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尊涵,是燕宁年间的崇鸾公主,是靖朝开朝皇帝燕宁帝的嫡长女。
而这些别人梦寐以求的彰显地位的称号对于她而言却是一辈子也无法摆脱的枷锁。她甚至愿意用所有最尊贵的权力去维护另一个充满温暖的身份。
——她是当朝左丞相钟离玉秋的妻子。
也是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才开始感谢公主这个身份,因为身在皇宫,让他与她得以在那个白雪纷飞的日子里相遇。
16岁之前,也就是成年之前,她每天都和云氏家族的公子在一起玩,那是当朝最年轻的少将,甫及弱冠,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云沐风的母亲和皇后相交甚好,所以从她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在她身边,他们两个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但在她眼里,他也不过是她的小竹马而已。
仔细想想从小到大陪在她身边的好像真的只有云沐风,在皇宫里没有人会像他一样靠近自己,因为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小公主不食人间烟火,不易接近。她美貌,她高贵,她倾国倾城,她地位显赫,她是所有人心中“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几乎所有人都对她爱而慕却又敬而远之,皇族玫瑰,高不可攀。
而这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待遇曾让她一度认为自己会因太过耀眼而嫁不出去,甚至已经做好了委屈自己的准备。
直到他出现。
和他眼神相会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一切的孤独都是因为缘分未到已。
她一直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正是燕宁31年的大寒,那是她的生日,那天以后她就及笈了。
那天虽是寒冬,却没有呼啸的寒风,没有刺骨的冰霜,有的只是漫天白雪,柔柔地,就像千千万万只飞舞的蝴蝶,掩盖了皇宫原本的金碧辉煌取而代之的是纯洁的棉白。
燕宁帝一向宠爱这个女儿,今天是她的生辰,按惯例今天一天她都应该在皇帝身边接受来自各个地方的礼物。不过尊涵一向不喜欢热闹,所以她把能推的都推掉了,只留下了晚上的宴会。
而现在今天的主角正带着她的侍女撑着伞百无聊赖地四处转悠。
当转过御花园的时候她终于在园中的赏花亭中看到了熟人,她终于笑起来,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
那是云沐风。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云沐风出现在和她相隔不到五米的地方她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就算所有人都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单看背影她也能准确地认出他来。
可是随着她的靠近,她才发现他在和什么人交谈,亭中不只有他一人。
云沐风和那个陌生人背对着她,隐隐还能听见云沐风的笑声,竟连她的靠近也没注意。
“沐风。”尊涵站在亭外唤道。
云沐风回过头,那个陌生人也把视线投了过来。
尊涵在他转头的一瞬间看清了他的脸,不得不承认她着实被惊艳了一下。她发誓她从没有在朝廷上看到过这个人,因为单就这一张脸来说,只消一眼就足以让人牢记一生。
不同于云沐风的英俊潇洒,这个人俊美清秀,丝毫不与官僚的刻板相匹配。
他看上去未及弱冠,头发没有绑起来,如瀑的墨色长发随意的散在脑后,一双丹凤眼轻巧地上挑,眼睛清澈明亮,像是冰雪消融后的一汪湖水。更惹眼的是他身上的一身绣着红色花纹的玄色宽袖长袍,虽然看上去十分柔和,但气场却和身为将军的云沐风不差分毫。
玄色?
尊涵微微戚眉。
那明明是她的父王才可以穿的颜色,这个人究竟受重用到什么地步才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和皇帝穿同一种颜色?
“涵儿,”云沐风微笑着从亭中走出来拿过阿琪手中的伞将她护在伞下狭小的阴影中,“这么大的雪怎么不好好待在宫里,还要拉着阿琪跑出来?”
听到云沐风的询问她才发现自己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个陌生人身上,顿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看向云沐风:“太无聊了,我想找你玩,”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有客人?”
“这是你的客人,你不认识他?”云沐风向男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左丞相钟离玉秋。”
待他靠近她才发现她的嘴角一直是上扬的,挂着温柔的笑,但眼睛中却始终是一片淡然,没有丝毫笑意。
“在下钟离玉秋,”那人向她微微俯首,“见过崇鸾公主。”
这就起钟离玉秋?尊涵当然听说过,这是别人口中最年轻的丞相,不过比她想象中的要年轻和善得多。
两年前距中原地区最远的五个敌国联合起来妄图抵抗燕宁帝已经进行了十多年的扩张,由于先前的先近后远的计策导致这五个国家的地理位置正好连成了一个圆,将中原包围其中。而就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年仅17岁的钟离玉秋在燕宁帝的指示下坐守皇城用传书分析并预测战况,隔空指挥皇军应战。
他率先派出南北两个军队又在其他三个国家到达边关之前派人提前驻守,用了一出空城计,最后亲自前往东北地区指挥作战,完成了燕宁帝扩张战争的最后一步,拼齐了现在这块中原的巨大版图。
一战成名。
而他和云沐风也是在那个时候结为生死之交。
17岁,尚未及冠便做了宰相,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事。虽然是左丞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对他的宠信程度丝毫不亚于右丞相罗乾。她的父王对这个人很是器重,他被拜为上卿后被送到了距离皇城最近的地方任职,在别人看来这似乎是对他不够信任,但听她母后说这样的安排是希望他能有所收敛,不居功自傲,先煞煞他的威风,等他及冠再考虑让他与罗乾同列,要不然免不了别人不服气。
事实证明这样的安排完全是多此一举,十几年的步步为营早就练就了他的沉稳,在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17岁少年该有的青涩。
看来父王是想借这个设宴的机会召他回宫。
“嘿,你怎么了,”云沐风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尊涵微咳两声掩饰尴尬,“今晚的宴会你一定会来的对吧?”
