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名义》火了达康书记,而在公安厅长祁同伟出境的弹幕中,却不乏有贬低谩骂之声。确实,人人都喜欢清廉奉公为民除害的青天大老爷,所以有了那么多清官断案的民间传奇。有人言侠客梦、清官梦、明君梦一直是中国老百姓的最大希望。祁同伟这种无恶不作的贪官,勾结奸商,隐瞒轮奸案,瓜分老百姓土地,自然值得人唾骂,值得千夫所指。
最初我也非常厌恶他,是因为他锄地、哭坟的手段实在太过低级,让人质疑情商这么低的人是怎么做到公安厅长的?而且这种质疑是和对整部剧的反感连在一起,在我看来,所谓《人民的名义》,不过是又一部为忠臣明君歌功颂德的传记而已。
然而剧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周梅森对当下官场的批判之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甚至有些地方我都觉得,是不是有种故意黑的意思在里面?比如说孙连成的“仰望星空”和“对不起,我来晚了”,达康书记和复姓受贿的妻子以及出国的孩子,侯亮平和妻子之间尴尬的关系,都很难让人不浮想联翩。
直到祁同伟的前史公布,我才意识到这不是一部简简单单的斗贪官的现代传奇。祁同伟这个角色,让这部电视剧彻底摆脱了黑白分明的脸谱化塑造局限,直指腐败问题的核心。所以我把他称为这部剧的“定海神针”。
“定海神针” 不是说他是整部剧的核心,不是说他能管控住大局,而是说,因为有了这个人物,这部剧不再是天上飘着了,不在是堆砌符号和概念,不再是诉诸于浮在表层的廉价情感,而是有了深度,有了思考,有了关于现实的复杂性,有了烟火气和人性的真实。
在《甄嬛传》中,这个“定海神针”是陈建斌饰演的雍正,他的阴鸷毒辣,他的“老”和“丑”,让这部电视剧削去玛丽苏和幻想,让封建王朝的皇宫彻底成为了权利欲望交织的人间地狱。《琅琊榜》中,这个“定海神针”是丁勇岱饰演的梁帝,他的转变,他的身上的精神分裂,他的人生悲剧,都是权力打下的烙印,他打破了我们对于权力和人性过于美好的幻想。
而在《人民的名义》里面,这个“定海神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达康书记,也不是空降而来的革命二代沙瑞金,更不是带着尚方宝剑嫉恶如仇的侯亮平。和祁同伟相比,他们的生活经历都太幸福了,太优越了,太不接地气了,以至于他们谈人性,谈腐败,谈权力是没有信服力的。
只有祁同伟是被真正权力压榨过的人物,也是被权力塑造过的,也因此才会走上滥用权力的道路。一个农村孩子考上大学,在校又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会主席,还有着相互爱恋的女朋友,完全可以走上一个非常幸福的人生。是谁毁了他?是谁逼着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是绝对的权力,是你无法抵抗的权力。而且这份毁灭和打击还来的有点荒谬,仅仅是因为了老政法委书记的千金、官二代梁璐被人抛弃了,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选择了比自己小十岁的非常优秀的祁同伟。仅仅是因为官二代的一时玩弄感情?而自己又非常优秀?祁同伟实在是太过无辜了。
直到现在我还不觉得祁同伟是个无恶不赦的人,每次看到他我都是非常同情和难过。他不是没有抗争过,他自愿调到了缉毒队,他身中三颗子弹,命都差点丢了,他是缉毒英雄,可英雄又能怎样?没人看得见你。在绝对的高压和极权面前,个人的奋争如同蝼蚁。
至此,祁同伟彻底失去了信念,是因为信念根本不可行。他将原来的自己彻底碾碎,在权力中重塑了自己,一步一步成为了曾经毁了自己的那种人。
有的时候我在想,如果这是部网络小说,那么一定是关于复仇的故事。走上权力巅峰的他把曾经毁灭过自己的对手一个个干掉,然后成为邪魅狂狷的龙傲天。可他终究不是梅长苏,因为他没有生在将帅府,没有从小就对权力的司空见惯,也没有以前父亲老部下的人脉资源。权力带给他的,只有深深的恐惧。所以他生怕自己会失去这一切,生怕自己会重新回到那个懦弱无能的被人碾压的牺牲品。他的世界里,只有权力压榨和被权力压榨。所以即使公安厅长这个职位也不能满足他,所以即使明知道会被人耻笑他也会去锄地哭坟,他知道,自己在权力面前仅有的,就这些东西了。
当然,之所以会这么同情他,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也是无权无势的小人物。所幸的是,相对他而言,我还是无能无才也无貌之人。但我也能想象到在这个社会中想要“胜天半子”逆天改命是多么艰难。
然而,我不能忍受的,除了毁掉他的梁璐,还有男主角侯亮平的态度,当初祁同伟被分到农村去的时候,当初这位老学长做了缉毒英雄也被不公平待遇的时候,他可曾为他说过什么吗?他难道不知道祁同伟是被梁老书记迫害的吗?而等到祁同伟为了权力抛弃陈阳的时候,这位男主人公反而义愤填膺想要要去打他?他的思路和梁璐的态度其实是一致的:你之所以会变坏是因为你没有经受的住考验。
他们一面享受了父辈们权力的福荫,一边斥责那些被权力毁掉的底层人物,何不食肉糜?我不是说贪官不需要斥责,我是说当你自己还在享受着权力的好处时,当你看到别人遭到迫害还不发声的时候,你也不过是权力的帮凶。而最后还要他们来将这些腐败分子绳之以法。不得不说是这部片子最大的暗讽。
祁同伟的问题揭示了腐败的根本问题,不是人性的变坏,而是一个滋生腐败的环境,一个一言堂的制度,一个只唯上只唯权的社会。如果反腐还是只依靠领导的决心,那么这个制度恐怕就算不得改善。如果底层民意只有依靠老革命和清官们的良心才能够得到回应,恐怕这场反腐,也最终不过是场政治运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