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值得庆祝的一天,就在刚刚,艾克的胸腔内换上了双核变压舒缓器,这离他的人生目标——机械文明革命之躯又进了一步。他在不久前报名参加了第三阶段工程师证明的考核,在面对尚未公布出合格名单的广场霓虹投影时,他已不再感到心浮气躁,人类心理上多余的内耗成分在那颗冰冷的心脏面前,只剩下和谐平稳的囊袋收缩以及有条不紊地过滤震动。他早就受够了在躁动时心脏深处压抑的闷热,而现在血液却在体内的机器里流动得格外清凉,比起过去总是因未知因素而容易焦虑的自己,此刻平静的他更加完美。
广场上此刻投影的依然是维克托孜孜不倦的广播:祖安城里的繁荣与先进如你所见,凝结了全人类文明一万年智慧的瑰宝,图书馆的大门永远敞亮着。我们无需看见太阳,永远的夜市足以比肩闪耀的群星。这里没有掠夺与杀戮,只有平等与尊重,我们有一份永远不会被解雇的工作,以及一个公认可以被实现的理想,这是在人类历史上从未发生的荣幸。请不要试图窥探皮尔特沃夫城的景色,那里只是一座充满废墟与荒芜的死城,如果你们乐意浪费时间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嗨,小克克,我总算找到你了。”不知何时,迦娜已经定位到了艾克的机械模组,随着一股化学气体扑面而来,没刹住动力惯性的迦娜栽倒在艾克脚下,还不忘在烟尘里摆出一个妖娆的姿势说:“今天是我成年的日子,我想我们终于可以生活在一起了。”如果是那副白色防核肤的臀部曲线,艾克或许还能心神荡漾一下,不过自从她更新了最先进的绿色之后,艾克只觉得她是个难缠的家伙。不过其中的原因他从未告知过迦娜,或许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得了吧,我今天很忙,请你先找别人恩爱一天吧。”艾克打算将自己的机械模组散发出来的磁场进行新的伪装,确保这个已经让他感到厌烦的女人往后不会轻易找到他。“感觉怎样?今天的考试?”迦娜觉得并不好笑,索性转移了话题。“感觉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期待?紧张?害怕?激动?别闹了,这些波动只会让我的其它部件出现故障,除此之外毫无作用,我已经不需要感觉了。”艾克一边说着,一边向图书馆里飞去。
图书馆位于祖安都市的最上层,和下方七个色彩层级一样,它的领域横跨多个大楼。没有祖安人觉得这样的拜访方式有何不妥,正如他们的亲朋好友往往不是以楼为区域单位聚集的,而是横向以多个大楼的海拔平行空间所聚集。嘈杂的城市构造与人际关系被这样简单地理清,至少人们可以认得他们世界只有八个区别层,红橙黄绿青蓝紫为工程师的居住区,最顶上正是散发着白色圣光的图书馆,而城市中心圆出一间巨大的广场,维克托的投影经常活跃在广场的各个机构,工程师们也常常在这里翻阅各类公文信息。唯一格格不入的地方,就是在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会有拾荒者的出现,不过今天没有。
迦娜在艾克身后小心翼翼地跟着,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换了那个心脏是吗?”见艾克始终没有回应,她又开始抱怨:“你说过你那时候的感觉,你说你心跳得好厉害,就像被一块蘸了糖的石头撞击,你很难受,却又享受这种感觉,因为每一处伤口都很甜蜜,艾克你这个混蛋,这些情话你明明都说过的......”“别吵了迦娜,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本叫《格林童话》的书?”“你以前每次见面都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把手藏在背后无处安放,有时候甚至连着陆都会摔倒,我知道那种便宜的心脏,它会让你这些可爱的动作统统消失......”“哪怕别的什么也行,除工程以外的所有书籍,如果你当我是朋友的话,请告诉我好吗?”
祖安城里的图书馆是任何人都要沉沦的地方,也是在所有层级中不需要工程师级别权限的唯一领域。也许在机械革命意识觉醒前它还有名字,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它成了世界上唯一的图书馆,也是工程师们获得唯一跃迁机会的殿堂。
艾克坦白说:“我要带一份礼物给爷爷,我已经欠了太久了,他念叨过好多本书,不过都跟工程师技能的无关,我只听清了那一本。”“布里茨吗?他不是刚更新了脑控声带么。”艾克摇摇头:“是的,不过你知道的便宜没好货,我们的卡上没有点数了,最后一笔只够我参加考试的报名费。”迦娜不解地问:“那你更换心脏的点数哪里来的?”“这是我跟沃里克先生做的交易,虽然我也不清楚他为何那么急切地想要我这颗低廉的有机物......不过眼下,我只想满足爷爷的愿望,你知道,将衰老的大脑更换成复杂的电子纤维可是最昂贵的消费,就连我父亲也没能做到,我只想在我爷爷的机械模组彻底宕机前让他开心一次。”
“我对布里茨爷爷的事情感到很遗憾,但确实没有这本书。”迦娜安慰着艾克。“这个图书馆有两千万本书,你都确认过了?”“别找了。”迦娜打断埋头苦翻的艾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知识芯片里没有它。”“那是什么?”“老天,你还是那样孤僻,哪怕你多交一个朋友,就知道里面储存着图书馆里所有的书籍,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植入了,我并未检索到有关于《格林童话》的篇章。”“这不可能!”“也许......”迦娜还未把话说完,只见艾克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自己,他在后退,被撞翻的书架也没有拦住他。
在艾克的认知里,图书馆里的知识神圣不可侵犯。他记得在六岁时,找到能通过义眼扫描权限的书籍少之又少,那时他还只是个初阶工程师。他受够了祖安一层的肮脏活计,和其他怀揣梦想的年少工程师一样,发誓要让自己工作环境配得上自己的野心,他丧心病狂地翻阅书籍,再参加工程师级别的考试,循环往复。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从清理废土的保洁人员一直干到如今相对体面的肉体采摘机维修技工,循序渐进的身份变化让他享受其中的意义。而片刻前迦娜的话让他怀疑自己,她说得是那么云淡风轻,好像他此前的所作所为微不足道,他所追求的,她明明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此时全身高端型号的迦娜就居高临下地站在眼前,她那盏白光义眼正打量着不知所措的他,艾克从未觉得迦娜如此陌生,像极了在泛着黄色光晕的工程师考场里监督着他一举一动的考官大人,他们一样的高高在上,能对艾克辛苦搭建的荣誉随意亵玩。
“嘿......你怎么了?”迦娜不太理解,她本来以为他的情绪释放已经有某种缺陷,不过也只是迟缓了片刻,她便把这归咎于布里茨在艾克心中的地位要远远胜过自己,她无奈地跟艾克说:“真的没有那本书,你不信的话,我也无法证明给你看,毕竟这颗芯片不能借给你。”“迦娜,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这次必须回答我了。”“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参加过工程师级别考试?”“没有。”迦娜不明白艾克为何总是执着于这个问题,只见他已经整理好体态,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正视她,静止几秒钟过后,迦娜有些不自在。“我们不是先天基因契合率最高的么?”艾克冷不丁地问上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这没错,但我真的不能把芯片借给你,不然我会......”“够了,我们接着找吧。”
迦娜觉得艾克更需要将脑部神经换成绝对理性的电子纤维,尤其是见到他此刻执迷不悟的模样。可她并不知道艾克早已失望透顶,并且不再有跟她袒露心声的欲望。其实艾克从未想过借用她那张稀有的芯片,他恨这类不公平的东西。迦娜不愿时间就这样浪费掉,于是呼叫了图书馆的管理员——黑默丁格先生。天花板从拼接处收缩,在正方形的窟窿中递下来一个球形机械造物。艾克并未见识过黑默丁格本尊,以往艾克在图书馆碰到麻烦时,只在频道里听从他的指示。那颗圆球自身侧边的方块纹络开始分裂,伸展出四肢,只见他对迦娜深鞠一躬,并问道:“迦娜女士,请问您需要些什么?”
