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塔.魏塔

      从西安到延安的火车上,睡了一觉醒来,远处的群山,灰蒙蒙的映入眼里,从苍翠葱茏的八百里秦川,穿越到这里,感觉就像一个人一夜之间由一个朝气蓬勃、黑发飘飘的青年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种巨变感让我心里惊悚,就像自己做了一个梦,沧海桑田……我就老了。

            魏塔其实距离延安仅仅只有不到40公里、但仿佛又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

坐在出租车上,司机有一搭没一搭的找个话题聊。

      你是回家吗?

      不是,去画画。

      这里光秃秃的能画什么呢?

      馍馍山。

    馍馍山——这是一个台湾女孩给陕北弘圆而扁平、绵远不绝的群山起的名字。画友芙蓉被我忽悠来这里画画,寒冷的冬天里,我只得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和她一起过年。车一路走着,越来越荒凉,越来越没有人烟,一个导航上找不到的村庄,魏塔,吸引很多画家来的理由呢?

      荒凉感是可以画出来的吗?

(一)冬天

        芙蓉比我早15天到达魏塔,我到的那天,她蓬头垢面的站在坡上招手,手里还拿颗大苹果在寒风里啃着,一开始没认出来她来,车到跟前看出是她,笑死我了!她穿着涂满了颜料的一件钻井工人的棉袄,和一条脏的都看不出颜色的大棉裤,头发感觉也是油漆麻花的,好久没洗也没梳过,乱糟糟的随意披散在背上,脸也好久没洗的样子,红扑扑的的两团高原红已经粗燥的挂在脸上。她的屁股后面跟着一个三岁的小男孩,那男孩也是高原红,手里也拿着一颗苹果啃着,倒好像她的儿子一般,后来知道他叫蒋子涵,是房东老蒋的孙子。半个月就把一个文艺青年变成了陕北婆姨,这环境太能改造人了。

      我有些恍惚,50年前的生活的场景,除了有电,其它依然如故。这又脏又乱的土窑洞,土坑上铺着牛毛毡子,墙上用大红花布围了一圈,和炕相连的灶火里烧着柴火,红红的,锅里有一锅烧了很久的水,里边布满水垢,地上生着火炉子,也烧着一壶水,冒着热气,有一种古老而凄凉的温暖。50年过去了,历史好像没有往前走半步。房东老蒋,一个貌似憨厚,实则精明的农民,他对目前农村现状有诸多思考,南来北往的的画家不仅教会了他画画,还让他了解了外面的世界。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苦痛情绪在弥漫。这气氛我一见面就感觉到了,让我想起诗人雪松的诗句“我的痛苦是全人类的痛苦”。

        我到的那天是除夕的前一天,  老蒋家的对联居然是芙蓉在大展拳脚了,下午一个村民拿来红纸要给羊圈写对联,我也磨拳擦掌不管三七二十八,铺纸挥毫,写了几幅对联,内容都是:家有羊只万万千,家有羊子千千万,横批肥羊满圈之类,简直是和我们的书法水平太般配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  我是在一阵阵驴子亢奋的信天游的叫声中醒来,让我有一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恍惚。起来吃了蒋嫂做的鸡蛋砸砸,酸菜炒肉。站在院子里画对面的山,天冷,手和感觉都是涩的。有人说选择了写作就像驴选择了驼最重的,画画的人本身就是驴,不分寒冬腊月,酷暑难耐,比驴还辛苦,其实真正的驴到了冬天都不怎么干活了,尤其是现在农村人都不怎么种地了,小麦都用机器磨成面粉,驴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比画家清闲自在多了。