“当然。”
尊涵刻意忽略了钟离玉秋的存在,好像一看见他就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在胸口蔓延,让她隐隐感觉这个人的出现会或多或少地改变她的人生,所以她不再敢与他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而面对来自公主的无视钟离玉秋也不很在意,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是在听她说话还是在思考什么其他事。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她沉沦在那片沉静的湖泊之中。
相比之下当天晚上的宴会她却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当时父王宣布召回钟离玉秋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有些欣喜。怎么回事,她明明之前从没未过这个人,为什么这种陌生的感觉来得如此频繁?
与此同时,钟离玉秋也万分无奈。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知道自己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美男子,哦不对,应该谦虚一些,那就皇城第一美男子吧——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但这个小公主也不用一直盯着他看吧,他都有点发毛了。
就在这时,一道不同于其他人艳羡目光的视线直戳后背,他立刻回头看向这道不和谐目光的主人。
呵,果然是他。钟离玉秋又笑起来,这次却充满了冰冷和不屑。
罗乾。
这个人两年前就处处针对他,而他对这个人也没有丝毫好感。
哼,日子还长,总有一天要让你知道,谁能在朝廷上站的长久。
之后的日子里尊涵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钟离玉秋。和罗乾不同,他几乎整天都无所事事,每天看到他的时候他不是在种花就是在念书。闲的没事了弹弹小曲儿,那天尊涵路过他府上时还看见他大咧咧地趴在自家院子中的石桌上睡着了,高兴了就拽着自家侍从赤晓出宫转悠一圈,不高兴了就蹿到军队里找云沐风诉苦,整天悠哉悠哉的,哪里有半点丞相的样子?
最愤怒而又无可奈何的当属罗乾了。
钟离玉秋一心血来潮就跑到燕宁帝面前要上几千份奏折,批阅个七八份等新鲜劲过了就把剩下的分批转送到罗乾那去,本来罗乾还自我安慰说钟离玉秋回来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帮他分担一点繁杂的事务,没想到他回来了以后,先不说什么也不做,还老是把燕宁帝自己应该批阅的那一部分都挪给了他,工作量不减反增。
简直气人!
其实燕宁帝也知道自己的左丞相天天在做些什么,不过一想他毕竟才19岁就算再聪明再成熟再有谋略也不过是个孩子,根本掩盖不住内心贪玩的本性,也就随他去了。
反正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就行。
而尊涵则觉得自己对这个人关心过头了,有的时候为了看他一眼甚至能跑到皇宫最外围的训练场去找云沐风——他们总是在一起的。隐隐地她好像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但又怎么也说不上来。她发誓她绝对不是被他的外貌蛊惑,她堂堂靖朝公主怎么会被一个男人蛊惑?
——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让我觉得温暖,让我想拥抱他,想每时每刻都看到他,想一直在他身边。他微笑我也觉得高兴,他皱眉就觉得心里缺了什么。那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这个人大概就是你喜欢的人,是想与之相伴一生的人吧。
相伴一生的人吗?这就是喜欢?原来喜欢一个人竟是这样的感觉?
听到云沐风的回答,尊涵非但没有感觉到问题被解决的释然反而更加纠结,一直以来只有别人仰慕她的份,从不想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困在情网中。可她沉浸在情窦初开带来的懵懂与迷茫中,以至于忽略了云沐风眼中的苦涩。
他没有想过尊涵会问他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这大概就是他对她的感情吧,超越了青梅竹马的界限,只想与之相伴一生。他是陪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男人,几乎见证了她这十八年的点点滴滴,尊涵矜持骄傲平日很少和除他以外的男人交流,他觉得如果有个人可以和她一生一世,那这个人一定是他。
他这么多年来披荆斩棘、浴血奋战,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与她并肩。战场上的每一次挥刀、每一滴鲜血在他眼中都能幻化成尊涵的轮廓,让他一边战斗一边又很想落泪。
杀了这个人,再杀一个人,杀了他们就能取得胜利,杀了他们就能立下战功,就能晋升将军,就能在朝廷上占有一席之地,就能正大光明的爱她。
他觉得尊涵一定能等到那一天,等他成为真正的将军,等他凯旋,等他表明心意。如今他做到了,他现在是最年轻的少将,却不想尊涵根本没有为他等待,她一直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独自前行。
可之后知道那个人是钟离玉秋时,他又一点也恨不起来,甚至还觉得理所应当。
他和钟离玉秋是挚友,但也不敢说多了解他。钟离玉秋虽然生性散漫,对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毕竟官至丞相,手腕计谋绝对是有的,他喜欢把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这样的人……
他怕尊涵会吃亏。
更加令他意外的是,尊涵一改之前的成熟,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又像是把本性都暴露了出来,闲的没事儿就往他那儿跑,不过不是去找他是去找钟离玉秋,像个小孩似的让他干这干那,不过钟离玉秋都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
“钟离,他们都说你琴技超群,你给我弹一曲吧?”“昨天赤晓把我的琴摔坏了,改天吧。”快得了吧,他今天上午还看见他弹琴了呢!