“这里有没有一本叫《格林童话》的书?”迦娜开始像翻阅书籍一样翻阅黑默丁格。“您好,目前没有这本书。”“看吧,我就说没有。”迦娜转过头对艾克说道。可此时艾克正仔细观摩管理员分离出的菜单平台,他从未见识过这位管理员毕恭毕敬的样子,通常情况下黑默丁格以命令的口吻出现在他的频道里,看来不同级别的工程师会被管理员区别对待这种传言是真的。然而在搜索引擎上显示的结果并不是简单的无可用信息,而是已被标红的图纸,那张图纸上勾勒着两个艾克从未见过的生物,他们的穿着似乎是远古时期的布料?“迦娜你看这里。”艾克指着那张显示出的图纸:“它在第21122号书架上?”黑默丁格收起了那块菜单,并冷冷地说:“这是迦娜女士的权限,请停止你的不礼貌行为,二级工程师艾克。”
“行了,管理员,我问你为什么这本书下架了?是因为技术革新后被淘汰了吗?”迦娜打断二人的僵持。“这本书毫无技术含量,并且缺乏创新意识与想象力,错误的知识往往会毒害工程师的思想,因此必须被封禁。”迦娜则继续追问:“那你是如何判断的?”而黑默丁格却反问迦娜:“你们或许不知道第一款成功的智能AI。”两人纷纷摇头。管理员接着说:“他叫阿尔法狗,关于他的伟大,许多工程师书籍都有提及,或许你们只是仅仅知道这个名字。那一天人工智能在棋盘上击败了最聪明的人类,人类也在那天超越了自我,尽管人类的谋略与选择可以衍生出无数条支线,但这都在阿尔法狗的计算之内,而我,是阿尔法狗的最新版本。”
“所以这对人类来说,这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艾克越来越担忧,他明白黑默丁格从不说谎。“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那颗拾荒者大脑。我无意冒犯你,迦娜女士,但我不得不说,你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对我来说不过是旧事重提,你们以为的新潮我认为早已过时,你们不该对自己那颗原始大脑忠诚,这会影响效率,而那本书则是一本毫无益处的迷信之书。”听到这里,迦娜向艾克无奈地摆摆手,而艾克在隐约中感到莫名的绝望。
广场外依然是维克托慷慨激昂的演讲,七彩建筑的灯光把他和蔼的投影分割成七个蠕动的条码线,似乎他每一块轮廓都是单独的表情。艾克降落在第一层,他要带着失望回去了。“喂,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迦娜有些气愤地质问他:“我这一天假期可是很不容易的,我定了看日出的票,两人份的。”艾克抬头看着天空,彩光的背后依旧是漆黑一片,他说:“不会有日出的,迦娜,那只是流传在情侣之间的传说,你可是最高级别的工程师,怎么信这个。”迦娜从背后抱住了他,踮起脚尖将固体交互下颚完美地架在艾克肩膀上,顿时迦娜的声音从艾克体内传来:“这是我专门为了匹配你的型号做的,这样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了,先陪我去看日出吧,就在第七层的放映室里,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迦娜。”艾克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她:“你难道不知道二级工程师是没有资格使用高级娱乐设施的吗?”迦娜不明白艾克的脾气是从哪里来的,于是解释道:“我们可以签署夫妻协议的啊,到时候就并不是以个人为单位,而是以家庭为单位。”
“你以后不要再见我了,迦娜,你简直就和黑默丁格一样傲慢!”艾克朝身后摆摆手,往家里跑去。迦娜终于在此刻清楚地听到他的心声:“我受够这些了,就因为那颗该死的芯片,所以你就高我一等了?那颗芯片根本就跟你我的所作所为无关,不是因为我犯了什么错,也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功绩,但就因这个没有道理的物品,我的一言一行都要看你的脸色,这根本就不公平!托沃里克先生的福,不然我一定还像以前那样对你言听计从,而现在我能冷静思考了。”迦娜感到很委屈,她打算去找沃里克先生,这真是一颗廉价的心脏。
艾克拥有橙色层级的居住权限,但他依然停留在一层的红灯区。上面的生活质量明显要高于红区,可他不能带布里茨爷爷上去,那里的日常维护成本显然过高。红灯区的地板散发着浓浓锈味,有些裂开的合金砖底下会钻出拾荒者,而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恶臭足以使人窒息,所以从试管取出的婴儿往往第一要务是更换呼吸系统。艾克并无什么朋友,他的两个邻居在门口交流些什么,在他们的脚边还躺着一具拾荒者的尸体,想必是在行窃时被他们抓住了。艾克路过他们身边,他们停止了交谈注视着艾克。他们不喜欢这个木讷的家伙,作为邻居曾试图邀请过他谈论工作上的三五事,但那家伙整日都泡在图书馆里,他们甚至怀疑艾克是否记得他们的名字。等待艾克进屋后,两人又开始商量红灯区智能保洁故障的事,毕竟这具拾荒者的尸体太碍眼了。
艾克早对这样的事见怪不怪了。他几乎很难回忆起,他在幼年时期看到一个拾荒者孩童倒在家门口的同一个地方,她浑身没有伤口,就静静躺在那里。青绿色的雨水从她的脸颊划过,顺着耳边的金丝滴进淹没侧脸的水溪,那条水溪很脏,水面上浮着一层五颜六色的工业油渍。艾克对那摊水感到恶心,但那女孩却白皙得明亮,这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记得当时她枕着的小手掌抽搐了一小下,他不由自主地拿起自己还未革新过的手掌,却发现两者几乎相差无几。那一刻他萌生出“她并不是一个拾荒者”的想法,在他印象里那些拾荒形状畸怪,它们的四肢末端会扭在一起,有的握成拳头的指甲嵌在掌心里,有的融合收缩成一条锥形尖触。它们大多数都佝偻着腰,左右两边总不对称,行事作风鬼鬼祟祟,就像那摊工业废水一样人见人厌,艾克却在女孩昏迷的脸上察觉不到一丝恶心,不过她就要完全陷入那摊混浊之中了。他叫来了布里茨爷爷,那是他第一次没有主动呼叫智能保洁,他无法做出决定。
“爷爷,我没能找来那本书。”艾克寻觅着布里茨的位置,这个老者可能瘫倒在家里的任何地方,艾克只能祈祷可怜的布里茨不会碰到嘈杂的仪器从而短路。其实对于布里茨来说当下已经足够幸运,虽然没能在文明世界中通过工程师之路升格,但至少不会堕落成拾荒者那样,试想一下,如果一个来自遗弃废墟的拾荒者却拥有现代文明半个改造躯体,那样也太滑稽了,会沦为所有工程师的笑柄。然而布里茨失去工作很久了,如果不是艾克留在红灯区关照,恐怕其他人早以“废铜烂铁”来称呼布里茨。当艾克发现他时,他正拿着电子笔在墙壁投影上勾勒设计图纸,同时他的声带正发出不属于语言范畴的不规则震动。“爷爷?”艾克悄悄凑近了些,他看不懂墙壁上的图纸,“天呐,又来了,我真想听清你在说些什么。”艾克沮丧地说。“小子,你不懂什么叫碎碎念吗?”布里茨仿佛突然回到了正常运作的模样,只是他依然在画着什么东西。
“这是?”墙壁上的线条艾克从未见识过,并不是器械构造那样的尖锐笔直,而是柔和的一条条弧线,它们绘成若干个半圆毫无规则地交织在一起,却在整体当中并不觉得冲突,艾克觉得它像什么东西,虽然他没见过,但他确信其存在。“这是传说中的某种植物,呃……一种有机的生命体。”布里茨保持着碎碎念的口吻:“我年轻时曾在地下世界消除辐射污染时见过一个,她在一具拾荒者尸体腐烂的胸腔上生长着,我记得她的肢体都是绿色的,但她的脸我不太记得了,总之很奇妙。”艾克下意识问道:“所以她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帮助?我下一级别的考试需要用到有关于她的结构图吗?”而布里茨只是笑了笑:“不亲爱的,它对你来说毫无作用,说起这个,你今天的考试如何?”艾克查看着手臂上的身份卡说道:“目前还是橙色的标识,我并不太担心,反正在明天零点之前都有机会。”