        晚上,鞭炮懒洋洋的响了几声就停了,不知是村里人舍不得拿钱买炮了,还是人们懒得放炮了,各家各户的院子也不挂红灯笼,本以为在农村可以找到年的味道,到了这个偏僻小村庄,才知道浮躁之气已笼罩大地,传统的那种过年的美感随着这个时代的所谓发展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你看看家家户户贴的对联就知道了,小的时候记得一个窑洞窗户上下贴两幅对联,中间贴窗花,福字,白白的窗户纸上红彤彤的,看着就喜庆,现在可好,诺大的一个院子只贴一副对联,最东头贴上联,最西头贴下联,中间贴横幅,三联谁也见不着谁的面,简直就是两岸三地不通邮路啊。 老蒋说是鸡年,用一块废旧没有框子的画布蹲在地上几笔画了一只拟人鸡,用钉子钉在自家的窗户上,蒋嫂说丑死了,老蒋却很自得。老蒋家体积庞大的电视大概因为信号的原因画面朦胧。春晚瞄了几眼,也没啥好看的节目,玩了一会扑克斗地主,也觉没意思。回房和芙蓉坐在火炉旁聊天,吃瓜子,炉子里的火旺旺的、水壶里冒着热气,暖暖的,年就这样过了。

        大年初一,蒋子涵敲门喊吃饭了,把我们叫醒。大年初一吃饺子,老蒋家烧的是柴火,水开起来比较慢,饺子有些泡软了的感觉,吃完饺子老蒋说带我们到村里走走,芙蓉带着蒋子涵像个陕北傻婆姨回娘家似的,骑在一头毛驴上,笑的嘴都合不拢,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一个人被某个地方强烈吸引,一定有一种冥冥中的定数。一个南国女子在陕北的小山村如鱼得水,她果真是被我忽悠来的吗?


骑驴的芙蓉




      老蒋家喂一头牛,冬天的时候,每天都站在院子门口喝水,也没听它叫一声,它好像静静等着来年春天给它一次性生活,然后生仔,每年一次,每年生一个牛崽子,一个牛崽子能卖几千元,对农村人来说是笔大收入。不管它生几个,每个牛仔都会被蒋嫂卖掉,所以它一直是一个老牛孤独寂寞的活着,一个人喝水,一个人吃草,一个人被蒋嫂拉到地里拉屎,给来年种地积攒有机肥料。现在它又怀孕了,肚子看起来好大了,走路也有点吃力。牛和人不一样,牛怀孕12个月,人怀胎十月,还要坐月子,生的时候很危险,疼的像狼嚎一样,牛皮实,生的快,也不需要接生婆,牛仔一出生就站起来走了,牛妈妈也站起来就走。就像人拉了便一样。我每次看见它,总感觉它的眼神那样无奈和幽怨。

        读哲林的《信天而游》有许多感慨,一个从台湾深入到大陆腹地来的哲学女孩,曾在我住的这个灰不塌塌的窑洞呆了三年,熬成了一个黄土派野生画家,完成了她人生的脱胎换骨。我呢?我能用这样一种方式活下来,或者成为一个美术野史上传奇的柳生画家吗?

(二)老蒋

        老蒋家的窑洞院子因着村落的古老,因着能够给画家们提供一口热菜热饭,经常有南来北往的画家在此留驻。所以,魏塔人什么奇葩都见过了,村民们有一种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高级素质,除了3天不吃饭的小龙女芙蓉让他们有点惊奇外,别的都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一个皮肤黝黑粗糙的大爷在老蒋家门前走过,我问他愿不愿当模特,他脚步也不停头也不抬说一句,“熬了,撑不定”就走了,根本不稀得理你。

        房东老蒋更是个人物,他家办写生基地快10年了,接待过太多著名、不著名的画家,见识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画法,竟然有一天拿起画笔也能画的有模有样,他熟悉每一道沟梁,每一个山茆的褶子,就是不看也能画出来,用陕北话说就是冒画了(没有参照物),但他一画出来,村里人一看就知道他画的是哪一架山,哪一道梁。

        蒋嫂也是个人物,她娘家就是魏塔村的,她的名字叫魏猴桃,好像猕猴桃,她手脚麻利,人勤快,每天手脚不停的干活,从来不说累。一天给画家做三顿饭,还要帮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带孩子,呆了好久,从没看见她怎么认真洗手,但画家们都说蒋嫂做的饭好吃。

        画友芙蓉住下没几天就成了蒋子涵的朋友,他天天黏在芙蓉屁股后面姐姐、姐姐的叫着,俨然形影不离的闺蜜了,住长了,我发现 蒋子涵聪明伶俐,人情世故拿捏分寸,说话得体,到我们窑洞叫吃饭,只要你不答应一声,他不再叫第二声。奶奶喜欢开玩笑说把爷爷饿死,他就说把你饿死,他不是从感情出发,而是站在公正立场,不喜欢你们挑衅别人!

