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我们家的精神领袖,灵魂人物,她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主宰着我们一家人的喜怒哀乐,她有时像毒药,使我家暗无天日;有时像蜜糖,让我家温暖甜腻。在我们家,我妈最大,连我三岁的儿子都知道:“姥姥最厉害啦!所有人都要听姥姥的!”可以说,我妈在我们家,那是只手遮天。
也许是因为我妈生性要强,也许是因为我爸长期以来都是个宠妻狂魔,也许是一些人生经历在我妈的性格中留下了印记,总之,我妈脾气大,性子急,态度差,对待别人细语温言,回到家里,额,随心所欲。有时候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她会把我们一顿臭骂,动辄就罢工绝食离家出走。每当这时,我妈作为老一代大学生的深厚语言功底就能展现无余——她数落我们的难听话真是花样百出,不着一个脏字,却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就连对我妈那么忠心耿耿、甜到发腻的老爸,我妈也不轻饶他,常常因为我爸“粥熬稠了”、“菜做咸了”、“每天做饭都一样也没有变个花样了”而愤懑生气。每当我妈情绪爆炸的时候,我家的空气就像有毒气体泄漏了一样,那真叫一个“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我妈还十分固执,过于自信,有时候听不进劝告。有一次她去附近爬山,在路上认识了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女人,两人很聊得来,干脆互相认了姐妹。就这样萍水相逢的一个妹妹,没过几天跑来找她借钱,我妈居然二话不说,慷慨的给了人家五千块。我说这人还没怎么了解,钱是不该借的;既然借了,也就放宽心,别打算再要回来,只当是丢了。我妈把我一顿好训,坚称世上还是好人多,哪有你想的那么坏。直到后来这个好妹妹失联,我妈还是不肯相信:不会的!这一定是有原因的!
唉,我的娘亲啊,让我说点什么好呢?只愿你自我中和,不要毒性太强,要不一旦发作起来,我们全体上阵也拦不回来!
其实,我妈原本不是这个样子,她曾经是我们家最万能的家长,最聪慧的女子,最仗义的支持,最温柔的存在,她是我们家的蜜糖。
像天底下很多平凡而伟大的母亲一样,我妈爱操心。我爸心大,总是我妈安排着我们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逢年过节、礼尚往来、理财开销、吃穿用度……事无巨细,都是她的责任范围。我们姐妹俩性格随我爸,都是大大咧咧的,只有在我妈的悉心料理下,我们家的内勤事物才会井井有条。她总是嗔怪我们说:“我可真是你们的老妈子!”
“老妈子”还是我们的家庭医生。我妈身体不好,久病成医,一般的小病我妈自己都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退休以后,我爸妈都喜欢上了经络按摩保健,不同的是我爸学过就忘,我妈却记得牢靠,而且很会学以致用。我儿子有个感冒发烧、受凉拉肚什么的,我妈就对照书上学来的法子,给她外孙这里揉揉,那里捏捏,用不着吃药打针,娃娃很快就好了。老妈很有成就感,把她高超的医术配合艾灸、运动的理论都使出来,竟也治好了我的顽固性失眠。不仅如此,我妈还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下载了线上问诊的APP,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在软件上遥问医生……我妈懂得综合运用各种方法,结合中西医各自精华,解决我家每个人的疑难杂症,俨然是我们的健康守护神。
我妈是很爱学习的,她不仅像很多老太太们一样学习养生保健,也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和电脑,而且还喜欢读书,尤其是育儿类的书籍。我妈常说,你们小时候我没有精力,也没有那么多科学的方法,现在有机会了,我可得好好教育我的小孙孙!我买回家的育儿书籍成堆成摞,很多自己都来不及看,我妈却带个老花镜认真读读画画,然后在我儿子身上对照琢磨,时不时还对我的教子言行加以评判。还别说,真的很是那么回事儿。
我妈如此贤惠聪敏,勤劳智慧,她是我们一家人在生活上和心理上习惯依赖的对象,是让我们生活有趣、有滋有味的神奇蜜糖。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赫赫功绩,她老人家的家庭地位才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大权独掌,母仪全家。
是什么时候起,“蜜糖”开始有了“毒药”的味道?
也许始于她最无助的那一刻。
2016年春天,娘亲查出乳腺癌住院,要做整个左乳的切除手术。这个要强一生的女人,一开始无法接受,并不同意。在我们轮番思想工作之下,她终于决定豁出去了。去手术室的路上,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打颤,她的手心里冒出了冷汗。到手术室门口,我必须止步,我说妈你要勇敢,加油哦!我妈说,没事儿,我不害怕呢!可是她的声音也在打颤。我那时才觉得,她原来也不是那么厉害的女超人,她只不过是一个会无助、会害怕的弱女子。
手术后的我妈身体大不如前,变成了一个情绪不再稳定的,弱小的老太太。老太太性格变坏,阴晴不定,发起脾气来会让我家暗无天日……对,就是从那时起,我妈才变成了我家的“毒药”!
可是这个“毒药”老太太,在关键时刻,还是像定海神针一样稳住了我的大后方。2016年10月,我妈刚做完术后的一系列化疗,身体还十分虚弱。可是我爱人在那时又查出了胆管细胞癌,晚期。那一年,我过得无比黑暗。我不敢告诉我妈爱人的实际病情,可我妈还是第一时间向我伸出援手:你带他去看病,孩子交给我,你放心,没有什么是你妈搞不定的!也是这个老太太,在我爱人去世的那段时间里,默默无言的陪在我身边,照顾行尸走肉一样的我,和我那正值“terrible two”的两岁娃娃……
做我的娘亲好难啊!就算自己刚刚受了委屈、想要发泄一下内心的“毒气”,也还是要照顾到我的情绪,只为让我的生活没有那么不易——
不知道我妈心里经历了什么样的百转回肠,总之我妈比以前更加稀罕她的生活。她开始积极的锻炼身体,开始喜欢色彩鲜艳的衣服,开始结交越来越多的朋友,开始喜欢出去旅游……
我家的“蜜糖”又回来了!
一天早上,我妈晨练回来,我一把将头发花白的小老太太抱起来:“领导请放心,接班人上岗了!”
“我看了你电脑里写的文章——”老太太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些地方是做的不好。不过我希望你,只做‘蜜糖’,别做‘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