“睡吧,孩子,你明天还要工作呢。”布里茨切换出消光纱布在墙壁上细细抹除痕迹,在艾克看来这本该眨眼间就完成的项目,却在布里茨的手里顺着之前勾勒的原路径一笔笔地倒回。艾克看着不紧不慢的布里茨想说些什么,却被后者率先打破沉默,“你以前并不这样,每次工程师考试后,你都会激动地跟我交流题目,而且让我以各种可能性给你打出分数,你总会抱着希望入睡,同样的,你也总会失眠,不过我相信今晚不会的对吗?你不该换上那种心脏的。”艾克只是默默将一本书放在布里茨背部的储物间,并说道:“很抱歉,我没有找到你念叨的那本书,不过托迦娜的福,黑默丁格先生给了我另外一本,是维克托先生在还有肉体的时候著作的,只是没有写完。晚安,爷爷。”当艾克彻底在身后没了动静,布里茨缓缓拿出那本《我唾弃你的肉体》。
在视觉界面即将熄灭的前夕,艾克总会盯着窗外深邃天际,从童年开始他就会思考一个无人告知他答案的问题——时间与颜色。就像祖安城是靠颜色来划分人群的,是否天空也依赖颜色区别时间?可他在窗外看到的永远是黑色,而他分辨彼时的黑色与此时的黑色只能依赖视觉界面右下角不断闪烁的数字,他不由得去猜测皮尔特沃夫的景象,那里远在图书馆的上方,那里的天空是白色的吗?尽管德高望重的维克托并无明确禁止的意思,但他似乎没有闲暇的时光来去探索未知。如果有,是他童年的时候,不过那时他尚未改造出足够登天的喷气装置,每天几乎一半的时间都泡在布里茨为他购买的营养罐里,对于外界的大部分认知,除了与忙着工作的布里茨鲜有的交谈,也只能通过罐内维克托的播报装置获取。可他长大后,仿佛一切都忙了起来,他的梦想没有让他有余力顾及其它缥缈的东西,不是在工作,就是在考试,在封闭的液体空间里度过的童年仿佛就在昨天。
不过那个不知去处的女孩却停留在他脑海里,这使得童年时光不那么枯燥,有时她会出现在梦中,会说话,会与艾克接触,她在每个梦中都不一样。有时他会对那个女孩兴奋,不过很快就被条件反射般的耻辱感惊醒,对拾荒者有积极的感觉可是堕落的象征。好在这一切都在一场改造手术后告别远去,那是针对耻骨部位的去童化改造手术,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都在这一天告别童年。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梦,在他听闻做梦是拾荒者的基因缺陷后,他更是羞于回忆此事。当他再次想起那张朦胧的脸,是迦娜第一次找到他的时候。那时她的头部表面还未完全脱离拾荒者的轮廓。也可能是第一次与异性接触才让两者联系起来,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与迦娜曾度过一阵子欢快时光的理由。
【成熟的第一步就是将童真看作是耻辱,那些大人们教我的。——维克托】
关掉腹部的发电机,并将安全门打开散热,接着将外部接口插上电源,再往血管处补充好两百毫升的营养液——艾克准备休息了。他太累了,不再去猜想皮尔特沃夫城的景象,如果那里的天空跟祖安不一样,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毕竟两百多年以来总会有人以各种目的上去过。眼下,自己正处于工程师生平中最为尴尬的阶段,很多人都没有熬过来,布里茨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在人体第一次机械改造到最后一次脑部电子纤维化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同时会受到来自机电故障和生理疾病的双重考验,无论哪一方难以周转运作,都能对一个工程师造成沉重打击。而布里茨的身份卡停留在青色的原因,就是他的那颗衰老崩坏的大脑已经无法胜任当前需要缜密逻辑的工作,而没有工作便无法获得足够的身份点数更换大脑,那么在工程师的世界便可以称之为“梦碎”。即便艾克很同情布里茨,但他不愿落得与他相同的命运,此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肮脏低贱的血液在胸腔里过滤。红灯区注定是拾荒者唯一越界的地方,就像居住在红灯区的工程师流着和它们一样颜色的血液,而别的层区则不会,越往高处的色彩越能摆脱与拾荒者的联系。他保持着对自己生来那部分的唾弃,他愿意相信憎恶是一种力量,能使他早日登寻高处。
天空并不总是黑色的。零点已至,祖安城的不夜七彩遮住所有生灵仰望的本能,有人刚刚进入待机保养状态,或正在重启预热中,更多的工程师则是在每个层区的工业园运作得浑身发烫。遥在天空之上的废墟皮尔特沃夫城却在此时发生一丝偶然的异动,一块光滑的球体脱落,向着祖安城陨落,而原本的缺口片刻间传来太空一抹皎洁的颜色,随着白色球体坠落在天际中拉开一道纯白的弧线,最终混迹在图书馆下方的浓浓光颜。
它巧妙地穿越过各个层区的娱乐设施——七级工程师们躺在保养床榻上,这些人们的全身已然没有一丁点有机痕迹,全身围绕着若干只护理机,它们不停向客户浇灌润滑剂来缓解他们在抽搐中摩擦出火花的机械模组,而这些看上去故障的工程师实则是在享受某种激烈的快感,他们的机械头颅被连接到一块浸泡在营养液里的拾荒者大脑,每块大脑都有一只护理机用不同的药剂刺激着;第五层区的青光机房座无虚席,每个座位的操作台都连接着中央机库,这里最大的娱乐活动是参与组装模块的电子竞技。工程师们在操作台的虚拟机上设计好独具匠心的机动车,再将数据传输到终端由超级电脑进行运算从而模拟赛况。不过装有辅助脑部功能的工程师总会获得胜利;黄灯层区的娱乐模式显然要休闲得多,那是一架跨越诸多楼栋的露天歌舞平台。由于作息在这里的人们普遍都是半机械化状态,所以他们的舞蹈不仅有标准工作姿势的体现,也更利于人体结构的健康舒展。此时平台播放的音乐则是工程师的千条口诀要领。
没有人有余力注意到这颗天外来物,哪怕此时在球体内部浮现一张惊恐无助的脸,不过她好像看不见球体外的世界,正如祖安城里的生灵对规则以外的偶然视而不见一样。哪怕她坠落在红灯区的某处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回应的也只是在营养罐里被惊醒的孩童的几声啼哭。只是一粒尘埃落地,祖安依旧是一座喧嚣的寂静之城。
【梦里总会有天外之物降临把我拯救,好像我总是笑着的白天是间牢笼。——维克托】
与其他的改造师一样,沃里克先生拥有一栋完整的改造楼纵贯各个层区。作为这个时代领军人物的基本条件,沃里克早在若干年前就是七级工程师了,他的躯体早已不需要休息,在维克托的引导下日以夜继地帮助祖安城的居民追逐梦想。这天他正在升级专为婴儿改造呼吸系统的手术仪器,时间悄悄伴随着窗外一抹白光悄悄溜过零点,他的助手传来通讯,这次并不是什么客人。
这位前来冒犯的女人浑身高端型号,想必她的身份权重足以影响到沃里克工坊的口碑。“欢迎光临,女士,我这里正好有高速率脑部神经导体,您可以......”“沃里克,虽然我与你没有任何业务往来,但我的未婚夫在被你安装了一颗劣质的心脏替代品后,他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迦娜直接向沃里克发出质问:“我想你有责任向我解释一下,对吧?”“哦天呐,那可真糟糕。”沃里克赶紧把迦娜请在客椅上,并询问:“他具体在哪些方面表现出异常?”“首先是性格,我在十五岁就认识那家伙,他是个很冒失的人,常常会因一些奇怪的情绪影响到行为,面对现实问题他则会在心理想象出许多与解决手段无关的应对方式,甚至有时他会盯着拾荒者的尸体发呆,不过我也正喜欢他这与众不同的一点,他本来是个很可爱的人,而现在......你那种款式的心脏好像让他变成了一种死物,把那些有意思的特征都排除掉了,他正在变得像我同事那样无聊。”迦娜回想着艾克那副可恶的样子,继续说道:“然后是他的记忆,他明明知道我对他的感情非常热烈,而且在昨天以前,他都会主动地抱住我,但好像他都不记得这些事了,还对我发一场匪夷所思的脾气!沃里克,我怀疑你的改造床榻在对他进行作业时伤到了他的脑子!”