        魏思佳和魏思雨这对姐妹是蒋嫂娘家侄儿的孩子,把蒋嫂叫姑奶奶,魏思佳10岁,说话直率随性,有次画她,看我画的不太像她,又把她画胖了,就说球腥气死了。可是她们叫我安心姐姐!这俩孩子又淘气又可爱!还有点霸道!见多识广的确是一种素质教育。10岁的魏思佳识画会评论画,七岁的妹妹魏思雨会知道卖烤鸡给我一只便宜3元,原价25元,可以22元卖给我,有情有义。城里的孩子从小养成只会买只会消费的习惯。七岁恐怕买东西都要家长带着。

        住长了,就和她俩混熟了, 她俩时不时带我们出去逛逛,有天下午和魏思佳、魏思雨、芙蓉到山上一个破落废弃的院子里,扯着嗓子唱陕北民歌《一对对鸳鸯水上漂》“一对对鸳鸯水上漂,人家都说咱们两个好”,两个不入社会主流,被时代边缘化的老女人,也是醉了,在这样一个地方唱陕北民歌更有一种滋味,这山,这窑洞,这破落的院子,这块黄土地和这样一种旋律如此情景交融。

      管球它了,在天地之间随心所欲的唱歌就叫信天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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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小白

      冬天的魏塔很冷,但屋子里很暖和。因为生的火炉子,碳灰会从炉子里扑出来,感觉到处灰土土的不干净。

        老蒋家养了一条老狗叫小白。

      小时候,我们全家曾经下放到陕北农村,我在一个小山村生活了10年。那个村子距离县城有四十公里,距离镇子有几公里,村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杏林湾。有一次,我的母亲到隔壁村支书家串门,村支书在农村就是土皇上。他家的院子大,门楼高,喂一条金黄色的大黄狗,我在山坡的这边喊妈,没想到那条狗狂吠着向我扑过来。它随没有咬着我,却将我吓了个半死。至此,给我落下了病根儿,怕狗怕到骨子里,一段时间常常在梦里惊悚而醒。长大了城市里那些狗妈狗爸亲儿子般养着的宠物狗都能让我心存恐惧,见之躲之不及。到了魏塔,当小白温顺的向我走过来,我竟然自然的接受了它。 我一出去上厕所,它就蹲在厕所门口等着,你蹲的时间长了,它还时不时到门口撩你一眼,你回来它就跟回来,有一次,我去厕所,邻居家的狗朝我狂吠,它一冲过来,往门口一蹲,邻居家的狗就乖乖走了,我真的很感动,小白跟着我回来,和我并排走着,我很想对它说谢谢你小白,又觉得自己很搞笑。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出去,他就一直跟着我,有一次我和村里的吴大爷一起爬山,一直爬到山顶翻山下去到了黄屯,小白一直跟着,到了黄屯,我们坐车去镇子上赶集,吴大爷说小白你回去吧,小白调头就跑了,我怕丢了小白,吴大爷说说放心吧,它会自己回去的,让我有一种对不起它的感觉。有时候,我也想和其他人一样,摸摸它的头,可小时候的恐惧太深了,终究没敢,有时候看见它靠近我渴望亲近,我都有一种复杂的心情,觉得自己如此的没有良心。去冬离开魏塔后,一直害怕再去见不到小白了,小白已经很老了,按照狗的寿命,它已是八十岁老人了,走路明显的懒洋洋,也不怎么吃东西。

        蒋嫂说,小白很自尊,从不进屋,多年了她从没有看见小白大小便,都不知道小白在哪里拉便。  小白是写生基地画家的忠实护卫,只要是画画的搞摄影的,小白看见了,就带到村里来,并义不容辞当上护卫,画家人走哪里,他都跟着,你画画的时候它安静的坐在一边卧着休息,自己给自己挠痒痒。你回家它就跟回来。中午画画的人回家吃饭了,小白就坐在画具周围看着。

      年轻的时候小白英勇善战,是村里的狗王,前几年村里闹鼠害,家家户户投毒灭鼠,村里很多狗误食而死,但小白从不吃扔在地上的食物,也不吃别人扔给他的东西,除了画画的人给他东西吃之外,他只吃老蒋一家人给他喂的食物,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活下来,成为村里最年长的一条老狗。

