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中诗
【唐】开元宫女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
狼烟起处
文/缪晓俊
总是在这样的夜晚,突然之间想起千里万里之外的故乡,绿柳的风,碧荷的水,碎花青瓷般的一枚小月亮……是不能想的,疼心疼肺,佩兰叹息。几个宫女在纺线,几个宫女在填棉,总嫌她慢了,“塞外苦寒,我们要赶紧缝完这批军袍,不然这个冬天他们该怎么过啊?”
是啊,他们该怎么过呢?想着,又是一阵心疼。自选入宫来,她就不曾开心过,本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深重的宫墙却禁锢了她的青春,还有爱。她掏出怀中的锦帕,昨天来不及写完的诗,此刻在心中澎湃,不能不写,不得不写。
一个宫女假装咳嗽,一个宫女偷偷拽一拽她的衣袖,管事已走得近了,她一阵慌乱,将诗塞进手边缝着的棉袍。她缝得动情,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管事疑惑地走远。雪后初晴,微露天光,佩兰发现,只一夜,窗外的梅树便开得疯了,暗香涌动。
边塞的午夜,眷生枕着战鼓,辗转难眠,风无休无止地吹,吹红了眼睛,吹皱了心。将军巡视每一个帐营,“弟兄们,再熬一夜,军袍就到了。”眷生侧身,把身体绻得更紧,自己温暖自己。帐外,天淡夜凉,月光凋地,遥远的狼嚎,深深浅浅,仿佛连夜都要撕碎。
关山路遥,风雪兼程,棉袍终于到了,战士们欢欣雀跃,挥舞着,尖叫着,在茫茫戈壁纵马狂欢。是因为太瘦了吗,为什么每一件棉袍穿在眷生身上,都显得空旷,需要抱一抱,紧一紧,才能抵御寒风。棉袍的一角,他抱到一团棉絮,像一颗小小的心脏,那么突兀。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棉袍,原来真的是一颗心,它褶皱,纠结,不得舒展。
怎会如此伤感呢,热泪漫过每一位军士的眼眶,将军大怒:“动摇军心者,斩。”那首诗连同奏折很快传到皇帝手中,所有的宫女都跪在殿前,佩兰明白,难逃一劫。她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喊得泪如雨下,皇帝也动容,“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今生尚早,何必等来世,朕便将你许配给那位军士吧。”
三月的江南,风一吹一个婉转,水一流一片清澈,佩兰穿对襟的小袄,葱绿的裤脚缀短短的流苏,一路跑过水榭廊檐,眷生追得笨拙,跌跌撞撞,头顶的天空,不远不近,一枚小月亮。千万年里千万人中,只有这个少年便是他,只有这个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选择的,说的便是这一刹那吧。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明明是寻常人家的日子,佩兰却觉得那么的恍惚,那么的不真实。眷生却充满向往,“等明年,我们置一亩水田,栽上禾苗;等明年,我们添一双儿女,儿子像我,女儿像你;等明年,我们再葺一间大屋,接你爹爹妈妈一起过来住;等明年,你再为我缝一件棉袍,总不能一直穿着战袍吧……”
明年,听着多遥远,所有关于明年的允诺也跟着变得遥远。边疆又起战事,一纸公文,他又得重回军营,为什么,这战袍总也脱不去?他走的那天,是江南的冬天,原来江南的冬天也是如此寒冷,风无孔不入,冷得心都颤抖。她安慰他,“总会回来的,我等你。”一转身,一片泪光。
再有他的消息,已是三年之后,他被胡人的弓弩射穿心脏,马革裹尸,葬身大漠。同乡递给她一方锦帕,它已被利箭射穿,被鲜血浸透,重又纠结,褶皱,成一颗心: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她掩面痛哭,这首诗,原来他一直藏在胸前,直到死。
绿柳的风,碧荷的水,碎花青瓷般的一枚小月亮,明明是江南的三月,而佩兰的心却遗落在千里万里之外的戈壁,星沉雁远,月光凋地,越来越短促的天光,越来越漫长的寒夜,他该怎么过啊?她不敢想,疼心疼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