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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头,村里穷,各家有各家的困难。最困难、最可怜的一户人家是拐喜家。
拐喜家就在红记家老屋不远的地方,那是一处土坯房,又矮又破,刮风大点都怕倒。一进去,黑洞洞,冷飕飕,跟进了地窖似的。
拐喜原名叫陈全喜,小时候长得眉清目秀,很是喜人。可是八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之后,全喜走路就开始摇晃了,后来光长左腿,右腿不长。等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全喜走路就像上台阶一样,一脚深一脚浅,全喜就成拐喜了。
拐喜瘸了以后,拐喜爹性情就变了,一不下地,二不干活,整天喝酒,醉了就耍酒疯、打老婆,把好好一个老婆打跑了。
拐喜娘狠心走的那年拐喜十岁,妹妹全欣才不到四岁,整天泥里滚地里爬,跟要饭的一样,都穷到骨头里了。
拐喜爹对这对兄妹不闻不问,有点钱就买酒,没钱就窝在墙根下晒太阳,听不知从哪捡来的收音机叽叽喳喳响。
每次街坊邻居看不惯,劝拐喜爹两句,让他少喝点酒,把媳妇找回来,好好待孩子。拐喜爹要么抱着酒瓶子,醉醺醺地说少管闲事;要么把收音机声音调大,眼一闭,头一歪,假装听不见。
有时家里实在没吃的,实在饿得受不了,拐喜就带着全欣去邻居家要饭。那时兄妹俩跟小鬼一样,浑身黑黢黢的,都是泥,头发蓬得像鸡窝,能看到虱子在乱爬。
为了吃到饭,拐喜嘴巴抹蜜,婶婶大娘叫得响,有时弯着瘸腿跪下磕头。妹妹小,不说话,也跟着哥哥磕头,瞪着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得人心酸。
这番情景任谁都不忍心把他们赶走,都不免长叹一声“造孽啊”,把手里的馍,碗里的粥,盘里的菜,给兄妹分吃。
拐喜十二岁,自己开始侍弄家里的那一亩三分地,春种秋收,有样学样,叔叔伯伯们都愿意帮衬着,这个搭把手,那个出把力,帮拐喜兄妹俩把日子过下去。
拐喜爹还是喝了睡,睡了喝。一天到晚迷迷糊糊,哪醉哪躺。苦了拐喜和全欣,每每要把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大街上的爹拖回来,拐喜一边拖,一边愤愤地诅咒说,“喝喝,整天就知道喝,哪天喝死你就好了。”
老天开眼,拐喜十七岁的时候,他那个倒霉的爹果然在喝醉之后,一脚跌进枯井里死了。全村人都替拐喜兄妹松口气,没了爹,心里素净了,这下拐喜兄妹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一晃全欣十岁了,村里同龄的孩子都上三年级,可是全欣天天跟着哥哥下地干活。全欣一看到其他小孩背着书包上学,眼睛就像长在人家身上似的,一直盯着看。
连红记都看出全欣眼睛里对上学的渴望。
红记说,“喜儿,咋不让欣儿上学?”
拐喜说,“家里地多,我腿脚不行,一个人干不过来。”
红记说,“不上学就是瞎子聋子,她长大了该埋怨你了。”
拐喜说,“我也想让她上学,可是哪来的学费?”
当时,当村支书的连宝把拐喜家的情况上报到县里。县领导考虑到拐喜家的特殊情况,为全欣申请到石家庄福利院读书,学费全免,一个月还能回来一回跟家人团聚。
当连宝拿着孤儿证和福利院入学信,满心欢喜找到拐喜的时候,拐喜却面露难色。
“拐喜,这是大好事。县里特批的,多少人求不来的。你还犹豫什么?”连宝说。
“全欣,你愿不愿意去上学?”连宝急不可待地问全欣。
“嗯!”全欣重重地点点头。
就这样,全欣进了石家庄儿童福利院上学,一个月由福利院的人送回来一次,在家待半天。
2002年,全欣上了初中,拐喜办了低保,村委会还集资买了砖、水泥、帮他把破得不能住的房子翻修成三间窗明几净的砖房。
人逢喜事精神爽,住上新房的拐喜,用心把家里饭桌铺上碎花桌布,床上换上格子床单,还在墙上钉上一块穿衣镜。
村里人都发现拐喜越来越有个人样了,以前用麻绳在腰里胡乱一绑,现在居然用皮带把裤腰系好,把衬衫一律掖进裤子里。头发剪成板寸,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这么一捯饬,人们发现拐喜其实是个面容英俊的小伙。要是腿不瘸,一定有不少姑娘喜欢。
一天,拐喜去蔬菜大棚锄地拔草,没有得力的锄头,便拐个弯去红记家借。
红记正整理大棚架子,段珍坐在马扎上摘韭菜,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段珍只穿了一条纱裤裙,一坐下,裤裙就耷拉到大腿根。
拐喜过来问,“红记哥,家里有锄头吗?借我用一下。” 红记从屋里拿出锄头递给他,却不见有人接。红记抬眼一看,发现拐喜正盯着段珍裤裙下白皙的大腿出神。红记咳嗽一声,拐喜惊觉过来,拿过锄头红着脸腿一拉一拉地跑走了。
红记看着拐喜的背影,若有所思,对段珍说,“拐喜有二十五六了吧。”
段珍说,“是啊,咋啦?”