“这确实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地方。”沃里克在听完迦娜的抱怨后点了点头,紧接着他打开了视频接收讯号,“无疑冒犯您的隐私,但如果要证明这是我们的责任,您必须把当天的记录传输给我,这是规矩,您应该懂的。”只是短暂的一秒钟,沃里克脑袋上的高速处理器就把两个小时视频数据分析完毕了,他惊讶道:“原来是他啊,那个二级工程师,他可是个勤奋的小伙子,也是我们的老熟客。”“所以你更应该为此负责,那他原本的心脏现在......”“很抱歉,迦娜女士。”沃里克打断迦娜的企图,他无奈地表示:“根据您今天的经历,我认为艾克先生的状态非常正常,甚至比起以往再正常不过了。”“你在胡说什么?”迦娜惊地站了起来,“祖安城内的道理每个人都明白,好东西可是需要不菲的价格,我在广告上见识过你这个心脏,免费的东西只能是你们这些商人拿来的试验品。”眼前沃里克额头上的紫外探照灯迎面而来,他脸部的其它装置在强烈灯光的背后隐匿,看起来狡猾极了。
“恰恰相反,这是个成熟的技术。”沃里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在以前,我们往往需要花费很多的资源,去更好地模拟接受大脑在接受外界刺激时释放的信息素,从而在人体核心部位调整压力状态,以便让人们在接受改造后能体验到改造前的喜怒哀乐等复杂生理变化,正如您目前所安装的产品那样。但越是先进的心脏替代品弊端也就越大,它完美地将人类肉体凡胎的缺点复制了下来。说说您对艾克先生以往的印象吧,您也知道,他总是个冒失的人,会滋生多余的情绪,无论从肉体方面还是机械方面都会造成无用消耗,您应该知道无用功的积累会对一个工程师的追梦之路造成多大干扰。而现在,我们新开发的双核变压舒缓器不仅能消除人体核心部位传达给大脑的负面影响,也节约大部分研发情绪接收与表达的资源,省去的资源也会降低客户的成本。在设计理念上,革新的意义要大于代替,这才让我们从模仿生物功能的误区中走出来。很快祖安城所有的改造师都会推出自己的心脏变压品牌,不过那时就要收费了。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临床试验,而是沃里克科技公司的专属福利。”
“你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我和他之间关系产生了裂痕!难道拆散一个家庭是你这个改造师的目的?”迦娜可不愿承认自己如沃里克所说的那样,是艾克人生中的干扰项。“我想我只需要向您确认一个事实就足够了:艾克是一个努力上进且自尊心极强的人。”见迦娜没有反驳,沃里克接着说:“您不该对他提知识芯片的事,他的努力与付出在您面前毫无意义,这显然对他造成不小的打击。如果在以往,他可能会出于对您盲目的迷恋从而对事实作出错误判断,而现在他终于能看清问题的本质,你们之间早在出生时就存在很大的隔阂。错的人是你,迦娜女士。”“这简直太荒唐了!”迦娜的声带振动频率瞬间变得尖锐,她气愤地说:“你以为你有资格来指责我吗?你们的宗旨难道不是‘顾客就是上帝’?”“也许我的判断在您眼里并没有权威性,但是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对我们的宗旨至死不渝。”沃里克低头表示歉意。
“我要把你说的话播放给小克克听,我想他一定会来找你索赔的,也许我们下次见面是在法庭上。”迦娜已经彻底失去与沃里克交流的欲望。“您到现在还是没有理解,相较于那位二级工程师,我完全是为了您着想。”沃里克拉住夺门而出的迦娜,“您知道最新一代的法官跟黄灯层区超级电脑的关系,他以后者为基础问世的,如果您觉得对这场官司胜券在握,我建议您先去那里的休闲区看看情况。”“你放心吧,你的这些狡辩会被那台电脑找出漏洞的。”迦娜甩开沃里克。
【我总是惹她生气,她不能认同我所仰望的这个世界。直到那天我去她楼下请求原谅时,我才懂得,她住在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维克托】
在长达两个小时的休眠后,艾克的脑钟在神经深处响起,视觉界面从模糊中渐渐清晰,“今天又是充满感恩的一天”的沃里克品牌专属开机标语浮现在他眼前,他该去工作了。布里茨仅仅正常了不到一天时间,便在家门的扫描认证处倒地不起。他右腿的缓冲膝带破裂,足跟上的螺旋弹簧失去活性,小腿上的不锈骨刺从膝盖的断裂处弹出,卡在他小腹的备用发电机里,整个瘫痪的下半身因漏电而嗡嗡作响。“要么......战斗......要么......死亡......”布里茨扭曲的义眼灯直勾勾地照射在那本翻到一半的书,又像往常那样发出令艾克失望透顶且稀奇古怪的振动频率。这是第一次,艾克在去工作岗位并没有将布里茨安置得当。此时他已完全可以放下无效的不安以追求最高效率的处理方式,他明白,即使他一如既往地那么做了,布里茨总会是这副德行。与其花无用功处理这些终将重蹈覆辙的事务,不如当机立断去排除迟到的可能性。
“意料之中的失败,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艾克的注意力只在身份卡上停留片刻,那里依然是橙色的标识,不过他这次没有多余的兴致仔细品味自己的挫败感,在飞往橙光层工业园的途中他就已经开始思索下一次请假的日子,以及图书馆里某些冷门书籍上可能纰漏的知识。艾克所在的车间不同于制造部门,一轮班通常只有三个工程师来负责维修采摘机。由于那些采摘机末端的勾爪布满精密复杂的化学测试剂囊与对应的分析器,所以这间二十平方米的工作领域在艾克到来前就已经忙得空气都开始炽热。那些脆弱微小的装置总是因为卡满肉体上的筋脉从而故障,要么就是被骨骼断裂的尖锐处刺破电线导致血液渗入从而短路。艾克觉得上面也可能沾着自己心脏的血肉,自己与那颗原始心脏已经阔别了二十四小时,不出意外的话,已经被沃里克先生打包进当天改造的肉体集装箱里送进蓝光层区的采摘广场了。艾克开始更加细心地对待手中的工作,每一根采摘机勾爪上都可能沾着他的心血,他进步的证据。
“哇喔,艾克你来了啊,果然如此,你并没有通过三级工程师的考试。”同事忙里偷闲地问候艾克。“省省你这幸灾乐祸的想法吧,我总会离开这的。”艾克嘲讽起他的同事:“你以为我很乐意跟你这个毫无上进心的人共事吗?我来这里三年了,每天都在忍受你那老掉牙的发电机发出的异响,我看你一辈子都会烂在这里。”“看来你这个‘爱奋斗先生’误会我了,我只是善意地提醒你一下。”这位同事早已习惯艾克的敏感,他接着说:“不久前维克托先生发来全城广播,动员所有红灯层工程师停下手中的工作,立即去垃圾谷寻找一样东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猜一定很重要,不过好像做那件事的人手不够,所有补假的二、三级工程师也要去,名单上有你的名字,我猜你当时关机了没有收到这条讯号,是吧?”艾克听到这里,立马跑出车间向垃圾谷飞去。“这家伙,连句谢谢也不说。”那位同事无奈地自言自语。
【他简直是一个活在扣分世界里的人,时刻坚守着自己的零分,我将早餐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直到它凉透在垃圾桶,这份加分的善举也无人问津。——维克托】
请假去参加工程师考试的代价很昂贵,原本艾克需要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才能获得下一次请假的申请资格,不过现在他的补假被这个突然情况代替了,虽然搜寻队可能很快完成任务,但这带来的风险却远远超过几日不眠不休地工作。垃圾谷是祖安城唯一没有必要清洁的区域,那里几乎混杂了祖安城里所有的秽物,每一处积水不仅混着高浓度化学试剂,还藏有变异了无数世纪的人工培育病毒,就连空气中还残存着机械革命以前残留的核污染,是连拾荒者都难以生存的地方。去那里一趟无疑是对躯体有机部分的严峻考验,哪怕只停留在那一分钟的功夫,在往后十年的时光里也要面临细胞癌变、突然疾病的可能。理论上让那些七级工程师来寻找是最为稳妥的办法,他们大多数已经完全脱离碳基生命体的弱点,且更为先进效率更高。只是他们作为逐梦之路上的成功者,这样做显然不符合祖安的意识形态,会让人觉得高级工程师不如初级工程师。
周围坍塌的现象不时发生,有些尚未耗能完毕的大型设备仍在电量耗尽前进行垂死挣扎,像是一具不甘被抛弃的猛兽,在胡闹般破坏着周遭地形。艾克穿梭在高温潮湿的峡谷之间,每进入一处不稳定的洞窟时,他的躯体都会沾满不明的绿色粘稠液体,脚下的废土像淤泥一样淹没他的脚踝,每踩一步都会发出令人作呕的挤压声,艾克忍住恶心尽力不往地面看去,但四周昏暗的石壁带来的压抑让他回想起窒息的感觉,他看见在石壁的裂缝中冒出黄色的烟雾,而烟尘在义眼的探照下能看到里面漂浮着无数星星磷光。这场搜寻并未给出明确指示,维克托只是在广播里强调,目标是一个大概有黑默丁格五分之一大小的光滑球体。