      夏天的时候我又去了魏塔,让我大吃一惊,小白居然焕发了青春,不再那么颓废,皮毛也白亮了许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脊梁充满力量感,简直令人刮目相看。我去的时候,曾在这里呆了3年的廖哲林从台湾回来拍微电影,小白做为第一配角,出镜率奇高,有一个镜头是跟廖哲林出去画画,有一个是晚上回来的镜头,拍的时候反反复复折腾了几回,小白都一步不拉的跟着,虽然一脸的茫然。导演让它走前边,它就走前边,导演让它走后边,它就走后边。简直让摄制组的人惊呆了。我画了小白各种姿势的画,没有一张满意的,就涂掉了,有天看见当时没画完的一张照片,觉得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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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夏天

      夏天的魏塔是避暑的好地方,窑洞的特点就是冬暖夏凉,晚上睡觉还要盖厚厚的被子,在古城西安可以烤熟鸡蛋的夏日,到了魏塔简直就是到了天堂了。睡觉简直是美的不要不要的,难得的一觉睡到天亮。记下我在魏塔其中一天的感受,有点像中学生的的作文《我的一天》,但我感觉是必要的。

      临晨,不知是什么惊扰了静寂,狗突然叫了起来,一只勤奋的鸡叫了几声呼叫人们起床,它的声音拉的很长、很长、不慌不忙懒洋洋的。有一只鸡声音细声细气,有点娘炮,有一只鸡雄壮浑厚,它一发声,其它的鸡只能处于和声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的配合着,鸡本不是魏塔的主旋律动物,是一种很随性的动物,反正它的要求也不多,每天在地上跑来跑去的找点吃的,饿不死也撑不着,没有危机意识,从不给下雨天准备点粮食,下雨的时候,躲在屋檐下肚子饿的咕咕叫,等着主人赐点吃的。有次我在村子里遇上一只鸡,感觉它长的帅一点,想给它拍照片,但它看见我就像看见黄鼠狼,使劲跑,不给我拍照的机会。

        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小燕子开始鸣叫,它的声音像一个小孩子自言自语、兴致勃勃。过一会,麻雀开始噗噗啦啦飞,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叫声。一种不知名姓的虫子一声声叫,声音浑厚,发出三拍的节奏和“各顾各、各顾各”的词句。

      有一只燕子躲在我的屋檐下,静悄悄落在一根电线上,引起了暑假回来的蒋子涵的注意,蒋子涵被父母接到西安上了半年幼儿园,发现他痴呆了许多,说话吐字也不太清楚,和之前我们见到的健康、活波、自信满满的蒋子涵判若两人,人也瘦了好多,回到魏塔十几天,他的活波可爱的天性又恢复了一些,不过他的记忆似乎出现了错位,他叫我姐姐,大概把我当成离开魏塔的芙蓉姐姐,我把存在手机里芙蓉的照片一张一张给他看,他看看我的脸,再看看照片,恍恍惚惚。

      今天画小白,越画越丑。几乎把狗画成狼了。吃完晚饭到地里跑了一趟,摘了三个西瓜,两个小瓜,蒋嫂种的西瓜卖相不好,吃起来口味不错,小瓜很甜,但有点皮厚、不脆。玉米地里间种的豆角一个也不结,想摘一把吃都没有,蒋嫂说今年年陈不好,天旱、冰雹没收成。去年的南瓜又面又甜,因为太多了,吃不了,拿出去卖又不赚钱,大多都喂了牛,今年连自家吃的都没有。

        黄昏,坐在院子里吃饭,顺带观景,云彩呈现各种姿态,瑰丽多姿,像一群仙女在天空争奇斗艳,又像一个画者拿着一只神笔在随心所欲的涂抹色彩。这时,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的牛叫声从远处传来,老蒋说是刚生完牛仔的奶牛乳房憋得疼的叫唤了,也是在叫自己的牛儿子回家了。这叫声太震撼了,如雷贯耳不足以形容其声音之洪亮,裂石穿云不足以形容声音之凄厉,我活了半百,第一次听见牛的叫声可以如此巨大,牛仔出去逛去了,牛妈妈却如此的痛苦喊叫,听的人撕心裂肺。在这个意义上,人和牛是一样一样的。凄厉的叫声,一声又一声,起起落落的,不知叫到什么时候?