“想媳妇了,要是有合适的你给他介绍个人。”
“拐喜这样的,好人家的谁肯嫁?”段珍摇摇头,继续摘韭菜。
半年多后,拐喜家住进一个女人,是拐喜的媳妇。
没有老人张罗,也没什么亲戚,拐喜就请了村里的几个相熟的人,红记和段珍帮着张罗了几桌酒席。村里的贫困户因为盖了新房娶上了媳妇,这也算村里一大功绩,村支书也来喝了杯喜酒,发表了贺词,算是给拐喜体体面面办了个婚礼。
拐喜的妹妹全欣,今天特地回来,参加哥哥的婚宴。她在席间一角静静坐着,眼睛怯怯的也冷冷的,似乎和这里的热闹格格不入,像个生人。段珍问她话,她也只是在非说不可时才蹦出几个字。
段珍看着她的马尾辫又黑又亮,白皙脖颈上后面有一颗红痣,像一朵莲花正要吐蕊。她忽然有点恍惚,这是那个小时候跟着哥哥后面要饭的孩子吗?那时候,又黑又瘦,只有眼睛晶亮,像个小耗子似的,现在竟然出落成了大姑娘,让人认不出。
反倒新娘子不认生,拐喜让叫谁就叫谁,嫂子大娘叔叔伯伯一声声叫得脆生生的。
拐喜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西服,胸前配着花,端着酒盅,带着媳妇挨个敬酒。
“从哪找这么俊的闺女?看不出你小子挺有福气。”
“跟各位嫂子婶子们没法比。”
“两年一个,三年抱俩,拐喜你这小日子就过起来了。”
“以后多靠嫂子们帮衬。”
……
收拾完回到家,红记说,“这下好了,有媳妇了,拐喜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段珍说,“她那媳妇是咋来的?娘家一个人都没来?”
“好像是从外地买来的。”
“我瞅着有点不对劲。”
“哪不对劲?”
“说不上,感觉不像新嫁娘,没有那股子娇羞劲。”
“我看着挺正常啊。”
“不正常,你知道拐喜花了多少钱?”
“3000。”
“3000就能买了大闺女?指不定有啥毛病,该不会生不了孩子吧?”
“别瞎说。”
“不光这媳妇不正常,全欣我瞅着也像有病。我那一桌都没吃完,全欣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你说哪有客还没走,主人就撤席的?后来我往外倒垃圾,看见全欣蹲在墙根边上逗蚂蚁呢。”
“她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跟你们说不到一块儿正常。”
果然只几个月,拐喜媳妇就传出了不好的名声。
这个媳妇过分热情,先是往那热闹堆里凑,打听东家长西家短,尤其对谁家有老光混、小光棍的事格外上心。后来竟然有事没事就往村里光棍汉家里去,往光棍身上蹭,蹭几下就要钱,十块八块地要,撵都撵不走。
这媳妇竟有这样的毛病,拐喜脸上挂不住,揍了媳妇几次,可是这媳妇似乎不知道什么叫检点,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有人给拐喜出主意,“你让你媳妇怀个娃,女人有了娃,就不搞破鞋了。”
拐喜反而长叹一声,愤声说,“便宜就没好货。”人们追问,才知道这媳妇怀不了孕。拐喜买媳妇时被骗了。
村里闲言碎语传得越来越凶,说什么拐喜媳妇跟光棍明码标价陪睡,五块睡一宿,十块睡一天。拐喜成了村里的笑话。
一日,拐喜下地回来,看房门开着,心里一沉,媳妇果然不在家,胶鞋没顾上脱,就一瘸一拐去找。刚出门,就看到媳妇蓬着头发往回跑。后面村里压挂面的王锁正举着扫帚,连打带骂追。
看见拐喜,王锁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突,嚷道,“拐喜,管好你媳妇,叫她别用那身烂肉嚯嚯我儿子。”
拐喜薅起媳妇头发就往屋里拽,劈头盖脸一顿乱扇乱打,打得他媳妇龇哇乱叫,炕上地上乱滚。拐喜打老婆这点随他爹,下手没轻没重,抄起啥就用啥。
他打红了眼,跑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嘴里呀呀呀地喊着,冲着媳妇过来,像要吃了她。媳妇一下子蹿起来冲出家门。拐喜举着刀在后面撵,把媳妇撵出村,还在撵,鞋子撵丢一只,还撵,一直撵到看不见人影才回来。
后来拐喜媳妇就再也没回来,拐喜从此打了光棍。
有村民劝他把媳妇找回来,拐喜脖子一拧说:“找回来干什么,还给我戴绿帽子?她要敢回来,我还打。”
村民叹气,真应了那句老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
一晃几年过去了,拐喜在家种菜,全欣在福利院上学,日子勉强能过。全欣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说要准备高考。
全欣考上大学,是拐喜最高兴的一天。他说要摆几桌酒席,让全村人都看看,自己的妹妹,一个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多么扬眉吐气。
全欣说什么都不同意这个升学宴。
拐喜有点不高兴,说,“村里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不得摆几桌。你这还是省重点大学,更值得庆贺。咱不能让别人看轻喽。”
全欣脸一拉,哼了一声,说,“要饭的人家还穷讲究啥面子?”
