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着
六月的百合花让我活着
死去的鱼让我活着
被雨淋湿的狗崽
和那天的晚霞让我活着
活着
无法忘却的记忆让我活着
死神让我活着
活着
猛然回首的一张脸让我活着
爱是盲目的蛇，是扭结的脐带
是生锈的锁，是狗崽的脚脖”
——谷川俊太郎《活着》
01
小鹿来的那天，我们全家都非常快乐。那时候家旁边的公园还未禁止宠物进入，规则和心情一样放松。
那天妈妈穿白裙子，绿和白的对比使得那一天和平得欣欣向荣。小鹿是小鹿犬，所以就叫小鹿，这两个音节念起来跳脱清脆，又不会因为叠字而显得粘连。
如果知道结局，我会后悔的。跳脱的小鹿在来到我家的第二天就丢失了。那时我还小，父母也没有养狗的经验。妈妈第二天出去遛狗就没有为小鹿戴牵引绳，小鹿精瘦，一转眼就跑得人追不上，小小的身影愈小，消失在转弯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候的我们也非常愚蠢，不知道这是亘古不变的别离，以为只是小鹿不爱这个家庭，所以潇洒离开。也许他的性格像名字一样跳脱干脆，虽然他的名字是人赋予性格也是人想象。
他太快地离我而去，愈小、愈小——如一颗糖短暂地融化进水中，我知道它仍然在哪里存在着，只是不再在我视线里了。
这别离倒是短暂干脆，非常不期然的伤痛反而不会非常痛。跟人生要经历的漫长别离起来，实在算不得缠绵，亦算不得残忍。
02
第二个小朋友是点点。极其普通的名字，极其普通的外表，极其普通的身世。中华田园犬，俗称“土狗”的品种。亲戚家的土狗妈妈生了狗崽送来的。土黄色的小身体，抱起来毛茸茸的非常温暖，突然的失重会让它扑腾着四条短短的腿，却还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吻主人。因为那时实在是个小不点，所以就叫点点。
土狗最大的特点之一是“皮实”，哪怕那时候我们没有养狗的经验，甚至也没有用心做过功课，她还是健康开朗地长大了。我第一次知道犬和人一样是小时候最好看的道理，抱起点点时觉得她虽然不大漂亮可爱，却有一种朴实的“面相”，和她一样忠实，那是传统的中国人对于狗最普通也最美好的想象——忠诚、老实、驯服、友善，也许不太聪明，但这就好像“狡猾”是“老实”的反义词一般无可指摘。
也许正是因为点点不太聪明，她不懂得狗是不能擅自吃人的食物的。有一次点点两只前脚攀上茶几，打翻了全家人的早餐，而被妈妈打了。挨打的点点蜷缩在床底，我趴着尽量温柔地喊它的名字，它不久也就出来了，第二天仍然不记仇地和我们相处。我有时会想，她也许是知道记仇或者反抗也是没有用的，所以干脆忘掉。而我那时把她当做同样会被大人打的忠实伙伴。你看，有时候狗对人生哲学的认识比人还要深刻。
还有一次开车去山中玩，家人奇思妙想，把点点放在车下，让点点追着最低速的车跑，人类把它的疲倦当做欢乐。如果人不爱比自己低等的生物，神又怎么会爱世人呢？
狗是没有尊卑观念的。就像宠物狗和流浪狗不会互相瞧不起，互相也无论品种贵贱。点点和每一只流浪狗都做朋友，每天活蹦乱跳，就像在那小地方也有无穷的快乐供她是我每天攫取。
那时课外补习，爸爸遛狗顺便接我，点点一下子蹿进教室趴在我腿上，亲热而喜悦地摇尾巴。所有人看着小小的她哄堂大笑，只有读作文的男孩子没有看见他，还以为同学在嘲笑他的作文，脸涨得通红。看见原来大家在笑点点，才破“气”为笑。
点点没能陪我们很久。这件事一直是我自责的匕首，是我害了她。我一直以为她会躲避汽车的，就像她总是本能地躲开爸爸的自行车——却忘了她的优点之一就是“纯朴”，反面直白地评价是：不太聪明。那天我和邻居家的姐姐一起遛狗，也许是路过的卡车声音太大，点点忽然狂吠着冲向车底，我眼睁睁看她被那样大的卡车实在地碾过。