        晚上,坐在院子里乘凉,牛的叫声听不见了,估计那只贪玩的牛仔回家了吧。漫天星斗,夜凉如水,月亮像个大罗盘一样挂在半空中,星星在周围点缀着像凡高画得星空。远处山峦隐隐约约。偶尔有拖拉机的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一种据说叫黑小子的飞虫叫着类似“此次、此次”的声音,音速也比较快,但我只闻其声,从未与其谋面。蛐蛐的声音长长的,音高也比其它虫子提高了两个八度,鸡闷声不响,狗会突然的叫一声,像人突然间打个喷嚏一样。偶尔会有飞机从头顶飞过,在空中一闪一闪的带着轰隆隆的雷声划过。让我有穿越时空回到从前的感觉,然我知道从前回不去了,五十岁的我不可能回到五岁,只是我常常惶惑,时光飞逝,我老的可以谈谈未来了,但我还有未来吗?画画真的可以给我创造另一个世界吗?客居故乡总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苦涩,曾有诗友说你的灵魂没有故乡,你的味蕾有故乡,除了吃,陌生的一如异国他乡,除了没有语言障碍之外,我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彻底放逐了,我也只能抓住绘画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夜里,蒋嫂在听同学聊天,这是她除干活之外的另一个嗜好,自己不说话,只喜欢听别人的聊天记录,并且乐此不疲,这样的爱好也有点小众吧?因蒋嫂家收拾窑洞,我们都搬在对面的平房住,平房隔音效果不好,大晚上听见一个老女人在群里演讲似的,聊自己的人生故事。说她结婚后两个月,老公就走了,两年后回来,过了一年又走了,三十二年了,再也没有回来,现在也不知生死。我听着故事够劲道 ,像重庆的火锅够麻辣。后来和老蒋聊起来,老蒋说狗屁,这女人编故事了。所以,有些话可听可不听,最好不听。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在静夜里空旷的寂寥,小白乖乖的卧在院子里,我的心里多了一份踏实。

        魏塔人常说,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在太阳底下转一圈。我这一圈啊,难道又转回到这个黄土堆成的山村吗?当年我离开这里浪迹北京就是怕自己被这层层叠叠的大山掩埋掉,斗转星移20年之后,现在却又转回到这黄土地上,这古老的窑洞里,难道这是我的宿命吗?或许这就叫叶落归根,叶落了,根呢?

(五)孩子们

      魏塔村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不通网络,手机信号也时有时无。因村子里人越来越少,原有的公交也停发了。村里原有800多原著民,改革开放之后,青壮年都出去打工或移居了,除了老弱病残之外,就是父母出去打工,留给爷爷奶奶照顾的儿童了。大部分的小孩我都叫不出名来。经常来串门的有几个,王卫国、蒋三三,魏思雨、魏思佳姐妹俩,苏娟、苏哲姐妹俩,村人不知道是大气,还是粗暴,从不叫小孩乳名,或者小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叫毛人人,狗蛋之类。统统直呼其名,王卫国,蒋姗姗,蒋子涵,连名带姓一起喊,好像在叫成年人一样,没有半分亲昵。

        王卫国和蒋姗姗是蒋嫂不待见的两个孩子。王卫国会和人要钱,蒋姗姗会顺手牵羊拿走别人的东西。但在魏塔久了你发现王卫国的种种劣迹只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画家朱兵兵说,王卫国就是他的少儿版,你善待他他就不再捣乱了,我们的善心很快见效,他会把家里的饼干拿来给我们吃,让我们到他家喝水。夏天,老蒋家来了夏令营的孩子,他拉着我的手说,我也想吃,我就给了他个碗,他高兴的和城市孩子们坐在一起吃饭,他坐在城市孩子中间,就像白种人中间混进了一个非洲小孩,满满的都是不和谐。他在我这里从不乱来,我们出门从不锁门,也没有丢过任何东西。蒋姗姗父母在城里打工,他跟着年老体弱的奶奶生活,一年也见不上父母几面,有一次,女画家毕达利掏钱给孩子们一人买一根冰棍,蒋姗姗来晚了,分发冰棍的时候他来了,一看没他的,就蹲在地上哭的稀里哗啦,伤心的让人都看不下去了,达利就给了钱让他去买一根,他才渐渐停止了抽泣。