拐喜的兴奋被这一句话浇灭了,瞪着眼睛,把要说出的话硬生生憋回去。
兄妹俩不欢而散。拐喜犟,全欣倔,就像针尖对麦芒,谁都不肯先服软。
大学四年,全欣没有回过一次家。
2010年,村里修路,正好路过拐喜门口的那道街,借着蔬菜批发市场的热闹劲,拐喜鸟枪换炮,把村委会帮他盖的那处房子,改成了超市,叫全喜超市。他干脆把菜地租出去,只在超市卖东西,不出门不下地就能挣钱,村里还给着他低保,他的日子越过越好。
日子越好,拐喜越想全欣。小时候日子苦,让全欣跟着哥哥吃了不少苦。
全喜想起小时候的事跟做了一场噩梦似的。那时候真是苦啊,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带妹妹要过饭,带妹妹三伏天去地里拔草,寒冬天捡柴火烧,他和妹妹驾着醉得死沉的爹回家。
这个家似乎不曾给过全欣任何照顾和关爱。
他记得有一次,全欣看到一个孩子在吃梨,梨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清甜的香气直逼过来,全欣死死盯着,馋得直咽口水。等那孩子把梨核一扔,全欣像狗一样去抢啃那个梨核,梨核沾了土,吃了全欣一嘴。他一把把梨核打掉,照着全欣的屁股就是一顿揍,呵斥道,“你是狗啊?人家扔到地上的你也吃?”
全欣放声大哭,她那年才5岁。想到这些,拐喜的心被刀绞得一宿一宿呜咽流泪到天明。
他唯一能记得的兄妹快乐的时刻就是,陪她玩捉迷藏。拐喜总是在胡乱翻找一番后,在门口边或者桌子下找到全欣,全欣被发现,就扑倒哥哥怀里,让哥哥抱着她的两只胳膊转圈圈,转一圈他就喊一声“飞喽——”。
全欣玩捉迷藏总也玩不够,但是来回来去总是藏在那几个地儿。不是桌子下边就是门口边,再不就是厨房里。拐喜说,“你来来回回就是这几个地儿,闭着眼都能找到。”
拐喜常常慨叹,自己和妹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投胎在这样的家门。缺爹少娘不说,自己还是个残废,他和这个家都委屈了全欣啊。
全欣气性太大,拐喜等不到全欣回家,决心去大学看看她。他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他先让红记把他送到南楼乡路口,再坐公交车到县城,再转汽车到全欣所在的大学门口。他带了一兜子新剥的花生豆和几个脆生生的大雪花梨,站在全欣所在的大学门口等。
拐喜盯着门口来往的人看,引起了门卫的注意。
门卫问他,“你找谁?”
拐喜说,“我,我找全欣,陈全欣。”
“哪个系的?”
拐喜摇摇头说,“好像是和新闻有关的。”
门卫让他进去,“一直走,走到头左转那栋楼就是新闻系。”
他一瘸一拐进了大学,走在路上,拐喜觉得来往的人都盯着他看,眼神像麦芒一样扎地他浑身刺挠,还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每走一步都走像走在针板上,浑身冒冷汗,身体好像不听使唤,他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扰乱了这里的气场,打扰了读书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大白天过街的老鼠,恨不得找个阴沟藏起来。这哪是他配来的地方,自己这样子让全欣的同学看到会怎么想?冒然来找全欣就是个错误。
他没有走到新闻系的大楼,就诚惶诚恐地退回来。
他把花生和梨给了门卫,央求让他务必转交给全欣。
回家的路上,他茫然无措,瘸腿好像更沉了。
他想,这次找不到就算了,再大的气性,毕业也该消气了。
然而,全欣直到毕业都没有音信,拐喜又托人找了几次。电话打到学校,打到老师、甚至同学那里,全欣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她是被拐卖了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拐喜不敢想,恐惧让他什么都顾不得。他一瘸一拐地去大学、福利院,找同学、老师,搜罗一切印象中能与全欣接触过的人,能问的都问了,全欣消失了。
在找妹妹的过程中,他了解到几件事,让他心中对妹妹的失踪笼罩上不祥的预感。
福利院带了全欣很多年的戴老师说,全欣是福利院最让人省心的一个,很乖,很安静,但总是对谁都不冷不热,不过分疏离也不过分热情。
不过全欣是非常有毅力的,福利院孩子学习普遍不太好,但是全欣不一样,她下定决心要考上大学,连续几年,每天读书到很晚。福利院一到晚上10点就关灯,只有楼道里有灯。冬天楼道里冷得跟冰窖似的,她就把玻璃瓶里灌上热水,把瓶子捂在胸口看书。夏天热了,她就用玻璃瓶接上凉水放在脖子里降温看书,就这么着考上了重点大学,成为福利院建院以来考得最好的学生。这么有毅力的学生,戴老师说,她在福利院这么多年,就全欣一个。
福利院里大多是被抛弃的孤儿,一次过年活动,戴老师让院里的孩子们说说自己感恩的事,很多孩子感恩福利院的老师和阿姨以及社会热心人士的照顾。但是全欣不参加这个活动,她说没有感恩的人。戴老师很意外,怔了半晌说,“你还有关心你的哥哥。”她说,她羡慕别人是孤儿,宁愿没有亲人。
她的大学同学都说,全欣非常拼,她一上大学就找各种兼职,家教、发传单、售货员……把自己的周末和假期安排得满满的,而且成绩还特别好,每年都获得学校的奖学金,她的大学学费就这么挣出来的。