我尖叫着抱起她，这个小不点虚弱地痛呼。我至今不能忘了抚摸那熟悉的小身体时染血的毛与柔软的胸脯。柔软是什么意思呢？那时候也才六年级的我如此明了：也许是肋骨断了许多。
点点在我怀里渐渐安静之时，我在路边号啕大哭，要她留下来，姐姐告诉我，她已经走了。
忠诚友善的小不点走了，这比小鹿的离开要令人痛惜得多。因她是全心全意地爱且信任着我们，从不仇恨从不忧伤，而我没能照顾好她。是我没有牵牵引绳也没有在马路边抱起她。失去她的很长时间里我以为我不会再养狗，那太痛苦了——伤人比被伤还要沉痛。
至今点点仍然是我最难忘的狗，我一直认为她身上有狗所能具备的一切美好品格，而那些品格，是人类很难拥有的。
03
养萱萱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和把握。把她送来的亲戚说她是大丹犬和某只个子不大的狗杂交的孩子，通体雪白美丽，短毛，而尾巴细细卷卷，我们还开玩笑说她像小猪。
萱萱是个娇憨的女孩子，来到我家后第一天出门，就对着邻居家体型是她四倍的狗狗示威，过于奶声奶气，一点威慑力也没有。当时我不知道，狗的示威大概是因为恐惧。
萱萱怕生，不愿意陌生人摸或抱她。我想可能也是因为体型小，她看待别人总是很没有安全感，不愿意靠近陌生人，喜欢靠着我们家人娇声叫。萱萱也是个小笨蛋，她第一次性成熟时流血，蹭得满地都是，不懂事。
大约土狗都很好养。点点和萱萱一样，什么都爱吃，而且从未生病。萱萱尤其爱人，有人回家时她常常快乐得像要飞起来，猪一样的小尾巴拼命摇晃，舔咬人的手指。
萱萱的离开则着实是一场意外。自点点因我不牵绳在外出车祸后，我几乎从不敢送来萱萱的绳子，家人遛她我也一定要看看有没有牵绳。那天爸爸要去隔着一条马路的亲戚家，牵着萱萱出门，在人行道上有别的狗主人在遛两条成年松狮犬，那两条松狮犬向萱萱跑过来，萱萱吓坏了，硬是挣开了绳索，跑向马路……
那时我不在，记得爸爸很晚回来，告诉我萱萱走了。我起初不能相信爸爸的话，因为萱萱从不曾挣脱过牵引绳，但也只能相信了。如果我们早知道萱萱的力气很大而改用铁制的牵引绳呢？如果我们知道她胆小而及时阻止大狗狗靠近她呢？没有那些如果了。陪伴我们一年多的鲜活的小白狗回到了天堂。
后来我常常会想，那些纯净美好的生命如果离开，一定是这如露水般的人间不配拥有他们。
七月是在七月来到我们家的，是唯一的男孩子。巧克力色的泰迪，别人养他到十个月，因搬家抛弃了，送给意外的我们。
七月是我见过最聪明的狗，所以至今要我推荐我还会最推荐贵宾犬（泰迪犬也属于贵宾犬哦），美貌聪明，体型亦小。七月来到我家没几天时，我教他握手手，转圈圈，定点大小便，他两天就可以全部学会。
七月的这里还很炎热，奇怪的是七月来到我们家的第一天就有感冒的症状。我们带他到宠物医院，查出冠状，才知道？主人不曾让他接受疫苗和驱虫。
我每天陪七月去宠物医院，医生温柔地捧起他的小脸蹭蹭，他也知道是为他好把，打针时他乖乖站在桌子上。花了两千多元为他治病和补疫苗。
七月唯一的怪癖是极度爱吃。他不仅不挑食，而且几乎地上什么不干净的都吃，饭量极大且身形瘦削得像遭受虐待。后来查出来由于没有驱虫，他身上有蛔虫和包虫病。蛔虫的治愈很痛苦，包虫甚至不能根本治愈，还会给人传染。又在宠物医院隔离治疗了几个月，听说那些日子他成日哀嚎，也许是以为自己再次被丢弃了。
最终我们家还是无法再接受他了，实在是不好冒着被传染的风险继续亲近他。我们为他做手术和吃药又花了三千元后，有一位爷爷倒是很不介意地收养了他，但听说收养没有几天，他就横冲直撞地甩掉了老爷爷的牵引绳，不知道去向何方了。