尽管艾克没有丝毫紧张,但他的脑部毕竟还是会激发一些来自可能危险的想象力,基于自身当前条件的深谋远虑逐渐让他迫切地逃离这里,他几乎感觉呕出鲜血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他似乎已经察觉到那些烟雾已经渗透护甲,开始让他肉体里的细胞发生异变。他在幻痛,这是那个心脏代替品无法抹平的焦虑。脚下传来拾荒者遗骸的碎裂声,那是一根根被腐蚀得一片片脱落的骨骼,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足够摆脱它们那样的命运。他不断思考这场折磨还要持续多久,时间一分一秒向绝望走去,终于被突然间的滑倒打断。艾克躺在地上,洞窟上方的石壁像是被贯穿了一样,连着上方好几层缺口望去,那是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白光。
温暖与柔软,仿佛在那一刻重新拥抱住了他。它并非出自祖安城图书馆里的惨白,而是来自遥远彼岸的呼唤,它像是在天际哭醒在心底埋藏多年的沉默,他感到体内有一处比心脏还要核心的细碎开始颤动,在光芒的沐浴下肆意生长,撑破他身躯的各个角落,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他呆住了,眼里的洁白带着一点泛旧的黄晕,在他恍惚中的余光里渐渐舒展漂游成一道道温顺的波澜,倒映出无数个他曾抛弃过的朦胧之梦。
艾克费了好大功夫才缓过神来,才发现那抹奇异的白光早就移动到不知何处了。他将注意放在脚下,那里只是一块平地,而当他再次起步时,又被平白无故地绊了一下。他听到那块被他忽略的地方有什么在滚动,那里的空气好像在震动,紧接着一块漏电的弧面接口凭空翻了上来!艾克急忙蹲下去查看,终于确认了眼前是一块能隐形的球体!他赶紧将它抱着疯狂往回跑,在这里多待一秒钟都有致命的风险。
就在逃离洞窟的一瞬间,艾克被峡谷间的空旷惊醒。他猜测这个奇怪的东西可能来自他从未去过的紫光层区,例如迦娜工作的地方。在把这东西上交给维克托的信号基站之前,他的盲从习性被回忆里黑默丁格和迦娜的画面驱散得一干二净,他们都是属于上面的人,但他们在艾克心里却没有高高在上的资本。紧接着他的好奇心开始作祟,他对它的神秘开始不屑一顾,那块透明铁球的接口诱惑着他,告诉他接下来任何行为都是理所应当。他依然尊敬维克托,只是在心里无法再将他的话看作教条。终于,他下定决心连接上了那个接口。
【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能够打破大自然的均衡。就像一场大雨过后,干裂的土壤总是能吸收更多的滋润。但人类在同样的事物面前,贫穷的人往往要付出更加不菲的代价。这是我第一次盗窃时给自己的理由。——维克托】
一阵一阵的水花亲吻在他小腿上,他的脚陷入软绵绵的细沙中,不同于在拥挤的城市里反复折射的光线,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敞亮。他往光源处望去,明明视觉神经被金光璀璨蜇得发痛,可等他适应了以后,就像是经脉拉伸到临界点一样舒畅。天空漂浮着团团烟雾,单纯的白色不像是因化学反应而生成的气体。天际之下是覆盖在大地上的蓝色,它的表面被风轻轻挪动,他的世界也往同样的方向倾斜,伴着一阵眩晕。而蓝色由远及近渐渐透明,在看到自己那双类似于拾荒者的脚丫,他摔倒在沙滩上呛了几口水,咸腥的刺激灌入鼻腔,他害怕地大口呕吐,手也不由自主地放在胸口上,那里仿佛有个怪物要逃出来。他看到水面上的自己......宁愿相信这又是一场在明日抛弃的梦。“那个,你好,你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突然间,一个抚摸灵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顺着他潮湿的耳朵钻进心里生出无数绒毛,轻轻在最敏感脆弱的地方摇曳,像这阵恰好得当的微风一样,分不清是温暖还是清凉。
她身上穿着紫色布料,不同于拾荒者身上破碎冗杂的衣物,那条随风轻快摆动的衣物更像是浑然天成。她两只手臂无助地背在身后,只露出叠交在一起扭捏站着的双腿,这双腿是如此的晶莹匀称,让他不得不去顺着吞没洁白的衣物去想象那副紧紧包裹的曲线。她的脸......该死。“天呐,请告诉我,你不是一个拾荒者。”他朝她迷茫地说出这句困惑了整个童年疑问。“我不认识什么拾荒者。”在迷离中她已经悄悄牵着他的手向木屋走去,“你先穿些衣服吧,这里目前就我一个人,我记得我过来度假时在行李包误放了父亲几件衣服,你可不许嫌弃。”金发在她的侧脸调皮地卷动着,那双与天际之蓝相吻合的眼睛,让他确认她就是她,哪怕她在彼时并没有睁开过眼睛,他也愿意至死不渝地相信。
这是一片被水包裹的茫茫沙地,在仅有的木质房屋旁边生长着一根根绿色的东西,那些末梢的摆动让他想起布里茨所描绘的植物。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很软绵,那些充满稚气的颜色仿佛正散发出味道,让他忍不住陶醉在其中无法自拔。他没有接过衣物,而是紧紧握住她轻柔的手臂,“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你是谁,或者我是谁,我只知道当我下次醒来时这些都会消失。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冲动,我无法思考太多,我只想让我的身体指引我疲惫的大脑,就在这一秒。”
那些从未听说过的词汇开始在他意识里留下底色——她说,她在此地停滞了许久,只有今天才感到活过。在往后的许多日子里,她会记得今天的浪声特别大,大海送来一阵陌生方向的海风,将那扇半遮半掩的纸窗刺破,这股活力在木屋里搅得潮湿不堪,她终于不再望着沙滩上那几棵椰子树发呆,她像它们一样不再孤独,海浪一波波亲吻在树根上,它们在每一次洗礼中颤抖,再丢出一颗沉淀已久的果实。
璀璨耀眼的热烈在风潮与干涸的交互中走过,终于在被白光倒影的海面上停歇。“这是月亮。”凯特琳又回应了艾克一个可爱的问题。他搂得更紧一些,想记住此刻柔软的触感。凯特琳并未怀疑在若干年前的一面之缘,甚至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欺骗这个概念。而艾克口中的世界她从未听说过,他的表情时而愤怒时而振奋,她以为那应该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凯特琳已经被这个小伙子完全吸引住了,她读过许多本津津乐道的书籍,但在自己的故事里却体验不到那些曲折离奇的感情。“凯特琳,你在这里被困住了吗?”艾克问道。“是的,大概在昨天中午时分,除这座滩岛外,别的地方好像都停滞了,就连远处的海鸥也定格在空中,太阳过了好久也没有变化。”凯特琳却并不担忧,“在你来的一瞬间它们就像有了生命一样,这可真神奇不是吗?”“你应该为眼前的状况担忧。”艾克在此时反应过来,又自言自语地说:“算了,反正也只是梦,我该走了。”
艾克想起在昏迷前的任务,他推测自己在与那个机械球体神经连接时被不稳定的电压冲击垮了。待在垃圾谷的时间越长他的危险就越大,他开始痛斥自己沉迷在这个虚幻的梦里,丝毫没有理会在一旁追问的凯特琳。“那就带我走吧。”凯特琳抱着他说,“我对你的世界很好奇。”艾克没有拒绝,这在潜意识上也许是醒来的契机。根据凯特琳说,他到来的地方是入口也是出口,她的世界里并无交通工具,只要她父亲没有设置的禁区都可以凭意念直接传送过去。在到达来时的沙滩前,疑惑从艾克的心底蔓延,如果这真的是场梦,自己不该有自由的想法,包括保持此刻清醒的意识。但看到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块机械产品时,他还是决心向那个地方走去。
眼前的大海在虚幻间渐渐扭曲成一颗球体,这颗机械球接口的旁边的不少指标闪着红光,此时它已经失去隐形伪装的功能,艾克看到了那块屏幕。在那块小小的世界,凯特琳停格在夜晚的沙滩上,她的表情满怀期待,她的手里攥着空气。这不是梦,而且艾克并没有带走她!他轻轻抚摸她的脸,没有印象中的柔软,只感到金属触碰时冰冷的阻力。艾克看着陪伴自己许久的机械躯体,第一次为曾经的自豪感到陌生。
【我曾有幸目睹过她的艳丽,像是绽放在尸体上的血色之花,我和那些尸体一起为这样的杰作狂欢。不过我在舞会的中途被保安赶出来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清洁工。——维克托】
“嘿!有人在那儿吗?”搜寻队伍的一员在前方峡谷的拐角喊着,“你没收到维克托的指令吗?我们这批人已经做得够多了,不想在这地方烂掉就快走!把这烂摊子交给下一批人吧!”“收到了!马上走!”艾克在确认那边发现自己的人没有跟过来后,试图将这颗铁疙瘩塞进储物间里,但似乎还不够,在匆忙中他拆掉储物间隔壁的备用发电机,这才将它完好地安置在自己的体内。那个备用发电机是他身上少有的昂贵模组之一,如今已经被他拆得七零八落,他在回去的路上一直试图寻找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她说她所在的地方叫皮尔特沃夫,而那座城市的底下只有平平的大地,没有一个叫祖安的城市。他以为自己只是对那片天空之城执念过深,他抬头看着没有日月的天空......