一个同屋的女生说,全欣曾交过一个本系的男朋友,家是本市的,家里父母都是公务员,父母早就给铺好道路,毕业就进事业单位。他和全欣感情很好,全欣跟他在一起性格开朗了很多。但是有一次全欣收到家里寄的东西,心情很不好,她把东西都分给同学吃,自己一口不吃,后来不知怎的就和那个男孩分手了。
同学问她,她说毕业后她不会待在这个城市,不想耽误人家。
拿毕业证、照毕业照那天是老师和同学们最后一次见到她。
全欣的同学从来不知道她的身世,看到她有这样一个哥哥,了解了她的身世,似乎若有所思,又好像恍然大悟,怪不得全欣从来不跟别人说自己的家庭。
拐喜找不到妹妹,报了警,警察说有消息就通知他,让他在家等。
一等不来,二等不来。拐喜去了几次公安局,也没有消息。
拐喜上了倔脾气,越是找不到,就越想找到。
他把全欣上大学时拍的一张红底一寸彩色照片从学生证上扣下来,那张照片上全欣面无表情,疏离的眼神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拐喜把照片贴在寻人启事上,印了上百份,贴在墙上、树上、电线杆上。
最后拐喜把寻人启事贴在全喜超市的玻璃柜台上,上面用透明软塑料铺上,央求外地来这里收菜的人帮着留意妹妹的音讯。
开始拐喜一收到点蛛丝马迹的消息,就关上超市,天南海北去找。后来村里一看全喜超市关门歇业,就知道拐喜又去找妹妹了。
一次拐喜得到信儿说全欣在石家庄城南,让他带着酬金过去。
连宝说,“你可问仔细了,别又是骗子。”
拐喜说,“我觉得这回靠谱。年龄、长相、大学、失联的时间都对得上。”
他从柜子里取出半年的钱,卷好,放在一个腰包里,把超市门锁好,在门把手上挂上一个纸牌子,上面写着:家里有事,出门几天。
拐喜坐公交车到了城南郊外一个偏远的站台,他下车看到郊区不远处就是一片看不到头的玉米地,长得一人多高,郁郁葱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农田丰收的气息。想到马上要见到全欣,拐喜激动地坐不住,不时左右看。
突然他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向他走来,他靠近拐喜,小声说,“是你找人?”
拐喜欢急切地说,“是,全欣在哪?”
“在车里呢,她叫你上车。”那个男孩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面包车说。
拐喜跟着那个人紧走几步,离面包车十来米的时候,突然看到车里似乎闪烁着几个人影。拐喜突然觉得不对劲,停下脚步,扭头想跑。
突然车上窜出三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手里都拿着半米长的电棍。他们把拐喜电晕,连拖带拽弄上车。
拐喜醒了,发现自己两条胳膊被两个大汉拧在身后,双腿跪地,脸被死死压在车座上。
一个40多的男人说,“一直往南开,不要停。”
拐喜浑身抖得像筛糠,瘸腿不由自主地痉挛着。刀疤脸大汉拎起拐喜,像拎一只鸡一样,砰砰,先照着脸上给了他两拳,拐喜顿时眼冒金星。
“哼,还是个瘸子。听着,我们哥几个出门就为求财,不为害命。你找妹妹,酬金就带2000啊?给你家人打电话,让他们给你钱,就说你妹妹找到了。”
拐喜才知自己带的钱已被他们搜了去,说,“我就这2000,没钱了。”
“让你家里人拿钱。”大汉呵斥说。
拐喜苦笑,平静了一些,“家里就我,爹娘都死了,媳妇跑了。就一个妹妹,还找不着了。”
车里短暂沉默了一会儿,那个男孩对着刀疤脸大汉小声说,“叔,他是个瘸子,咱把他送回去吧。”
大汉吐一口唾沫,“说什么屁话,送他回去,咱们就得进去。”
大汉拍拍前面开车的人说,说,“妈的,今天这个没什么油水。再往前开一段时间,找个地方把他扔了。”
车停下,拐喜被推下车,他瘸腿没站稳,滚到玉米地边,沾了一身土。
十四五的男孩,把着车门在他身后喊,“往南走三里地就是公交车站。”
车门“咚一声”关闭,车一溜烟驶出去,扬起阵阵灰尘。
拐喜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冲着车屁股狠狠骂了一声娘。
他一瘸一拐走到车站时天已大黑,坐最后一班车去了派出所,跟值班的一个小民警说自己遭抢了。
民警给他做笔录,他报告了案件发生的时间、地点、经过,甚至车牌号。
民警问他,劫匪一共有几人?他迟疑了一会,眼神透过年轻民警肩膀上的星和杠,看到自己十几岁时拉着板车载着高高的麦秸垛,那麦秸垛像大山似的几乎要把他和妹妹压得趴下。可是他只能闷头往前拉,他肩膀稚嫩,后面还有更稚嫩的妹妹。
“几个人呢?”民警问。他说,“4个,接着摇摇头说,不对,是3个。”
“到底几个?”民警问。
“3个。”拐喜说。
鬼使神差地,拐喜说了3个。那个男孩虽然骗他上了车,可是也给他指了回市里的路啊。
当他拖着又酸又胀的腿回到村里时,立马引起村民的注意。
“喜儿,咋啦?跟谁打架了?”
他不回答。
直到回到家,一照镜子,才看到自己这副尊容,右脸青了一片、眉骨肿得高起来把眼睛挤成一条线,衬衫领子上血迹斑斑,看着着实有点吓人。
拐喜怎么也没想到,钱没了,妹妹也没找到,还遭遇了这样的惊魂一幕。晚上躺在床上,回想起被绑的一幕,他腿肚子直打颤。
第二天,全喜超市开门了。
连宝一大早过来,进门喊,“喜儿,给我拿盒烟。”
拐喜从里屋出来,从柜台里拿连宝常抽的那种烟。
连宝看着拐喜鼻青脸肿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喜儿,找了一年多了,别找了。”
拐喜因为被绑挨打的事一宿没睡,还有点后怕。
听说这一劝,心烦意乱,想都没想就说,“要你管,要不是你让她去什么福利院,我妹能丢?”