我常常会想七月如今生活得怎样。我愿意相信，他不是因为被抛弃而难过地离开，而是自己放弃了被人类驯养的命运。比起屈辱地被人类抛弃，我希望他是选择了不被支配的那条路，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如果众生平等，他也应当有自己的自由。
04
在养蔻蔻之前，我们其实已经丧失了养狗的勇气，就如同我们似乎有什么不详的磁场，所以小狗们大多没能安全快乐地陪伴我们。
决定养蔻蔻，一个原因是我的抑郁症实在深化得厉害。妈妈不信任西药（西药确实是我唯一的救星），意思是我从小喜欢小狗，不如要一个小狗陪我玩，我也会开心些。
事实上，我们遇见蔻蔻时，她已经十个月了。听说是前主人怀孕，无知且愚蠢地认为狗与婴儿绝不可共存，因而将蔻蔻低价卖给了宠物店。那时蔻蔻很憋屈地被关在很小的笼子里，乖巧地趴着，用清澈的眼睛看我们。因为英国王室的爱好，柯基大多流行没有尾巴，蔻蔻也是一样。她无法摇尾巴，只是哀哀用清亮的金色眼睛看我们，又或许十个月的狗狗已经懂得悲凉。
蔻蔻第一天来时，不爱与人玩，不爱撒娇，不爱吃食，拘谨地待在窝里。这样的局面维持了几天，她才慢慢开朗起来。我以为是抛弃让她有些抑郁，但可喜的是她恢复得很快。
蔻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警觉，不愿意别人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别人突然的动作会让她迅速逃跑。这是只有经常挨打的狗会有的，令人心痛的警觉。
蔻蔻的懂事同样让人心痛。比如我们带她出去，走几个小时她也会一直跟随，从不耍赖；比如蔻蔻享用大餐时，只要你唤她，她就一定先亲近你；比如蔻蔻害怕洗澡，可是洗澡时也几乎从不挣扎；比如我们命令蔻蔻在阳台上晒太阳，她就乖巧地绝不进屋；比如我不小心弄痛了她，她绝不挣扎，只是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诸如此类的细节太多，我甚至觉得如果蔻蔻真能被我们再次抛弃，她也一定是绝不埋怨的。她比我聪明，知道人间不会听她的埋怨。
在所有的小狗里，我最喜欢蔻蔻，不是因为她聪明、听话、血统纯正，这些甚至都不重要。我偏心她懂事的品格和战战兢兢的生活方式，那不是值得骄傲的特点，但让我以为是知己。
我是同理心太强烈的人，会经常猜想蔻蔻以前被怎样欺负过，那是一种伤痛的负担，却是我应当承担的。因为狗崽是多么天真善良，不应该遭遇这些。痛苦是不酷的，没有生物应该遭受痛苦还要感恩戴德。
蔻蔻的故事没有结局。我希望她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每思及此，都觉得抱歉难当，因原本他们，都应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如果不是我太过于无知卑鄙。
我认为蔻蔻在我家生活得很好，我们愿意她吃最好的食物，有柔软的小床，有许多玩具，有人爱她和陪伴她。我相信蔻蔻是爱我的，如果我把她关在我房间门外，她会着急得直跺脚。我给别人看蔻蔻的照片，别人会笑着说：你手机里全是她的照片，你一定很喜欢她。是的，我很爱她。
曾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些狗崽们，我深切而沉痛地怀念他们。我知道我的怀念并不能改变什么或是拯救什么，我一直如此无能。而他们为了人类自私的索取而付出，最终被抛弃，流落世间世外。我只是希望善良的他们不要在我的记忆里销声匿迹，纵然离去，纵然痛惜。
我为那些美好的景色活着，我为那些幸福的日子活着，我为那些鲜活的生命活着。
我为那些爱过我，且将被我永远爱着的狗崽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