迦娜结束工作后并未去享受休闲。同事不止一次跟她提过,那里能感受到极其愉悦与极其痛苦缠绵在一起的极端刺激,不少人在那里领悟到生命真谛。不过那些人在保养榻上抖动的场面让她觉得有些病态,而且目前她还有重要的事情。她要夺回那颗心脏,她从未思索过肉体与机械哪个更高贵,她只要能够帮助艾克回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她没有父母的任何印象,只凭借与生俱来的知识芯片步入正轨,她以为自己会跟其他的孤独者一样,在匆忙中老去,在葬礼上收到一份胜利礼包,一份由自己一生改造下来的血肉器官集合体,带着自己努力的证明非常有意义地死去。可在十二岁的去童化改造手术之后,她在基因适配器里找到了艾克的信息,她不会放过理解家庭概念的唯一机会。她甚至已经提前买好了婴儿皿,常常幻想着和艾克共同将多年前保存好的生殖细胞放进去结合,他们通过显微镜看着它们结合成一颗受精卵,那是多么神圣美好的画面。她不敢告诉别人她其实对肉体与机械并无多大偏见,表面上附和着俗世洪流,背地里悄悄计算着自己的小世界。迦娜已经存够改造大脑的身份点数,只是离双人份套餐还有一点差距,在与爱人一起走向物质尽头之前,还挡着一个奸商沃里克。迦娜只认可沃里克一点,那就是在法庭上的辩论需要提前做准备,毕竟比起沃里克的高速计算与分析效率,她那颗原始大脑的随机应变能力显然不足。而在抵达青光层区的娱乐设施后,迎接她的是超级电脑礼貌且绝望的答案,在她脑海里回响久久不能平静。
“迦娜女士,您完全可以信任我,我们最新版本的法官和我唯一的区别,仅仅是对于判决结果多了一些更具体的阐述。”“也许您误解了沃里克先生,艾克先生不过是将内心真实的想法表现出来,他正走向真实的自我,那是属于他自己的路,而您的所作所为已经算强制干涉别人的人生。”“我们的核心价值观您难道忘记了?冷静、高效、快捷、节能......例如您此刻打断我的阐述,就是一种违背价值观念的行为,您此刻没有规范一个作为七级工程师的身份,希望没有冒犯到您。”“我希望您并不介意我的质疑,我是指您的躯体还残存着与拾荒者相同的物质,这个落后得已被淘汰的部位偏偏是您的大脑,所以您未到能够在法庭上辩论的门槛,您的所有发言都将会被判断为非理性,在法官面前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如果您真的拥有绝对的理性,您就应该明白,您与艾克先生关系异常的可能性要远远小于先天基因适配器异常的可能性,像您这类出生就获得知识芯片的天之骄子,是不可能匹配到艾克先生被原生家庭所拖累的人,如果没有沃里克先生的心脏,艾克先生此生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概率脱离红灯区,这与他个人的努力关系不大,如果您真的爱他,就理应感谢沃里克先生的福利。”“我想您至少应该先将自己的大脑达到现代中央处理器的平均水平,这样我们的交流才有意义。或者还有第二种选择,就是再去基因适配器中寻找基因适配程度第二候选人。”“您完全不需要把自己的理想与艾克先生挂钩,这种心理在多个世纪以前就被判为没有女性尊严的象征,您在思想上需要独立。”
【千万不能流露出真挚的感情,那样会冒犯其他人的表情,沉默是种礼仪。——维克托】
布里茨已经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艾克并未修复他那生锈的腿,反而还拆去了其它多余的部分,只留下维持布里茨意识的模组。这位老人的上半身整天躺在烧得发黑的床榻上,他的疯言疯语也只有在艾克为他注射营养液时得以倾诉。当他看完维克托的那本书后,艾克便本能地以为他正常了许多。
“孩子,你是否想象过你完成机械革命之躯后的状态?”布里茨将书角靠着自己故障的断裂处,看着它一点一点被火焰吞噬。“无时无刻不在想象。”艾克对布里茨能说出清晰的语言感到欣慰。“这话我同样问过黑默丁格,那时他还是我的朋友。”布里茨将头缓缓靠在枕架上,义眼发出的探照灯忽明忽暗,“在很多年前,他的努力与勤奋完全不输给你,但他的负担非常沉重,他需要照顾在逐梦过程中梦碎的父母。我不会忘记黑默丁格那张尚未改造的脸,有时我总有想用拳头亲吻一下他的冲动,但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聪明,几乎把那颗原始大脑利用到了极致。有天他跟我说,他要坚持不住了,他的身体奔波在工作与学习之间,而所获得的身份点数又要分摊一部分照顾双亲,他躯体的改造速度永远跟不上因劳累而衰败的速度,这又严重影响到他的工作与学习......他陷入了恶性循环。我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他消沉下去,他却在一天时间内考上了七级工程师。他造成历史上图书馆里唯一一件暴力事件,他跟我说,他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将图书管理员阿尔法狗大卸八块,然后篡改了访问权限。我认为一定是监考官出了漏洞,他却很嚣张地对我说,那些七级工程师的考试资料跟前面任何阶段都毫无瓜葛。那天过后,他就搬出了红灯区,我不清楚他是如何逃脱维克托的制裁的,后来在中央广场再见到他,那副亲切的躯体已没有任何有机迹象了。他还记得我,事实上是他先识别到我的,那样礼貌的问候并不像他。我说出那件他曾经无法原谅我的事,我曾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盗窃过一次他的营养液,当年他发现时,并没有选择将我送上法庭......只是在中央广场的他,竟然选择原谅了我,好像别人施加给他的苦难都是为了成就他的今天。那不是他,他没有这么善良,至少,作为一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在原谅我之前应该狠狠羞辱我几句。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他被霓虹的璀璨淹没,那个就在眼前的老朋友,我却始终分辨不出来。祖安城里的每一块设施都成为他的保护色,或者他就是祖安城里的一部分。后来在同样的位置,我听到维克托的播报,他正式任职图书馆的管理员,他和阿尔法狗合二为一,不仅如此,他手下的监考官给工程师增加另一条冗余的限制,那就是不能越级参加考试。我听说他现在已经更新成一个球体了,那可真见鬼,他讨厌圆体,他小时候被那样的铁块砸中过,从皮尔特沃夫的废墟中掉落的。”
“也许你误会了呢?那些人既然追梦成功了,那么他们的境界肯定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我认为黑默丁格真的克服了原始大脑的缺陷,他就是一个完美的人。”艾克试图改变布里茨落伍的观念,“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爷爷,看看你身上的杰作,虽然你的梦碎了,但你依然是我很尊敬的人,这些都是你努力的象征,你尽力了。”“是的,我奋斗的结局就是被你绑在床上没有尊严地活着。”布里茨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下半身,“孩子,你很聪明,难道你不认为现在的黑默丁格是个异常讨厌的家伙吗?你每次考试失利的根本原因不正是他吗?”“你说得没错,稍早之前,我确实觉得他很讨厌。”艾克将那本书的余烬踩灭,随后握住布里茨的手说:“但正如你所说,他的故事打动了我,如果我早知道他跟我拥有相似的命运,我会更加充满干劲的,生活还是像以前那样充满希望与美好。”“老天,我没想到你眼里看到的是这些。”布里茨不再注视着艾克,他的机械手臂缓缓垂落下去,接着又颤巍巍地抬起,指着冷冻柜说:“帮我把三号冷却液拿来,不要问我这样做的原因,就当是我最后的愿望。”
“可我并未检测到你的模组有什么过热的地方。”艾克疑惑地将那瓶布满灰尘的液体递给布里茨,虽然这种事没有意义,但他并不想在同一时间过度刺激布里茨,只能照着吩咐办事。“你听说过一种叫酒的液体吗?”布里茨此时的声音流畅且平缓。“我只听说过酒精,那是六级工程师们在执行医疗任务时经常用到的工具。”“没有醉过的人生可太糟糕了,虽然我早已丧失体验它的能力,不过倒还有一种办法。”布里茨用尽全身动能拉开头颅上的防护盖栓,一边将那瓶液体倒进热气腾腾的脑袋里,一边向艾克戏谑:“如果我能决定自己的葬礼就好了,我绝不会让那些所谓的战利品礼包跟我躺在一座坟墓里,我唾弃我们的习俗,我可不想在死后还要面对生前的耻辱......这眩晕的感觉可真迷人啊......”