连宝一听,也上火了,抬脚走人,临走撂下一句话,你这不是不识好歹吗?得了,你爱找你找吧。就你这样,就是找到全欣她也不愿跟你回来。
连宝烟也没拿就走了,拐喜怔了半天,脑子里嗡嗡回旋着连宝最后的那句话,就是找到全欣她也不愿回来。
拐喜呼吸急促,胸脯剧烈起伏,终于绷不住,呜呜地趴在柜台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呜呜啦啦地说,“我这样咋啦?我这样咋啦?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他把瘸了的腿抻出去,使劲用拳头锤打。“叫你瘸……叫你瘸……”
拐喜经过这个事,以后找妹妹的时候,加了小心,总是先把底细问清楚,往往问几次对方就露了马脚,上当受骗就少了。
有一次,拐喜又得到一个消息,消息是陈婆带来的。
陈婆60多岁,早年给人保媒拉纤,后来不知怎么搭上人贩子的线,专门给人贩子“牵线搭桥”找买家,上次拐喜媳妇就是陈婆给介绍买来的。
得知拐喜把媳妇打跑之后,陈婆晚上骑着自行车,鬼鬼祟祟地摸到全喜超市。
在超市里柜台后面,陈婆拉着拐喜的手说,“拐喜,姨不知道那是个不能生育的,还有那方面的问题,姨也被骗了。要是知道,你说我能介绍你买吗?这回,这回,姨保准给你找个好的。”
拐喜说,“陈姨,我不要媳妇,我要找妹妹。”
陈婆说,“妹妹?”
拐喜看向柜台,陈婆随着拐喜的视线转向玻璃柜台里夹着的寻人启事。
陈婆仔细端详一番照片说,“我怎么看着你妹像那个从四川那边拐过来的大学生啊?”
拐喜心下一惊,死死拽住陈婆的胳膊说,“谁?你说谁像我妹?”
陈婆说,“那边拐了两个大学生,我看这眉眼,跟你妹……”
拐喜的心里像扔下一个炸弹,炸得他寝食难安。
他无法想象全欣会被拐卖,那个人真是全欣吗?如果真的是,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啊?落人贩子手里还有好吗?她会不会被人家毒打?
拐喜想起全欣小时候挨打也不吭声,又倔又冷的样子,心里跟刀剜了似的。
拐喜啥也干不下去,说什么都要去看看。他揣着半年的积蓄,央陈婆跟他一块去。
一路火车汽车三轮车,不知拐了几道拐,两人终于按照到了一户人家。
一个扛着锄头、满脸横肉的农民看陈婆带个瘸子来,皱了皱眉。
他把陈婆拉到一边,小声指着拐喜说,“怎么是个瘸子?”
陈婆说,“现在查得严,得找知根知底的。再说腿脚利落,全须全尾的用得着到你这买媳妇?”
老农民伸出五根手指头说,“这个数,可是一分钱不能少。这可是如假包换的大学生。”
陈婆把手一打说,“少不了你的。”
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拐喜见到了一个女孩。她跟全欣年纪相仿,蓬头垢面,露出一双眼睛,躲躲闪闪的。她双手双脚都绑着,一看进来人,尖叫着往屋子角落里躲,整个头都埋进腿里,像吓到的兔子。
她不是全欣。拐喜说不上是失落还是轻松,总之很复杂,他捋不明白。
拐喜从屋里出来,对陈婆说,“这不是全欣。”
陈婆说,“哎呀,妹妹迟早嫁人,那都是人家的人。买回家的才是自己的人。”
拐喜不答,转身要走。
那个满脸横肉的人见买卖没谈成,哼了一声,“你一个瘸子,还挑三拣四!哪有全新的给你?都是半新的。”
屋里传来女孩尖叫的声音,横肉男听着烦,进去边踹边骂,你号丧什么?你个没人要的玩意。女孩的叫声更显凄厉,听得人头皮一阵紧。
拐喜急喊,“你住手,我买了。打坏了,我可不要。”
“好,好。”横肉男立马停手,脸上堆着笑。
“就是啊,买回去,两年就生个大胖小子,有了孩子,女人就拴住了。”陈婆说。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拐喜把身上的5000全给了横肉男,带着女孩回来了。
就在大家都认为拐喜又买了一个媳妇的时候,拐喜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了不起的事。
他带着买来的女孩去了公安局报案。警察根据拐喜和女孩的供述,很快就破获了一个妇女拐卖团伙,陈婆和横肉男都悉数被捕,买来的女人与家人团聚。
拐喜因为这事立了功,得到了公安局的1000元奖励。女人的家人给他送了一面锦旗,上写着“心系打拐,让爱回家。”
这件事上了燕赵晚报法制版,标题是“单拐英雄,助力打拐”,版面中间附上了拐喜接受锦旗的照片,照片上拿着锦旗,被女孩的家人簇拥着,他左腿直挺着,右脚尖点地,身体挺直,一手拿着锦旗,一手握着女孩父亲的手。
拐喜上了省报,拐喜成了村里的名人。
有些年轻人缠着他讲打拐的故事,他总是三言两语就讲完。人们听得不过瘾,就添油加醋杜撰了很多惊险的桥段。