“钟离,父王今天准许我出宫一天,你陪我去玩吧。”“今天不行,有奏折要批,改天吧。”就你还批奏折?看着那一堆东西不一把火点了就不错了。
“钟离,御膳房今天做了好吃的,咱们去尝尝吧。”“我刚吃饱,吃不下了,改天吧。”辰时还没到你就饱了?就算真是晚上吃饱了现在也该饿了吧?
听着钟离玉秋胡说八道,云沐风无奈扶额却又为她感到心酸。
她不了解他,他的心是冰做的,哪里有捂热的一天?
可尊涵不这么认为,怎么着钟离玉秋也没有直接拒绝她。她今年18岁了她能看出来钟离玉秋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作为公主,他本不该如此,但人这一生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尊涵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应该就快要成功了吧,只要……
“公主,不好了!”
尊涵听到阿琪的呼喊疑惑的回头,只见阿琪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连礼都没顾得上行便直直跪倒在她面前。阿琪很少如此失态,尊涵看着她,责备的话还没说出口,阿琪带着颤抖的声音却如同晴天霹雳般直击内心,让她措手不及。
“六皇子失踪了!”
尊涵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尊浽的寝宫,还没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母后的哭喊,声嘶力竭,如同困兽般嘶哑绝望。他一推门便问道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刺鼻味道,庭院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具尸体,全部都是一招致命,专业的杀手。
很多人都在,却没有一个人发表言论,除了皇后歇斯底里的哭喊没有任何其他的声响,她已经尽可能的让自己保持冷静,却还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父王,母后,尊溪,尊洃,沐风,还有……钟离玉秋……
这时她才发现,钟离玉秋的长袍左袖从肩膀到袖口是一片血红,甚至还有鲜血从袖口滴落,像是火一般燃在她的心上,灼烧一般疼。
失踪的是他的亲生弟弟,同父异母的亲生弟弟,他的亲人,他才17岁,却遭遇了这样的事,她现在哭都哭不出来,脑海中与尊浽有关的画面接连出现,却连一个笑容都无法捕捉。
“玉秋。”燕宁帝首先开口并看向身边的钟离玉秋。
钟离玉秋此时心里一团乱麻,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确切地说他一直在等这一天,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尊浽是燕宁帝默认的继承者,党派之争一旦开始,尊浽必然首当其冲,罗乾千方百计煽动燕宁帝退位,而他钟离玉秋只辅佐明君。他心目中的君主只有燕宁帝和尊浽,但在这场争夺中,尊浽必死无疑,那便只有燕宁帝才能让他自愿追随左右。
他一向心高气傲,从不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不会委曲求全。
但现在事情完全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围,他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事情脱离掌控,现在好像他已经无法掌握事情的走向了。
他不信皇帝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预兆,所以面对皇帝的询问他只是沉默。
燕宁帝轻轻叹了一口气。
尊涵从悲痛中回过神抬眼便看见站在一旁背对自己的云沐风,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钟离玉秋身上,右手却握成了拳,指甲陷进了肉里。
也是之后,他才知道这件事情像是开启了一道闸门。云沐风也知道,那天以后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和钟离玉秋交谈说笑,他与他的挚友一定会站在对立面刀剑相向。
六皇子失踪了但毕竟不是死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生是死,皇帝的怒气难以平息,诛杀了几十个侍卫,皇后因为伤心过度多次昏厥,皇宫顿时乱成一团。
尊涵也是一样。
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发抖,她终于明白了身在皇宫中的提心吊胆从何而来,争名夺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哪里有感情可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呆坐在原地,拼命忍着眼泪却对周围的一切做不出任何反应。
就在她感觉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时候,一双还在滴血的手伸过来将她揽进怀里。
尊涵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来安慰她,胸膛传递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无声的安慰。这是第一次他对她的执着追求给予回应,竟是在这样惨烈的时刻。
“想哭就哭吧,”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似乎已经很疲惫了却依旧温柔,“哭出来就好了。”
尊涵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放声大哭,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钟离玉秋一直都没有离开,他毫不在意她弄脏了他的衣襟,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陪伴着她仿佛仅是这样就可以走到时间的尽头。
所有人都离开了,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云沐风知道,他就站在大门门口见证了一切,最终沉默无言,转身离去。
让云沐风没有想到的是,当天下午他就又在军营里看到了钟离玉秋,他还是在那里捧着一本书,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云沐风以为他会和他划分界限甚至绝交,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喝杯水吧,”云沐风给他倒了杯水打破了这种让他不安的沉默,“你的伤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钟离玉秋也不矫情,直接把左臂伸到他面前。
今天上午他从左丞相府赶到军营的途中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结果在御花园就遇到了刺客,他没带任何武器,确切地说他根本没有想到罗乾会在这个时候动手,这比他预计的早了整整一年。那个人对他毫不留情,招招下杀手,要不是云沐风正好碰上赶往尊浽寝宫的云沐风,恐怕就不只是伤了手臂这么简单了。
现在想想这个人应该也是谋害六皇子的人。
云沐风给他重新包扎的同时心里确实五味杂陈,钟离玉秋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先无法面对了。
“对不起。”他的声音闷闷的像在打鼓。
钟离玉秋终于舍得把书放下,但也没有看向他:“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三皇子的母亲是你们云氏家族的人,我从来都没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
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原谅,云沐风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加心酸,他刚想开口解释却被钟离玉秋挥手打断,只好又忍了回去。
第二天早朝,钟离玉秋破天荒的没有迟到,他和罗乾都没有站在皇帝左右,而是站在廷下,皇帝还没有来,文武官员却已经自动分成两个派别,分别站在他们身后。
一边是左丞相领导下的不变更皇帝,一边是右丞相领导下的拥护三皇子继位。
云沐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剑拔弩张的局面,看了钟离玉秋一眼还是走到罗乾的阵营中站在他父亲身边。
“钟离玉秋,你算什么东西,”罗乾站在距钟离玉秋四五米的位置看着他的侧脸直接出言讽刺,“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没记错你今年才刚二十吧,有什么资格在这大堂上叫唤,整天无所事事目中无人,你还差太远了。”
钟离玉秋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反而冷静反击:“看来前辈是真的不怎么关注我,晚辈今年二十一。至于不务正业,我可不像某些人,一天天就知道阿谀奉承,我不务正业不正好给了你在皇帝面前邀功的机会,心里明明很高兴,却还要故作姿态反过来怨我。”
罗乾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气极出言也恶毒起来:“你!谁不知道你钟离玉秋不过是有一张雄雌莫辨的脸,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你不过回来了两年,崇鸾公主却性情大变,天天围着你转,你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你!”极具侮辱性的言辞反倒先激怒了云沐风,他条件反射性地向前迈了一步却被父亲拦下,父亲看着他摇了摇头。
“罗乾,”燕宁帝终于出现,缓步走上前坐在龙椅上,“注意你的言辞!”