          偶尔来串门的还有苏娟、苏哲姐俩,苏娟特喜欢画画,有一天她看我画画,说她爸爸也会画画,她们家也有颜料、画笔、各种画具,说的一板一眼,我都信了。后来我问老蒋,他说苏娟她爸在延安城里给人打工,干得都是苦活。我心疼这孩子,下次她来,我就给了她画板和笔让她画,她很高兴的画了一张画,认真签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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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记得冬日的下午,陕北高原的阳光仍然炙热,魏思雨、魏思佳、苏哲三个小女孩坐在老蒋家废弃的碾盘上,肆意的玩耍,有种说不出的古老味道,让我想起了宋朝,想起等待戈多,好像她们是在等待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回归,或是等待不知是谁的戈多回来。我抓拍了好多照片。看着照片,就有了画画的冲动。画的过程中为了表现古老,我用了宋画的味道,那种淡淡的色调,淡淡的焦黄背景。用几乎不着颜料来画这三个人的形象,又用刮刀刮出废旧碾盘和古老土地的感觉,估计魏思佳看到这张画又会说“球腥气死了”,想到她嫌弃的表情,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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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婆姨们

        我不太能记清楚日期。或者说我就是个没有时间感、空间感的人,所以一辈子也没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在坐标点上。所以,我总是说“有一次”——有一次,我在魏塔村的一条小道走过,一个白发老太端着碗在自家院子吃饭。阳光照在她稀疏的白发上,银光闪闪,我随即抓拍下来然后又画了出来。我大概也是中了魔咒,把一个脸老成核桃皮,皮肤晒的焦黄的老太太,几乎画成了楼兰美女。如果我的前生不是哪个谁谁谁,那么,一定是我的手出了幺蛾子。或许我画了老太太的前世而非今生。说起前世今生, 我常常被一些前世今生的问题所困扰。有一次,是的有一次,我和延安的几个文友去靖边统万城,在那个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匈奴都城遗址上,我们找到了一个废旧的小院,在一把腐朽的大铁锁前,我开玩笑敲门说我回来了,给我开门吧,敲着敲着,我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回来后我学会了写诗,写了一首长长的诗,来表达我的这种莫名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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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塔的女人很风情,我在她们身上发现了传统的美感,不管长得好不好看,都留着一条大辫子,尤其是蒋嫂的弟媳妇黑梅,皮肤黝黑,五官精致,人到中年,风韵犹存,典型的黑牡丹类型美女。村口的大树底下是魏塔村民聚会聊天的露天沙龙,那天看见几个大辫子婆姨坐在树底下聊天,她们的背后是残垣断壁,好有感觉。 画魏塔女人,我学民国女画家方君壁的风格,把油画画的接近于水彩,画出来感觉不错,老有味道了,我喜欢画魏塔女人,喜欢在色彩斑斓中涂抹勾勒出属于她们不再青春的年华。她们不执着,不强求,不张扬,顺其自然,该干啥干啥,不像城市女人那么矫情,不事稼蔷却愁绪万千。魏塔女人的人生故事在画布上慢慢呈现,我觉得自己也经历了一次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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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老汉们

        相对于魏塔女人,留守在魏塔的老男人则被岁月的风沙摧残的不像样子。现在留守在魏塔的只有100多个中老年人,十几个孤寡老人。其实有的老人有儿有女,甚至儿女都在一个村里,却过着孤寡老人的生活。七老八十的还要一个人上山砍柴,一个人生火造饭,凄凉的让人看不下去。