拐喜只身探人贩子的窝,在村里人眼里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买媳妇,是将计就计。带女人报案被描绘成釜底抽薪……
拐喜智斗人贩子的故事在村里越传越邪乎,拐喜成了打拐英雄。
这让村民们看拐喜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以前看拐喜是可怜,是麻绳偏挑细处断,是“你瞅瞅这日子咋过”,后来是可笑,是“偏偏摊上这么个婆娘”,而现在人们投向他的是羡慕、是敬佩,是“瞧人家拐喜,啧啧”。
以前村里无论老幼都叫“拐喜”,现在村里老人叫他“喜儿”,年轻人开始叫他“喜儿哥、喜儿叔”。
后来爱琢磨的一些人开始探究拐喜这种行为背后的心理机制。
“你明知道不是全欣,为啥还要花钱买女人回来”,“买回来了,又为啥放了她”……
拐喜说不上来。
懂点心理的就琢磨,买这个女人多半是因为想到全欣,放了这个女人多半是因为他那被打跑的媳妇。
拐喜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大家怎么说就怎么是吧。
拐喜找妹,一找就是十七八年。柜台里的寻人启事上的照片褪成暗黄色,过年打扫卫生时,拐喜揭开玻璃上铺的透明塑料,沾下一大块照片上的颜色,使照片上的人像越发模糊难辨,看着好像照片上的人极力想消失不见。
这些年,村里由蔬菜批发市场变成蔬菜批发基地,带动村里经济建设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的小村庄已变成了热闹的乡镇。
2015年,村里合村并镇,村里原有房屋都被拆迁。拐喜鸟枪换炮,原来的老宅子竟然换了新楼区两套楼房,还得了30万赔偿款。
拐喜喜搬新居,他把一层的二居室开个后门,改成超市,又干起了老本行,还叫全喜超市。
拐喜的日子越来越好,他整天地忙这忙那。
但是他的瘸腿这些年越发萎缩,好腿也快不中用了,站得稍久一些,就酸胀得难受,整个身体像灌铅一样沉重。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喝酒,酒精的麻醉感使他瘸腿没有疼痛,身体变轻,甚至醉后都忘记了自己的残疾。
夜深人静,他喝着酒,有时会想起全欣,算算她现在应该四十来岁了,应该结婚生子了吧,她是生活在农村还是城市?她住的是平房还是楼房?要是全欣还在,他和全欣住一个楼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他开超市,她上班,当个老师,做个医生,该多好啊。不知全欣是不是也会想起还有这么个瘸腿哥哥在找她。
拐喜一直在找妹,天南海北拉菜的人都知道全喜超市的老板丢了妹。每年也有一些消息传来,但是这些消息就像提醒他兑换一个年代久远的支票,但是却找不到汇款的人。
他以为自己也许永远无法兑换这张支票了。
然而,2018年的一个平常的下午,超市里没什么人,他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看着电视,超市里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拐喜抓起电话说,“喂,全喜超市。”
“请问您是陈全欣的家属吗?”对方操着一口浓重的福建口音。
“陈全欣”这个名字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让拐喜内心又开始不平静起来。
“是,我是陈全欣的哥哥。”
“陈全欣涉嫌金融诈骗,现被福建****公安局羁押调查,有点情况想找您了解一下。”
“什么?诈骗?你是骗子吧,骗人不得好死。”拐喜啪一下挂下电话。
拐喜咒骂着继续躺回躺椅去。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拐喜拿起电话,刚想骂,听到对方说,“您别激动,刑事拘留通知书已移交石家庄正定县派出所,会很快送达。请您配合警方工作,尽快来福建***公安局,我们需要跟您核实一些情况。”
这通电话让拐喜七上八下。
第二天,正定县派出所的公安干警将一封刑事拘留通知书给他看的时候,拐喜脸色一会儿阴一会儿晴。这么多年啊,全欣终于有信儿了,却是涉嫌金融诈骗的信儿。
金融诈骗,这几个字刺得全喜眼疼,这么邪恶的字眼怎么会和全欣扯上关系呢?全欣是绝对不可能做这件事的啊。
干警看他腿脚十分不灵便,便说他可以带一名家属陪同一块去,毕竟路途遥远。
拐喜的腿已不能胜任长时间的行走,必须要借助拐杖了。
他思来想去,给红记去了电话,央红记叔带他去趟福州。
红记家二姑娘嫁到福州,曾接红记断珍两口子去福州看了四五年孩子,直到去年刚回来。
红记问,“这回保准吗?”
拐喜说,“我觉得就是她,警察都给我看了拘留通知书,上面有她的照片,就是她。”
红记问,“十好几年没见了,你没认错?”