罗乾一看皇帝来了也不再逞强,闭上了嘴不再言语。
老实说罗乾那几句话真的是太妙了。他钟离玉秋不否认自己长的好看——因为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却极其不满别人拿他的脸说事,而且……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尽管他一次又一次把尊涵推开,但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他的软肋。他也是人,有血有肉,分辨的出来寒冷与温暖。除了云沐风,尊涵是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她关心他,照顾他,甚至他刻意的远离也不能改变她的心意。
如果这样的话……
“朕本意立朕的六皇子尊浽为继承人,但昨天早上的事大家已经知道了,朕知道是你们之中的人所为,但朕已经没有精力去查究,朕需要两年时间来考虑一下,时候到了朕自会退位,不劳各位费心。”
燕宁帝不会杀了催他退位的人,尽管他已经知道那究竟是谁。他总有一天会退位,而这些人既然想换皇帝就会拥护新王,他不能断了他子孙的后路。
而罗乾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说些什么,两年时间不算长,他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两年。
距尊浽失踪已经两个月了,这两个月尊涵很少见到钟离玉秋,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当她在御花园看到钟离玉秋的时候她觉得笼罩了她两个月的阴霾一哄而散,连忙追了上去。
钟离玉秋听到熟悉的声音刚想回头却想起了两个月前罗乾对他说过的话,又立刻加快脚步。
“钟离,钟离!”尊涵好像感觉到了他的逃避,他走的很快,他根本追不上,她只好停下来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钟离玉秋!”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全名,钟离玉秋终于停下脚步却一直没有回头。
突然就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卷起片片落花,粉色的花瓣落在钟离玉秋的肩上,落在他的衣襟上,随着尊涵的眼泪落在地上。
两年来的委屈瞬间爆发,她大声质问:“你还想怎么样?两年了,你什么时候能心甘情愿地看我一眼!你就这么狠心,难道我在你心里就和宫中的侍女毫无二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涵儿,”他轻声开口,语气中却充满了无奈,“不是我想对你弃置不顾,只是太难了。”
“为什么?”她追问,“我是公主,你是丞相,只要你愿意,没有人能阻拦我们。”
“权力就是一切吗?”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自说自话,“党派之争已经开始了,皇帝的妥协已经注定了我会落败,而在这场争夺中,我无法保证我可以全身而退。”
“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我知道,我也毫不怀疑,但是跟着我,随时都有被刺杀的可能。”
“我不在乎,我可以……”
“可是我在乎!我怎么能忍心看着你为我受苦!”钟离玉秋终于肯转过身看她,这时她才发现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原本沉静的眸子此时却泛起了涟漪,一圈一圈,在湖面上漾开,“如果你死在我前面,我会自责,会愧疚,恨我自己没有保护好你,让你置身于死亡面前。可如果我先死,我会更担心,我死了你怎么办?党派之争中你只有身份和地位,到那个时候,谁管你是公主是妃嫔,还是什么侍女奴婢,在他们面前只是障碍,我不怕死,可你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下好像是在稳定情绪又好像是在组织语言,他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没想到是在劝一个女人放弃:“只要你站在我的对立面一切顾虑都可以消除,云沐风可以照顾你,我能给你的他也能给你,我不能给你的他照样能给你,会给你你想要的幸福,你的未来不会有我的参与,一切都会结束,而我也死而无憾。”
尊涵再也忍不住眼泪,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她一直觉得钟离玉秋一次次的远离、一次次的忽略、一次次的漠然,不过是因为她的追求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却不曾想到他的一次次放手也换来了他同样的撕心裂肺。
“我只要你!”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执着的挽留,“我不要沐风,不要父王,不要母后,不要地位,不要权力,我只要你。”
即将二十岁,正是依靠爱情活着的年纪,她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话有多么偏激,唯一的想法就是说服眼前的人。
钟离玉秋走上前单膝跪在地上与她保持同一高度,温柔的将她纳进怀里:“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你明知道我没有表面上那么和善,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放弃所有,甚至有一天连你我都能舍弃,你为什么一定要飞蛾扑火呢?”