【我的叔叔疯了,他昨天钻进一条只能容纳小孩的滑梯。我梦到了那条可爱的滑梯,看来我很担心叔叔。——维克托】
布里茨生前改造下来的器官骨骼等已经打包完毕,艾克将它们放在布里茨的棺材里,“这是您毕生的荣誉,爷爷”。让艾克惊讶的是布里茨的身份点数余额竟然足以改造一颗原始大脑,哪怕只是换上最为廉价的中央处理器,只是身份点数的继承在扣去继承税后,仅仅勉强足够艾克净化掉血液循环系统。这份感动使艾克不再对布里茨生前那些奇怪的话感到疑惑,他为自己的爷爷找到一个合理且正向的解释:他没有否认他的努力,他只是试图在自己的脑海里留下他离去的合理性,哪怕留下一个糟糕的形象,这都是为了照顾自己的自尊心,好让自己能够坦然接受这份遗产。爷爷真是个伟大的人,艾克对于布里茨的评价停留于此。雨里的祈祷声只吸引来一个人,那是唯一来参加这场葬礼的迦娜。
“真遗憾没能亲口喊他声爷爷。”迦娜安慰着艾克。“谢谢你能来参加他的葬礼。”艾克握住她的手说:“我只担心那些拾荒可能会偷偷扒开他的坟墓,将他的荣誉当作食物。”“不会的小克克,它们似乎已经濒临灭绝,几乎很少看见了。”迦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敢用最低的音量混迹在最滂沱的大雨时分,“也许我们可以在今天解开误会,我希望我能弥补你此时对家庭的空虚。”“那天的事我得向你道歉。”艾克诚恳地说:“我不该对你的知识芯片抱有偏见,它就像爷爷留给我的遗产一样,那也是你父母留给你的遗产。我不能将这份伟大误解为不公平,我......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毕竟我这颗原始的脑袋总会犯错。”“这些都不重要。”在发现那天偏执的艾克消失后,迦娜大胆了一些。
从皮尔特沃夫渗下的雨水总是不太均匀,当赶在厚厚的瀑幕垂在两人之间时,迦娜终于鼓足了勇气,她想起若干年前第一次躲在城市拐角窥视艾克的场景,她在半小时过后才选择好搭讪措辞,虽然自己的表现糟糕极了,不过那时的艾克还是在惊喜中接下了这一套。“这些年你是否怀疑过我对你的感情?”迦娜终于开口了。“没有怀疑过。”艾克坦然地说。“那答应我一件事吧。”“什么?”“我们远走高飞,哪怕是去过拾荒者的日子。”“你疯了!”
“哪怕你不是从前那个可爱的小克克了,我也想跟你在一起,这是我在爱面前必须承受的代价。可我真的受够这里了,我可以忍受永无止境的工作,也可以忍受你无缘故的脾气,但我容忍不了这座城市每一块空气都在否定我的追求。也许在未来那个完成大脑改造的迦娜看来,我现在的想法是多么稚嫩和愚蠢,但我的想法就像是橙光层区娱乐场地的观光流灯一样,我不愿在浏览祖安的全部景色后再选出最有意思的那个角落,而是在察觉到不错的地方时停留下来,我告诉自己,可能往后更美的景色还有许多,但我不走了。我常常怀疑......我们的身体随着全面无机化的同时,总会去否认过去的自己,这到底是种升华还是种背叛?如果是背叛,那未来的自己还是自己么?我不想再走了,我感到孤独,唯有停留在你身边才能缓解这个病痛。”
“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也感谢你能喜欢我到现在。”艾克拥抱着迦娜,将她为他量身打造的固体交互下颚放在本该属于它的位置,“这样感觉如何?”“我感觉像看到了日出。”迦娜心里一阵甜蜜,正当她的思绪在艾克的模组里徜徉遨游,却触碰到刹那间的冰封。“我们对生命意义的领悟完全不同,但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作为老朋友,我还是要劝你......”“她是谁?”迦娜猛然抬起头质问他。艾克小看了这块东西,它几乎不用等他把话说完便能让其拥有者会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比你早,她是个特殊的存在,不过不是拾荒者,那种温暖与柔软的感觉是你无法带给我的,而且我和她早在还未进行改造时便认识了。最关键的是她会支持我的理想,而你显然无法理解我。我们看过真正的日出,很抱歉。”
“那,祝你们永远愉快。”迦娜朝身后摆摆手。“我知道你正在为我准备改造大脑的身份点数,不过谢谢你的好意,你还是自己先去消费吧,之后你就会明白的!”艾克朝她大喊。“谢谢小克克的建议!我会的!”迦娜潇洒地回应。
【我看到两只猫围着一根断掉的树转圈圈,它们永远也追不到彼此的尾巴,可把我乐坏了。——维克托】
艾克这段时间获得前所未有的活力,在布里茨去世后,他都会在结束工作后与凯特琳在铁球中幽会,她的香甜与鼓励总是能带给他源源不绝的能量。她总是说,艾克是她所遇到的第一个如此鲁莽的男人,她渴望他走进自己的世界。而艾克则是让她耐心等待自己完成逐梦之旅,他将亲自为凯特琳购买一个机械躯体,再将她的意识下载下来。那是凯特琳第一次流露出幽怨,“为什么我们的世界不能融洽在一起呢?我以我现在的模样和你本来的模样相爱,不好吗?”这是她对艾克抛出的疑问。艾克试图在某次梦中解答这个困扰,那一刻他无法分辨这到底是显示着各项数据的视觉界面还是毫无杂质的聚焦,“凯特琳”这一名字从他口中第一次在祖安城里喊出,维克托抓住了这一机会。
“二级工程师艾克,请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这个名字的。”维克托的影像在艾克的胸口弹出。“维克托先生?怎么会......”“孩子,可能你还不知道改造师们的规矩,工程师使用的大部分模组都有监听装置,沃里克的产品也一样,目的是保护你们的安全。”维克托缓缓靠近,他的身影渐渐完全占据艾克的视线。“我想您误会了,我现在很安全。”艾克连忙解释。“哦不不不,你刚才喊的是凯特琳吧,不要再调皮了。”维克托步步紧逼。“可您说过,皮尔特沃夫只是一片废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存在?”“你不该问那么多的,在你下个工作时间以前把凯特琳的摇篮放进我的基站,然后忘掉这件事,继续投入到你习惯的生活中去。”
作为维持这座城市的负责人,维克托不仅仅是一个发放身份点数的存在,也是许多人第一个印象中的“父亲”。这位父亲对待犯错的孩子一向是仁慈的,他仅有的惩罚也不过是克扣身份点数。那块叫“摇篮”的东西来自祖安的规则之外,这一点是艾克任性的筹码。他将这看作命中注定,与幼时那个朦胧的画面成立一个因果关系。这是他第一次对抗维克托,抱着匪夷所思的觉悟与莫名其妙的自信。很快艾克便在这场博弈中获得优势,维克托没有足够的理由来克扣他的身份点数,而维克托本人的素养也不可能采用强硬手段来夺走他的凯特琳。艾克非常清楚,公权性强制执法已经在这个时代淘汰很久了,如果再捡回去,就相当于变相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依然动荡。