拐喜说,“肯定没有认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的眼神变不了。”
红记乐意跟拐喜一块去,顺便去趟闺女家。
两人坐上警车,一路上春光明媚,景色宜人,但是拐喜无心欣赏。他的心似乎随着车的颠簸一直往下坠,坠进一个暗无天日的深渊。
到了福州****公安局,两边的警察一碰头,私下商量了一番。拐喜和红记就被安排到了一个会议室里,接待他们的是方脸盘的周警官。
当周警官知道走路一瘸一拐的拐喜就是全欣的哥哥时,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
他清清嗓子,用福建普通话慢慢跟他们解释案件的始末,以及大老远让拐喜来的原因。
拐喜有时听得明白,有时听不明白,红记就给他翻译。
周警官讲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她叫仝向。
仝向在北京一家报社做记者,这份工作让她有机会接触很多知名人士。
一次采访,仝向认识了房地产商江辰祥。江辰祥本来做物业管理,乘着地产飞速发展的东风,很快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崛起成为福建颇有名气的房地产大亨,被称为“地产黑马”。
江辰详当时在北京参加地产行业大会,这个大会汇集了全国各地的地产从业人员。仝向在会后递上自己的名片,说非常钦佩江辰祥对地产行业的独到见解,希望能对他进行深度采访。
美女记者邀约,公司需要媒体宣传,两人一拍即合。
第二次见面,约在一家西餐厅。仝向精心打扮,一条宝蓝长裙,裁剪得当,配上她白皙的肌肤,显得优雅曼妙。仝向虽然三十多岁了,但是她保养得当,谈吐优雅,让江辰详为之倾倒。
真正让江辰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是一次仝向无意中透露自己父亲中央高官的身份。混迹江湖多年的江辰祥一下子觉得自己捡到了宝,他开始百般讨好拉拢仝向,甚至不惜在北京买下别墅金屋藏娇。
为了更多地利用仝向的政府背景,他让仝向从报社辞职,加入辰祥房地产公司,做了办公室经理。
从此江辰祥出去谈客户见朋友身边都带着仝向,还有意无意向别人透漏全欣的神秘身份。全欣通身气派和举手投足都是名门之后的人设深入人心,再加上她八面玲珑,善于应酬,全欣周旋于这些商人之间,如鱼得水,给江辰祥带来不少商机。
两人的关系在公司也成为公开的秘密,员工们私下都叫仝向“二奶”,听说江的正牌老婆也知道他们的关系,跟江闹过,后来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正牌老婆竟然对江和仝睁一眼闭一眼了。
后来两人回到福州,江辰祥投标以低于市场价很多的价格拿下福州郊区的一处地皮,投资兴建旅游、休闲、居住于一体的商品房,这块地的属性是商业用地,但是江辰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打算以普通住宅的属性出售。那时候地产行业鱼龙混杂,违规操作层出不穷,江辰祥吃到地产红利,一发不可收拾,胆子越来越大。
2018年初,房地产行业泡沫逐渐破灭,国家提出“房住不炒”的方针,江辰祥的公司积压了一批商住房卖不出去。眼看资金链就要断裂,他想借助仝向的关系,将公司名下的商业用地转为居住用地,尽快卖出房子回笼资金。
对于江辰祥要求与父亲见面的要求,仝向始终百般推脱。不是说父亲退居二线不愿意被打扰,就是自己是不能见光的孩子,不能公开与父亲会面。
江辰祥心生不满,渐渐疏远仝向,并开始怀疑仝向的真实身份。
真正让江彻底认清仝,并下决心报案的是2018年10月,江的公司到了生死关头,仝向答应去走父亲的关系,从公司账上取走50万作为活动经费,江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但是最终败局已定,无力回天。最终江的公司资金链断裂导致项目搁置,购房者集体上访……
江与仝闹掰,江让仝离开公司,分手。江走投无路,打算把公司卖出去,回归物业老本行。有意向的买家也都是房地产行业的老朋友。江却无意中听说仝走关系救公司是假,联合其他买家,打压江的公司是真。她甚至想在江走投无路时,怂恿江辰祥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掉公司,而她会在事成之后得到半亿中介费。这简直是釜底抽薪,要了江的老命。
江没想到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瞎了眼睛。他一怒之下报案,心想就算仝向的父亲真是通天的人物,他也要把天捅破。
仝向金融诈骗事实清晰,证据确凿,她最终被捕入狱。但是她的身份确认却成了个难题,因为仝向现在的身份证是假的,但是她死活不说自己的真实身份。
警察调去了她的全部档案,追溯到福利院记录上的陈全欣,找到入院记录上陈全喜的签名,顺藤摸瓜,发现陈全喜对妹妹失踪的报案信息,两相比对,警方怀疑仝向就是陈全喜失踪的妹妹,但是还需要DNA的鉴定信息。
这就是警方要求陈全喜千里迢迢来福州的原因。
在福建某看守所,拐喜见到了仝向。
仝向已经40多岁了,保养得当,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她面容憔悴,嘴唇薄薄地抿成一条线,还是一副给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拐喜觉得这不是记忆中的全欣,却又是记忆中的全欣。
拐喜的到来,像是勾起了全欣上辈子的回忆。她怔怔地看着拐喜坐到椅子上,突然双手捂脸,大哭起来。
拐喜也老泪纵横,他把那张寻人启事放在全欣面前说,说,“18年了,你怎么藏得这么远,让哥找你找得好苦啊。”
全欣放下手,漏出满脸泪水,表情恢复漠然冰冷,说,“你为什么要来,我早就不是你的妹妹了。”
“不管你认不认我,我都是你哥。现在找到你了,我就放心了。”
全欣面无表情,只有两行热泪一直不停地汩汩往下流。
“哥对不起你,让你小时候吃了不少苦,你才……”拐喜想到全欣的处境,摸了一把脸上的泪。