“飞蛾扑火也好,自取灭亡也罢,我不后悔。”
什么王侯将相,什么党派之争,他不要了。他的人生飘摇了太久也该有个归宿了。这个人为他放下身段委曲求全,为的只是自己的一个允诺,她不在乎他的过往,他又何必为了地位错过一个如此美好的尊涵。哪怕他最多还有两年,那她想要的他用两年去给。
“我爱你。”三个字,他忍了两年,可现在说出口却如同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钟离玉秋,我等这句话,等的太久了。”
他们相拥在暖阳之下,光芒洒落大地给他们笼上一层金色的光辉,没有喧嚣,没有惊扰,好像天地都黯然失色陷入沉寂,归于虚无。
燕宁帝知道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确实想过把自己最宠爱的公主许配给这个最信任的臣子,但现在不同了,他说了他会退位,他当皇帝当的太久了,也太累了,可他的妥协回连累上千人。他一旦退位所有拥护他的人都必死无疑,包括钟离玉秋,而那时,尊涵只会成为丧夫之妇。
可她自己不这么觉得,她从小就被宠坏了,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拿到手,现在她想要钟离玉秋,他不得不答应。他的那些儿子们都想要他的皇位,而只有尊涵想要幸福,他没有理由拒绝。
“一切后果我一人承担。”她说。
那是宁皇34年。
钟离玉秋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若是以前他可以孤注一掷和罗乾鱼死网破,但现在不同。现在他有了尊涵,她是他永远放不下的牵挂,他执意和他在一起断了自己的后路。而他必须再给她开辟一条新路,给她留下希望。
罗乾肯定会除掉他以绝后患,他坚持硬碰硬的话成功了还好,若是失败了很可能会激怒罗乾,到时候他会赶尽杀绝,尊涵也在劫难逃。而如果他揽下一切甘愿赴死的话,罗乾大概不会迁怒他人,他还需要他这边的人来支撑他在朝廷的权威,罗乾如果想稳住局面不得不先收服人心。
说实话他这边的人他确实不怎么在乎,他说过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哪怕是几千条人命。如果不是因为尊涵,他直接就能带人杀了罗乾,管他能不能成功,反正生死不过一念之间的事。
而他现在也只能视死如归了。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尊涵心思单纯,分不清局势自投罗网,她是无意的。可他不是啊,他明明知道后果还由着她胡来,他还心甘情愿陪着她闹。
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吗?
时间不算太长,半年。尊涵终于等到了人生中重要的时刻。
这半年里,钟离玉秋带着尊涵游山玩水恣意撒欢儿,把尊涵这十几年想去但没有机会去的地方都转了个遍,每天就是吃喝玩乐。他们很高兴,但他们也没有忘记这些日子开始就相当于结束。
罗乾倒也没拦他们,他知道钟离玉秋一定会回来,他平时不怎么服管,但也懂得担当,不会扔下甘愿追随他的人。
果然半年后他们回来了。
本来是大喜的日子,却根本没有多么热闹,两个人都喜欢清静,况且这也不是该热闹的时候。没有任何设宴,没有任何布置,没有邀请任何人,甚至这件事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他们穿着大红的喜服,省去了繁杂的礼节,这恐怕是皇宫有史以来最简单的婚礼了。
太过朴素,以至于事后尊涵回想起来只有钟离玉秋站在她面前拿着酒杯对她说:
“现在你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不后悔不后悔,她从没想过后悔。她是公主,没有被派去联姻已是莫大的幸运,那里还敢奢求什么生生世世,哪怕到头来不过是南柯一梦,她也甘愿沉沦,无怨无悔。
宁皇35年,他们有了孩子,这时尊涵还没说什么,钟离玉秋先后悔了。
不是后悔生下他,而是后悔自己为了功名放弃了太多。六年前他为了给父母报仇进了朝廷,协助燕宁帝吞并其他各国,如今他做到了,遇到尊涵之前,他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骄傲,而现在只剩下心酸。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这几年时间带给他太多温情,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只有冬天。是,他们说的都没错,他的心是冰做的,他也终于明白,他的心是冰,但不是石头,冰也是会化的。
他舍不得了,舍不得死了,为什么他注定要接受这样的审判。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来没有遇见尊涵,他们会有各自的生活,他会千方百计地拉罗乾下台,让他知道他钟离玉秋不只有一张脸。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落在怀中婴儿的脸上,溅出了点点星光。
宁皇36年,他的钟离默即将1岁了。
两年的期限快到了,这两年里罗乾不止一次来打扰他,都被他用这种方法直接或间接地赶跑了。
但今天他得到了燕宁帝的死讯,罗乾已经等不及了。
快结束了吗?还真是不甘心啊。
钟离默已经睡下了,尊涵也睡在他身边,钟离玉秋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准备进宫。
他站在床边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附身亲吻她的额头,轻声道:“我爱你。”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他很想再看她一眼把她刻在心上,但他又怕再看下去会不忍心离开。
这是最后一次我对你说这三个字,你一定要活下去。
可他离开得太过匆忙,以至于没有看到尊涵微闭的眼中流下的两行清泪。
赤晓一直在门口,看到钟离玉秋出来连忙上前询问:“少爷,你……”
钟离玉秋打断他的话:“等她醒了告诉她我不要她了,扔下她逃走了,让她带着默儿去找云将军。”
说罢,他决绝而去,在赤晓反应过来之前离开了府邸。
已经开始了,整个皇宫充斥着尖叫声,刀剑相撞发出的震鸣,血肉撕裂的声音月亮洒下的光辉也被染成了红色,见证着这场最后的争夺。
而钟离玉秋却充耳不闻。
这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却没有尊涵陪在身边,而是在她的寝宫中度过,他一遍遍看着这间充满了尊涵味道的房间,想象着她在镜前梳妆,在窗前奏琴,在这豪华的穹顶之下翩翩起舞,回忆起这几年的点点滴滴,竟莫名心安。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钟离玉秋又陷入了沉思,知道那人到达门口,他才又笑了起来:“你来了。”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的话,气喘吁吁的想去拉住他,却听钟离玉秋的声音随着风飘进耳朵,让他硬生生地停住了动作。
“杀了我。”
“什、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千方百计冒着生命危险找到他,难道是为了……
“杀了我,”钟离玉秋转身看他,眼睛中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却又掺杂了几丝遗憾,“沐风,杀了我。”
“你在说什么傻话!”云沐风拉住他的手腕急急的劝告,“你怎么还有时间开玩笑,我掩护你,你带着涵儿赶紧跑。”
“来不及了,只要我不死罗乾就不会收手,”他仰起头长长舒了口气,“跟着我,她只会走投无路。”
云沐风放缓了语气,劝慰道:“你知道的,燕宁帝驾崩了,皇后也走了,她只有你了。如果你也死了,涵儿也会跟着你一起死,到时候什么都完了。”
“我不死谁也不好过,他们会更提心吊胆,只要让她相信是我抛下她逃走了,她会恨我,不会为我殉情的。况且她还有默儿,她不会扔下他去死的。”
“那你怎么能忍心扔下他们去死啊!”