        吴大爷是本村最值得尊敬的人,说话文气侧露,时不时来一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让你刮目相看。问他是否看过《红楼梦》,他说没看过,问他这句子从那里学来的,他说在一本书上看的,觉得好就记下来。50年代合作化后,他读了三年小学,也算个文化人了,年轻时当过村里的会计。七十四岁了,一个人过活,把日子过的井井有条。他会蒸馍、擀面,做饭利索,还喂了四只羊,替女儿喂一头驴,羊圈、驴圈收拾的的干干净净,院子里的菜地种的各种蔬菜也是黄蓝柳绿。只是走进他的窑洞,一块老旧的被子,一个旧旧的枕头孤零零的摞在诺大一个土炕的角落,显示着一个光棍老汉的孤宿。

      立秋渐凉。蛐蛐的叫声也开始有了几分催、催、催的意味,听吴大爷唱《光棍哭妻》感觉一个老人心中的苦涩。“十一月来数九天,囤里没米又没面,人家有妻吃热饭,光棍烧了两颗山药蛋”。 

      吴大爷的人生可以说一生孤苦,生下来七天娘死了,被伯母收养到七岁,七岁时伯母死了,姐姐找了上门女婿把她拉扯大。不知是不是营养不良,还是别的原因,他长得又瘦又小。二十几岁在姐姐的帮助下,娶了妻有了儿女,他觉得自己可活好了,谁想到,五十六岁时老婆又撒手人寰。“青天蓝天老蓝天,老天杀人不眨眼,留下一个孤老头实实可怜”。人生的三大悲剧,少年丧母,中年丧妻,他经历了两个。一个七十多岁的光棍老汉心中的苦涩有几多?“阳洼上的糜子背洼上的谷,想起我的老婆子背地里哭”。但不管什么时候,你见到的吴大爷脸上总是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他常常笑眯眯的到院子里来点评我们的画,说这个画好了,这个画的像。有时来了,从老蒋家书架上找本书坐在墙根下静静的看好久,他和村里人相处和和气气,从不粗言暴语。女儿出嫁在本村,他却从不主动到女儿家去吃饭,女儿请他他才去。在后沟放牛,一有闲暇时间,他就找个把扫,把牧羊人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我从他身上看到一个普通农民的美好品质。如果设立一种中国好人奖,颁给那些没什么成就但却努力认真生活的人,吴大爷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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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魏塔,经常看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天天背一背柴,听说自从儿子死后,他就十年如一日的砍柴、背柴。 有一次我和芙蓉下山回来的路上遇上老爷子一个73岁的老人,背一大堆柴火,手里拉一根粗粗的树枝,我本想帮他背一段路玩玩,谁想把柴背在身上竟然站也站不起来,就帮他拉着树根下山,那树根拉着也吃力。下了山,到他家院子里,才发现他家的柴火整整齐齐码的像阅兵仪式的方阵一样,堆满了院子,估计多少年也用不完。自从他儿子车祸死了,他受了很大打击,我想,他是把柴火当作一种安全感吧,有那么多柴火心里就不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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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羊老汉常侯旦今年60岁,但看起来至少有70岁,背也弯了。路上遇见了,他就自来熟的和你七七八八,家常理短的聊上了,他背个蓝色布袋鼓鼓囊囊的,装着干粮和水,头上围个已经变了颜色的白羊肚子手巾,走路一拐一瘸画着八字,看起来很吃力,又很有劲。他每天步行十几里山路到后沟放羊,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很能干、很有劲,现在老了,没劲了。他说话很有意思也很有底气,都是生活哲理,而且纯粹的从实践中来,都是切身体会,没有半点借鉴或者模仿的痕迹,诸如“天上下雨地上滑,各人的苦各人受。老天让你活你就好好活,不让你活死了算求了,就那么回事。”他的脸上的褶皱犹如沟沟坎坎,而每一条沟沟坎坎里堆满了笑容。 他养了一群羊,大概百只左右,那是他的资产,比起城里人,农民之间的比富更直接,他们谁家有几斗粮大家都心里清清楚楚,完全做不了假,比起村里的大多村民,他都不比人差。所以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我想他的自信和满足都来源于那一群羊给他带来的财富。画他的时候,羊肚子手巾不好画,我就改成了帽子,弯腰曲背的他,却被我画得腰板挺直,我想我画的是他的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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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驴啃脖子工变工

        羊是魏塔村的致富法宝之一,在魏塔村还有几户养羊的人家,加起来大概有上千只吧,不过羊比较低调,也比较温柔,有时候路过羊圈,听见它们“妈、妈”的叫声,有一种婴儿呼唤母亲的感觉。羊是最有灵性的,只是它们不善语言,又不出版书籍,才被人类当作食品吃掉,在它们活着的时候,薅它们的羊毛,织毛衣给人穿,等它们死了,还要剥它们的皮制作衣服,可见人类是如此的残忍,却总用语言和文字来炫耀他们的善良,羊心里有多少的委屈,谁能知道?羊对命运的安排完全顺从,完全不提意见,是被喜欢的那一种族群。不过命运是注定的,它不论你顺从与否!

