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被王迪的歌声引到阳台上来的。

之前的十五分钟，因为犯困，我爬上床想小睡一会儿。结果，正处于朦胧状态，就听到了外面的歌声。能这样唱歌，又喜欢这样唱歌的，也就“多动症”青年王迪了。

把歌唱得好听还是有诸多好处的，比方说，我并没有觉得“窝火”——“窝火”被“欣赏”给取代了。打开手机看时间，就看到他发来的微信，两个字：粗来。

我揉着有点疼的太阳穴，上阳台。四个人正一人一把椅子窝着呢，人手拿个陶瓷风铃在玩。

就这样，我们在阳台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哪里也没想去，什么也没想干。

这个阳台对面是一座漂亮房子，湖蓝色的墙面，白色的门窗，房子旁边紧挨着房子和店铺，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我们的视野并不大。

早上我们也窝阳台，除了王迪时不时地蹦出几句歌，或阔着嗓音朗诵几句我听也没听过的台词，其他人都是慵懒的，静静的——我们总结下来，找住处不能找最漂亮的那座房子，而是要找最漂亮的房子对面的房子，这样，漂亮的房子就是可供欣赏的风景。

趁着安静的间隙，我问了他们一个很大的问题：现在，能想起的感觉最好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本来还在这个不大的阳台上晃来晃去的王迪，歪着脑袋看着天，半天才转过来，表情认真地说：想不起来，每一天都挺好的。我要补会儿觉去（他前一天晚上喂了一晚上的蚊子，基本没睡）。

阳台刚安静了几秒，他又闪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两大排牙齿。一会儿又靠着栏杆不动了，专注地说：我仔细想想。

我被他这副认真样子骗住，等着他回答呢——其他的人听了都抬头等着他回答呢，结果他“砰”地一声笑了：“每一天都挺好的。因为每天喜欢做的事情都很多。”

又闪走了。留下一阳台的“切”声。

『二』

“每天喜欢做的事情都很多。”是挺多的。比如，他看谁都嬉皮笑脸地问好。

王迪每天都锻炼。他早上去跑步，见有陌生阿姨迎面走来，就叫：阿姨，早啊。看见准备营业的超市小哥，就叫：早上好！阳台上看到有年轻的美女路过，也要叫：阿姨早，哦看错了！不好意思，美女早！特别不正经。

千万别误会，这些人，他可真的都不认识。

因为喜欢做饭，他去大理开饭馆。那半年时间，除了烧饭做菜招呼客人，他碎片时间做的事情就是特别不正经地跟各种大妈大姨打招呼。

招呼打着打着，后来王迪家就彻底不用买菜了。大妈大姨们见到王迪，就拉着他的手不放，把自己家里种的南瓜、丝瓜、白菜一堆一堆地塞给他。

王迪去山东的时候，遇见过一个老人家，老人家每天安静地坐在家门口的墙角里，牵牛花在她头顶上开开合合，她像一个被遗忘的人。

王迪走来走去，看见这每天独坐的老人，就搬了条小板凳，一屁股坐在老人家旁边，跟他嗑叨了几个下午。

第二年，王迪再去那个村庄，被老人家的家人叫住，他们告诉他，老人家去世了，去世前一声一声叫唤的是这个陪他聊了几个下午天的王迪……

王迪去景德镇做陶瓷，沉默了好几个星期。

从此，与陌生人聊天、问好成为王迪“与生俱来”的本领。

还好，“礼多人不怪”还真蛮有道理的，大多数人没有被吓到或投来“神经病啊”之类的眼神，基本是报以微笑地回应了他。

估计王迪长成那样，又喜欢挤眉弄眼的，喜感的人，说喜感的话，做喜感的事情都不太会违和，反正看起来都是适合他的调。

『三』

“每天喜欢做的事情都很多。”是挺多的。比如，胡乱地说几句逗笑的话。调皮地去撞你的腰。做陶瓷。做乐器。唱歌。念词。

他曾被人称作“音乐老师”，他说：“写歌？不，我的理想是办一场交响乐。”

多动症青年王迪是90年的，有人就问，中国你去过哪些地方。他旁边的朋友就会友情回应：嘿，你应该问他中国没有去过哪些地方。

他见过各种三教九流的人，处过很多人想也想不到的环境，熟悉各种悬念十足底蕴十足的市井，也是生活中感情剧奋斗剧的主角，风风雨雨坑洼路，万里晴空镜面海，春天与秋天，三千里云月。

……

他是怕黑的大青年，一次夜晚路太黑，就找了空地搭帐篷，第二天大早，帐篷一拉，我的妈呀！边上是一座又一座的墓碑！

……

他卖陶笛的时候，五六个人一起买了笛子，每人给一百。进了银行才发现六张都是假币。他一米八几的个人，立在路口，单薄地像个孩子，好想哭。

但转念想，还好，这六张假钞到了他的手里，而不是老人的手里。

……

他在路途中遭受爆粉雨，跌跌撞撞进了附近的村庄，好心的农妇拿了丈夫的衣服给他换洗，又烧了热腾腾香喷喷的一顿饭给他。

“野猪肉炒竹笋！啊，野猪的肉，你们没吃过吧！天呐，竹笋，他们自己山上挖的新鲜新鲜的竹笋！油是山！茶！油！”他每每想起来都要激动地大叫。

“离开时给他们600块，他们死活不要，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好说歹说最后收了150元。”

……

他教大字不识一个的又走坏了路的人唱歌，带他们把肮脏的生活环境清理地可以直接在地上放食物……他要做质量最好音质最好的陶笛，他带大学城的学生去吃美食……

……

本是明媚青年，归来还是明媚青年。只是那副嬉皮笑脸的稚嫩表皮下又多了一点成熟和温暖，照着自己的旅途，他接收着光与亮，又让遇到的人都沾了点儿光与亮。

……

『四』

这天，我问了他们一个很大的问题：

现在，能想起的感觉最好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每一天都挺好的。

因为每天喜欢做的事情都很多。”

他这样说的时候，是嬉皮笑脸，极不正经的。

但是，我是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