钟离玉秋有点不耐烦地急促道:“我不死,失去的是上千人的性命,所有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在劫难逃,你真的想要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我不管,我不会同意的,你快和我走!”
“他们来了。”
没想到他会突然转移话题,云沐风怔愣了一秒钟向外看去,一群人手持火把正在向他们靠近,太黑了,看不清人,只能听到火把在风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红光跳跃着,像是死亡的鼓点敲在他的心上,让他一阵心慌。
突然他感觉手里一沉,随后刀刃陷入一个柔软的地方,他一惊回头看去,入目的确实满眼鲜红,钟离玉秋腹部的鲜血顺着刀刃滴在地上,整件白衣被染成红色,口中的鲜血也顺着嘴角滴落,触目惊心。
“不!”云沐风慌忙松开握剑的手,抱住钟离玉秋如枯叶蝶般摇摇欲坠的身体,“玉秋!”
尽管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铺天盖地的疼痛感依旧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喊出声,他受过的伤吃过的苦都比现在疼得撕心裂肺,却都没有这一次刻骨铭心。
“你怎么这么固执啊,你明明有活下来的方法,为什……”
“咳,别说了,”钟离玉秋强忍着疼痛阻止他说下去,可一张嘴口中的鲜血就不受控制的涌出,让他难以出声,“我再求你最后一件事。”
生平第一次,他说出“求”这个字,竟是濒临死亡。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平步青云独步天下,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在朝廷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他就要成功了,却甘愿为她放弃。
“不用你求,”云沐风看着怀里的人,酸涩感包裹了他的心,这是他的挚友,他唯一认可的能够辅佐君主的人,此刻却如此狼狈,“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钟离玉秋摇摇头,他知道云沐风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他还是想说出这个让他倾尽一生的名字:“涵儿,就拜托你了,咳,照顾好她……照顾好……你自己,还有……还有……”
怕再也没有机会,云沐风连忙答应:“我会照顾好涵儿和默儿,你……”
他再也忍受不住席卷而来的疲惫感,就像是鬼神在撕扯他的身体,他看到黄泉之门向他打开,而他无法挣扎无从反抗。
恍惚间,他又看到了那个暖冬中的明媚女子,她的笑,她的泪,她的挽留,她的不舍,就像走马灯般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们说人死后会看到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或事,他一直以为他会想起这二十多年的峥嵘岁月,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却是她带笑的脸。
难道他一生的坎坷到头来只是为了与她相遇吗?
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她是他唯一的情,唯一的爱,有唯一的眷恋,唯一的苦楚,唯一的羁绊,唯一的思念,唯一的牵挂,唯一的伤悲,如今都化作眼前的薄尘,伸出手却只能抓到一片虚无。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陪在他身边的不是她。尽管他从没想过什么天长地久,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这一刻感觉到了久违的孤独感,灭顶的落寞像洪水般涌出,不得解脱。
他突然就后悔了。
为什么要抛弃他们只身赴死呢?他明明可以和尊涵远走高飞,千古罪人又如何?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还有什么是不能背负的?
为什么当初要接受她的心意呢?他明明可以果断的狠心拒绝,孤独终老又如何?只要她能得到幸福,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为什么要把她卷入这场漩涡呢?他明明可以将情谊深埋于心,心碎痛苦又如何?只要她能永世安康,还有什么是不能隐藏的?
为什么,为什么呢?已经成了定局哪里还有这么多的迷惑?