        只有驴是魏塔最高调炫酷最具存在感的动物,没事就喊上两句信天游,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来魏塔画画的一个姑娘说驴子的叫声实在让她难为情。老蒋家隔壁邻居养了两头驴,总是形影不离的被栓在一起,或者一起幸福的共进晚餐,或者给对方挠痒痒,陕北话叫做“驴啃脖子工变工”就是互相给对方挠痒痒,平等互助,谁说驴子蠢,谁就是驴。

        驴子的职业是驼东驼西,或者被绑在磨盘上干活,驴子干活的时候,要求人把它的眼睛用一块布蒙上,这样它才开始转圈,否则,你怎么打它,它都不走,对这一点我 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驴子的业余爱好就是唱歌,驴子会唱的不多,就像某某著名歌手一样,会那么两首就可以人模人六。驴也一样,就那么一个调调,天天唱,只管往高音上拔,一嗓子吼出来全村都能听见,恐怕帕瓦罗蒂来了也要甘拜下风。驴的信天游一般三句为一个曲式结构,没有歌词,只有旋律。

        毛驴一阵阵的叫声常常提醒我,在这个静默古老的村子,只有驴子是热烈的,时代不管怎么变化,它都是一如既往的这样愚蠢而智慧的活着,从亘古到永远。

图片发自简书App

(九)回归

        一位朋友评论我的画“  呈现一种自娱自乐的本真状态,带着些许布尔乔亚情调。画幅间的纵横涂抹、勾勒造型,自自然然地表现生命的欢愉和自在,留一点欲说还休的言外之意。”——我真的能画出这许多的意味么?我自从听人说画画其实就是手的简单劳动,和农民锄地一样之后,如醍醐灌顶,再也不想自己要表达什么了,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说我画画自由,我岂止是自由啊,我那是没有技术含量的任性啊。

      今天读《达利日记》,(此达利非彼达利也。)这几句话坚定了我画画的信心:每个人都应当找到自己的方式,把你的心放进去。你应当探索自己的风格和语言,绘画无规则可循,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去看,怎样去想,怎样去画,但是要用心,重要的是气质。不要急躁慢慢追索,早晚一切都会弄明白,如果你想一蹴而就,不探索,不垫定基础,只想着投机,那是热情洋溢的剽窃,而不是你苦苦追求的成功。真是如雷贯耳、醍醐灌顶。最终达利根据佛洛依德的《梦的解析》成就了他梦幻般的绘画语言和风格。我呢?我也要找到自己独特的风格和语言。

        魏塔成就了我的绘画语言是黄土民谣,形成了我的民歌风信天游么?我不确定,又有几分向往。

        我在魏塔的走的前一天,跟着吴大爷到后沟去放牛,放牛是这个单干了的村庄唯一的一个集体行动,把各家各户的牛驴集中起来放牧,每天派两个人轮流值班。今天是吴大爷值班。天地之间,吴大爷乐观的天性被自然开发,他在沟里边放牛边扯着嗓子唱信天游,一群牛驴在阳光下嬉戏、吃草做舞美效果。“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莹莹的天”这歌词真对景。

        后沟里还有一些放羊人,中午,大家聚在牧羊人的蓝色铁皮屋子聊天,吃着各自家里带来的干粮,牧羊女人从沟里接了一桶水,煮了一包方便面给大家烧了高汤,我把蒋嫂给我带的包子放在火炉上烤一下吃,觉得比平时好吃了许多倍,方便面当高汤喝也别有一番风味。

        山里人既有山里人的活法,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快乐。“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那沟,拉不上话儿招一招手”,牧羊人的歌声从沟里被风送了出来,我也该向魏塔招一招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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