐书·卷六十七·列传第十七》)——这个殊荣除了李靖,只有李世勣享受过;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绘二十四功臣图于凌烟阁,李靖名列第八;儿子李德謇身陷太子李承乾谋反案,李世民也因李靖的缘故予以从轻发落;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又晋李靖为开府仪同三司,这是身为臣子所能取得的最高官阶;贞观二十三年(649年)李靖病危,李世民亲自探视并真情流露:
“病甚,帝幸其第,流涕曰:‘公乃朕生平故人,于国有劳。今疾若此,为公忧之。’”(《新唐书·卷九十三·列传第十八》)
李靖去世后,李世民下诏册赠其为司徒、并州都督,赐班剑、羽葆、鼓吹,许陪葬昭陵,谥号为“景武”。
可李靖是怎么回报这位大气的皇帝的?关上大门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亲戚朋友来串门都不敢接待,还把他们统统撵走,生怕让皇帝有啥不好的想法……
终大唐一朝有两位名将总跟自家大门较劲,一个是李靖,一个是郭子仪。区别就是李靖“阖门自守”,郭子仪“四门洞开”(《智囊·上智部》),不过目的都是示君以诚,彰表自己没有私心反意。
可问题是郭子仪摊上了李亨、李豫这样不长本事尽长心思的皇帝。可李靖呢?同样的计谋放在不同的环境下,人家郭子仪就成了既擅谋国又擅谋身的典范,搁李靖身上则除了让君臣尴尬以外,只能徒惹笑话。
话说李世民可是最好面子的,为此不惜首开干涉起居注的恶例。本来他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竖立起虚心纳谏、善待臣子的招牌,结果险些被李靖全给搅和黄了——你李二逼得大功臣连家门都不敢开、亲朋都不敢见,还算什么仁君、明君?
所以李世民能忍住脾气没一刀剁了李靖,要不就是好名之心实在过于强大,要么就真是个仁君、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