他一直在找自己失败的原因,没想到在多年前就已经注定了。她是计划里最大的变数,他却任由她改变他预定的轨迹。他自认自己深谋远虑,却不成想在每一个决定生死的瞬间都做了错误的选择。
他无法忍受般闭上双眼,那双神采飞扬清冷干净的双眸再也不能看透万物洗尽铅华。
对不起,我能给你的不过两年的回忆而已。
感受到挚友生命的流逝,云沐风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疼痛崩溃般大喊,如同一条被囚的蛟龙一样嘶吼,恨不得把天地都撕裂,让世间万物为他陪葬。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想做的想说的,我都明白,”云沐风已经感觉不到鲜血和硝烟,只是喃喃道,“什么太平盛世,不过就是一群伪君子的高谈阔斧,你放心,有生之年我定为你报仇。”
听到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云沐风轻轻地把钟离玉秋放在地上,自己站起身来,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没有人知道那片阴沉之下是怎样的狠戾与疏狂。
云沐风对站在门口还没搞清楚形势的人说道:“乱臣贼子钟离玉秋已被诛杀。”
看着罗乾阴深诡异的笑脸,云沐风无端又想起现在躺在地上的人。同样都是党派的领袖,狠厉铁血的角色,怎么钟离玉秋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这个人就阴冷薄情。
此刻他已经忘了这个人抢走了他的挚爱,害他相思成狂情难自已。现在的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钟离玉秋在高高的城墙上回头看他的那一瞬间,雄姿英发,定格成了永恒。
玉秋,曾经我以为不论朝政怎么变化你都能应对,可忽略了你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如果当初我站在你们这边,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天晚上云沐风马不停蹄地去找尊涵,虽然他也知道尊涵不愿意见他,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果然刚到门口他就看到赤晓抱着默儿一边轻拍着一边来回踱步,他暗觉不好立刻踏入府邸。
来不及了,钟离玉秋死了很快就会有人对尊涵下手。
“云将军,”赤晓看到他急忙凑上来,“我们家少爷呢?”
云沐风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赤晓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眼眶立刻开始泛红却还是把路让开,云沐风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后径直走入房间。
“好久不见。”
没有预想中的吵闹,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她身着一袭白衣,脸上似乎是花了淡淡的妆,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憔悴,此时正端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盘头,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
嗯,两年了,从她结婚他们就一直没见过。
他犹豫着开口:“你……”
她把一根金步摇插进发里,平静的打断她的话:“他死了是么?”
“……”
“你也想和他跟赤晓一起骗我对不对?!”她厉声质问,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冷冽,“是你杀了他。”
没有任何疑问,是肯定的语气,原来在她的心里他一直是背叛了她和钟离玉秋的角色。
他想要解释,可是解释什么呢?说钟离是自杀与他无关?他不会说这种推卸责任的话,是他,是他的剑了结了他的生命。
是他,杀了他。
“是你杀了他!”尊涵大声重复,像是在一遍一遍宣告他的罪行,但眼泪还是出卖了她。云沐风是出了钟离玉秋之外他最亲近的人,起码之前是,她向来不擅长在他面前掩饰情绪。她用手遮住脸,可晶莹的泪滴还是透过手指的间隙滴落下来渗进白衣,灭顶的绝望让她透不过气来,“我好恨你。”
我好恨你。区区四个字,却足以将他从她的世界里放逐。
对,你恨我,你应该恨我。
恨我没有阻拦他,恨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恨我没有和他生死与共,恨我这四年来眼睁睁看着他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却未曾伸出援手,恨我听之任之听从天命,恨我……
杀了他。
“你走吧,”她起身走到窗前遥看远处冲天火光,从他刚进门时的那一眼,她再没看过他一次,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我不会和你走的,就算死我也不会死在你们这些人手下。我和默儿,都不劳将军挂念。”
云沐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宅邸的,每走一步就是加倍的疲惫与不堪。两年的等待,十多年的守护,得来的为什么是这个结果?其实一开始他就看到了,那个放首饰的盒子里有一个小瓶,瓶子里是他在牢房里见过无数次的东西——断肠草。毒药。
她是故意让她看到的,为的就是让他死心,她还是在乎他的吧?毕竟钟离玉秋出现之前是他陪在她身边。
十几年。
玉秋啊玉秋,我该怎么说你才好?都说爱情让人糊涂,你聪明绝顶怎么也逃不过这个诅咒?你以为你死了,涵儿即使伤心难过也不会抛下默儿一个人吗?她失去了你,不就等于没有了灵魂,没了灵魂的躯壳,哪里还会顾及这些呢?
断肠草吗?也好。
这乱世太污浊,她那么纯洁干净的人怎么能活在这样的世界之中?愿你们去后仍为夫妻,再也不要踏入尘世,相知相守,不离不弃。若有幸再遇默儿,无论什么时候,定鼎力相助。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累了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心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感觉。他从如同困兽般呜咽到如山洪决堤般抱头痛哭,想要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净,这样今后的日子里他就不会再哭了。
对不起,现在我只能为你们流泪,十年后我为你们流血。
尊涵从窗户中目送他远去,心里也如同破了一个洞,呼呼地吹着冷风。
她知道如果是云沐风的话,钟离玉秋肯定会让他杀了自己,但云沐风肯定不会同意,她也知道他没有反驳她是因为心怀愧疚。如果她不这么做的话,她死后罗乾也不会放过云沐风的。
尽管是伤害了你,但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她披上一件白色大衣,匆匆抱起赤晓怀里的默儿就想离开。
“少夫人,”赤晓急急拦住,“你去哪里,外面太危险了,会出事的。”
“来不及了,我把默儿送到怀大人那里去。” 说完不等赤晓回答就夺门而出。
怀空不安地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太荒缪了,竟然一个人去赴死。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本来两年前他就已经做好去死的准备了。敢赌就要输得起,一条老命,有什么值得争取的。可就在几天前,罗乾来找他,他这才发现可能有人冒充他,给罗乾写了一封降书。他还以为是什么扭转大局的计策,也没多想,现在才反应过来,钟离玉秋可能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胡闹,胡闹,简直太胡闹了!他怎么样也不会做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的!