拐喜把这些年如何找她的经历,一股脑说了出来。
临走之时,全欣对全喜说,“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欣儿,人走得再远,都得回家。哥等着你回来。”
全欣这些年的经历大幕一般缓缓拉开……
原来全欣一直都想逃离,逃离这个家。从十岁被送进福利院开始,她就与这个家渐行渐远。
直到拐喜把媳妇赶出家门,她和哥哥成了村里的笑话开始,她就下定决心要离开家,逃离这场宿命。
嫂子被哥哥打跑,娘被爹打跑。她似乎从中看到某种悲剧宿命的轮回。一个瘸腿的哥哥、一个酒鬼爸爸、一个跑走就再无音讯的妈妈,这是她的家,她从内心嫌恶那个不堪的家。
全欣一直都在策划一场逃离,与过去的自己切割。她拼命考上了大学,她决心要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城市生活,要跟所有认识的人断绝往来,她要以全新的荣耀身份重启人生。
那场知青故地重游的活动,使她的逃离付诸实施。
2000年,县里邀请了一批曾在60年代来此支边的解放军、有特殊贡献的知青故地重游,缅怀历史,忆苦思甜。这些人有的身居要职,有的早已是某一领域知名人士。
电台领导将这个任务交给台里的记者,全欣正在电视台实习,作为助理,她跟记者一同去做实地采访。采访中,领导们畅谈以前支边的喜怒哀乐。席间谈笑风生,气氛活跃。他们还聊到支边时发生的爱情故事,谈到一些人因为回京,拆散不少相爱的年轻人。一位六十多岁的采访者开玩笑地说:“咱们支边的时候,还没他们大,”他指指正在做笔录的全欣说,“现在儿女都像他们这么大了。”“要真有女儿,是得有她这么大了。”众人附和感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全欣多么想成为这些人中某一位的女儿啊。
为了完成报道任务,全欣调查了大量知青资料,无意中竟然发现一名现在已成为政府要员的知青,也曾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来到这个县劳动改造。这名政要足够位高权重,也足够低调神秘,甚至,她的五官跟他还有几分相似,这简直是为她天造地设的父亲。
她仔细端详文件中的那张黑白一寸照,照片上的人戴着军帽,眉毛粗重,目光坚定,嘴角上扬,带着稚嫩的笑意。
她似乎听到他在烈日下把锄头狠狠凿向土地的声音,她似乎感受到他疲惫胳膊上的酸痛。听到沉寂的夜晚,空虚和孤独在他胸腔中的轰鸣。
这时一个俊俏的农家姑娘,走进了他,为他洗衣做饭,这一丝温暖的烟火慰藉了他的孤寂,她的温柔善良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的心……
然而,知青返城,青年不告而别,留给姑娘一个决绝的背影。姑娘悲痛欲绝,却发现腹中已经有了爱的结晶……
多年之后,知青早已另结新欢,组建了家庭。他良心发现,重新寻找当年的爱人,发现姑娘已香消玉殒,而女儿在福利院生活多年,现在已经长大成人。
为了弥补当年的过错,知青尽己所能满足女儿的要求,只是无法满足女儿要求公开身份的要求,她只能作为私生女,永远活在阴影中。
全欣为这个故事悲伤不已,不知不觉把自己带入进去。
做戏做全套,她毕业后利用县电视台记者的身份和人脉,想方设法把身份信息全部更换,摇身一变,变成知名政要遗落在外的私生女。随后她离开那个城市,来到北京,在新环境中,她终于能自由自在地呼吸。
多年来,她不断反刍被抛弃的童年、立志逆袭的青年,以及永远只能做私生女的悲戚无奈的成年,不断在这个故事中自我欺骗和强化,直至对自己的新身份坚信不疑。
她成了仝向。
全欣早已同那个村庄、瘸腿的哥哥、酗酒的父亲和逃走的母亲,被遗弃在记忆的渣滓堆里。
DNA鉴定结果很快出来,报告显示,全欣和全喜是兄妹关系,全欣的身份证实。江辰祥得知这个信息,一时难以接受,这些年被蒙在鼓里,把仝向像财神爷一样供着,到头来竟然是个一文不名的普通人。他难以接受,誓要追究仝向的全部责任,让仝向付出应有代价。
律师对拐喜说全欣利用伪造的身份实施诈骗,诈骗金额特别巨大,量刑定责至少被判刑六年,只有取得对方的原谅,才有减刑的可能。
红记带着拐喜,拦下了江辰祥的车, 拐喜把着车窗对里面说,“我是全欣的哥哥,全欣就是仝向,我知道她犯了错,是我没照顾好她,她骗你的钱,我卖房子卖地赔给你。”
江辰祥被拐喜吓了一跳,他定定神,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说,“我被她骗得都快破产了,你能赔多少钱?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没什么好说的。”
车头一扭,“嗖”一声走了。
江辰祥坐在车上,那个人拄着拐,左脚悬空脚尖点地的男人,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仝向就是全欣,是眼前这个人的妹妹,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他回想仝向这些年跟着他,两人商海浮沉,同舟共济,仝向帮他办了不少大事,挣了不少钱,她的能力毋庸置疑,他不相信仝向真的想置他于死地。但是仝向经常神经质般地焦虑,不管是他的爱还是他的钱,仝向就想饿狼一样,不断地想索取占有,躲不开、甩不走,就像身边有颗炸弹一样,真的让他身心俱疲。
今天拐喜的突然出现,似乎说通了一些事,但似乎还有一些事说不通。
江辰祥带着一些困惑、一些释怀,思考再三,最终拨通了律师的电话,出具了谅解书。
全欣以伪造身份罪判刑四年,在福建监狱服刑。诈骗罪证据不足,存疑不起诉。
尘埃落定,拐喜回到老家,把分的两套房,腾出一间来,打扫干净,预备着全欣出狱后住。
他还继续开超市,不忙的时候,就把躺椅搬出来,吹着风,喝点酒,把瘸腿驾在板凳上,晒着太阳迷迷糊糊躺着。
他感觉人生十分惬意,暖阳好似一只回春妙手,把身体的病痛消除,心在半梦半醒间似乎像一片羽毛被风带着飘,直飘到云彩上……
他似乎理解了爹的嗜酒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