他心急如焚,终于按耐不住冲出房间径直拉开门,却被站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公、公主?”他迷惑间竟忘了行礼,突然想到什么,他惊讶道,“难道丞相已经?!”
眼前的女子突然跪下来,白色的大衣晃得他一阵眼花,他连忙伸手扶住对方:“公主有话请讲,这可如何使得?”
“怀大人,我有一事相求,”她把手中的一团东西递给怀空,这时怀空才发现这是尚在襁褓中的丞相家的小公子,“默儿还请您代为抚养,我已时日无多,只会招来祸患。您只要保他不死,等他大些帮他寻个师父便可,无需过多关照,还请您看在钟离的面子上考虑考虑。”
他们家世代为官,多养一个孩子倒是没有什么。可她为什么说她已时日无多?为什么不拜托云沐风?难道是因为云沐风属于敌方阵营不足以相信?他只有一个儿子,这回又让他多了一个玩伴,并无不好。况且这样说起来钟离玉秋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道义上讲绝不能拒绝。
只是……
“好吧,我答应。”怀空将手中的襁褓递给手下的婢女,“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去找他。” 她的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她的默儿,这是他和他的骨肉,又如何舍得?可总是千万般不舍,也不愿意让那个人生前孤独死后依旧寂寞,“我想钟离应该在沐风那里,如果有可能的话……”
后半句她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深深的看了默儿一眼,便转身离开。她怕她再待下去,会下不了决心,会反悔。
怀空看着她一袭白衣在风中飘摇,顿时感觉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里什么也说不出。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袖子,低头一看是自家小公子,眼睛里闪着水波怯怯的看着他。他接过默儿蹲下摸摸怀隐的头:“这是新来的小公子,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了,你做哥哥的要照顾好他”,又低头看看这个注定不平凡的小孩儿轻声道,“以后你就叫墨承吧,从此世上再无钟离氏。”
尊涵回到宅邸,出去的时候府里完完好好回来却一片狼藉,能打碎的全都打碎了,就连墙上也全都是窟窿,有的地方还冒着丝丝的火焰。没有一件东西,还保持着原来的面貌。赤晓也不见了,是逃走了还是被抓了?
突然他的脑海中闪出一个画面,引导她立刻奔回房间。在哪里,那个东西在哪里?记得是在……
果然,她从床下角落里拿出一个箱子,一看就是很久没有拿出来了了,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没有上锁,她拨弄了一下,便轻易的打开。里面是一件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嫁衣还有十几件价值不菲的首饰。
这里封锁着她最美好的记忆,她还记得在那一天晚上他说:“你已经不能后悔了。”
不后悔不后悔,用未知的是十年换两年的幸福时光,怎么算都是赚了。只是她还没有听过默儿叫过一声“母亲”。
默儿?她又想起了她的孩子。或许当初生下来就是个错误,她已经为了爱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再去扶养一个孩子?
之所以不能为他而活下来,是因为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与之眉目相似的人,然后就是彻骨的悲痛与绝望。跟着她,默儿一辈子也不会快乐。而跟着怀空哪怕以后他知道了一切,那也会有一段美好的童年。
她穿上那种那身红装,把所有首饰都戴好,就如同回到那天一样,只是少了温暖,一种陌生的感觉,漫上心头。
是孤独吗?
原来这就是孤独,你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大概每天就是这样的感觉吧?没关系,你要走就带我走,我愿意放弃自己为你照亮无尽的黑夜。
她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没想到生命的最后是她独自等待终结,她想回忆这两年的点点滴滴,却始终停留在那年初见,大雪纷飞。
心里疼得像是被撕裂又在伤口上洒下盐,远远胜过断肠草带来的痛感。她闭上眼睛,终于流下两行清泪。
她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黑暗的世界,无边无际,一个个光点向她接近,她站在原地,一个又一个人带着光芒,从她身边掠过。
父王、母后、沐风、默儿、阿琪……
她从不知道她的一生中曾经遇到过这么多人,她一直以为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却发现人这一生,唯有离别才是真正的永远。
不知道等了多久,与多少人擦肩,在这条路的尽头,她看见了那个玄色衣服的人,背对着她,他和初见时一样年轻,一样清冷,一样挺拔,像一株寒松。
这个世界少了尔虞我诈,少了政治的风烟,少了背叛与猜疑,她忽然明白他们追求了这么多年,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永恒的相伴。
她迈步靠近,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终究化为一句:“是你吗?”
他转过头,仍然如同湖泊一样的明眸看着她,最终展颜一笑。
“墨承,”怀空蹲下身子展开双手,“到这儿来。”
远处的小孩儿看了看他,但并没有动,另一个稍大一点儿的扯扯他的袖子,拽着他走过去。怀空叹了口气,已经三年了,这个孩子还是表现的很疏离。难道一岁的小孩儿也是有记忆的,三年的事他都记得?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块土地是整个国家最高的一方空地,就在这片空地中埋着两个人,她的那句话没有说完,但他猜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生不能同寝,死亦能同穴。
这是个观景的好去处,向远方眺望可以看到整个皇都,而他们也可以看到有人为他们报仇,看到皇室的覆灭。
他抱起墨承让他坐在自己的左臂上,右手指向皇城里一方小小的府邸,依构造来看,大概是丞相府的位置。
“那个地方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