只是维克托依然在艾克的视觉界面里频繁弹出,就像沃里克那挥之不去的推销广告一样,哪怕是在自己繁忙的工作中。艾克在某次的拒绝中稍微愤怒了些,维克托便知道他反抗力量的来源,“你连接上了那个东西,你爱上她了,是吗?”维克托问道。“是的,不过这件事发生在这块铁球坠落之前。”艾克如实回答。“你应该整理一下大脑,你们之间的触碰只是偶然,如果强行将彼此的意志拉到对方的世界里去,只会造成痛苦。”“可我们已经在彼此的世界里了。”维克托的影像消失了,难道他接受了自己的言辞就此默认吗?艾克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还会回来的。
僵持的疲惫并没有击垮艾克,他搬到了橙光层区,在那之前还在沃里克的改造床榻上去除了身体中的血液,从此以后他的躯体几乎不再需要代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能在输送管道中放射能源的可充粒子,这样一来他可以让沃里克回收掉自己的发电机,空缺出来的位置还能安装一个二手的光能转换器,只要祖安城灯光所耀的地方都可以是他充能的资源,他很荣幸能与这座城市达到某种共生关系。他的机械模组开始向正循环迈动,往后每一次改动都是事半功倍地完善效应。在通过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碳基生命考验后,艾克对未来时光依然充满希望。
在凯特琳的世界里,艾克从未离开过,只是有时他会到沙滩入口处吹吹海风,不过每次回来都会失去衣服。某天他在房间里请教凯特琳如果使用画笔,现学现用画了一张棱角分明的家用电器,让凯特琳觉得诡异的是这个电器似乎还是按照人体的构造模仿的。不过她还是从想象力的角度赞美了这幅画作,这可让艾克高兴坏了,第一次发出与她相同腔调的笑声。然而回到祖安城后,他再也发不出那样畅快的音色,他的声控模仿不了能够传达自己各种精神状态的震动频率,所有的单词在标准过后都清晰得苍白无力。他将幻想中鼻子的地方靠向屏幕中的凯特琳,可在这里闻不到一丝芳香。他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像电子屏幕那样单薄,他进去的时候他的世界停滞不前,他出来时候她的世界亦然如此,他们永远共享不了时间的流动,或是以真切的彼此相见。唯一的区别是他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孤独,而她的世界里满满的都是陪伴。
“承认吧艾克,你在囚禁她,而我只是想带她回家。”维克托又一次打断艾克的休眠。“那就把我一起带去她的世界!求您了!”他的心事被精准地命中,只能寄托于维克托为他的坚持所感动,“否则我就会靠自己的努力让她降临到我的世界,哪怕我会拼上一百年的时间。”“我不明白应该如何对你说......”维克托却反常地犹豫了,不过他有了新的打算,“你在结束下次工作后,去取出我基站里的静态模块盘,那里拷贝了她世界里的所有数据,你在下次与她相见时别忘了把它也连接上去,你们可以暂时走出那块沙滩。去吧,和她一起去融入皮尔特沃夫吧,那里其他人的表现形式仅仅会依照她的印象,不过也足够你看清自己了。”
【让我鼓起勇气,为你再浪漫一次。如果我在他们的嘲笑中出了洋相,你会与我站在一起体验尴尬吗?——维克托】
艾克没有把摇篮送往维克托的基站,他要亲自送她回家,也想再体验一次向她的世界走近的感觉。他第一次朝着皮尔特沃夫飞去,每个层区的居住域盘根错节,不时会触碰到空隙处偶然的障碍。每间屋檐上标注着所属工程师的名字,它们在不同的层区散发着不同的颜色。艾克最初的梦想就是让自己的名字爬过所有的屋檐,随着每一层的光亮一起闪烁。他本觉得自己是足够幸运的,眼前有一条点明无数盏灯的路,他只需要走下去就行了,每一种色泽变化即是其中的意义。只可惜没有任何一盏灯来自凯特琳的世界,哪怕是在至高无上的图书馆里。他增大了喷气耗能,对头顶上的排放管道径直冲撞过去,仿佛这种自残式的突破能让他打碎那块该死的电子屏幕,他试图将割裂的自己再次融合在一起,在与凯特琳共同享受时间流动的世界里,在梦想与爱情互不相斥的世界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接上静态模块盘的一秒钟后,她的世界会带给他一生无法忘却的苦楚。
当艾克再次吹完海风回来时,他带给凯特琳一个意外的消息,他们可以向外界遨游,而凯特琳迫不及待地要向她的圈子介绍给艾克。他停留在学习礼仪的门槛上许久,每跨一步都会迎来不悦的目光,仿佛他的脚步会留下肮脏的脚印。他无法理解人们在微笑背后那样复杂的表情,在碰撞的酒杯中他总是被挤在外面的那杯红色。他们分享着自己的奇思妙想,却对艾克所诉说的祖安城听不进半个字句。“你这个木讷的家伙真没意思。”艾克经常面对指着自己调侃的那根有气无力的食指,说话的那人并不是特定的,他们的共同点是说话的同时脸都朝着别处。或者有人出于礼貌没有选择无视他,“跟我们讲讲祖安城里的女人吧!”艾克说了很多次,没有一个人记住,他们会在下一次聚会时再次问出相同的问题。唯一一次成为全场瞩目的时光是在一场舞会,他鼓起勇气跳起为融入黄灯层区而学习的工程师舞蹈,一边背着工程师的千条工作口诀,引来全场男女捧腹大笑。“凯特琳,你的未婚夫实在是太有喜剧天赋了!让我想起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工作时那样可爱的步伐,不过人家是演戏,而艾克简直就像活生生从电影里走出来的!”艾克在成为焦点后赶紧向那些笑得喘不上气的人鞠躬谢礼,他想在凯特琳脸上察觉到为自己感到骄傲的表情,却没能看懂她脸上复杂的笑意。艾克从未在公共场合流露出对凯特琳那些朋友的不满,他只在私下里向她抱怨:“我认为那些人只会贪图享乐,没有发现一丁点生命的意义,答应我,以后少和他们待在一起。”每当面对如此敏感的艾克,凯特琳大概会说:“他们其实没有那么糟糕,你应该尝试去了解他们,下次找些共同话题吧。”
他已经学会在那些观念不和的人群里压抑自己,而凯特琳也为爱情默默忍受着他的尖锐。可一旦不合出现在家庭里,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扑灭的。最初凯特琳的父母基于对女儿的溺爱还能接受艾克,哪怕得知他对未来的展望居然是要做皮尔特沃夫最光荣的工人,他们也只认为艾克是个闲不住的家伙。“孩子,这边没有工人,那种群体只停留在描绘原始文明的文艺作品里。”凯特琳的母亲不止一次这样劝过他。艾克迫切地希望在两位长辈面前证明自己,与生俱来的勤劳品质让他无法安逸地享受生活,在他脑海里付出与回报早已因果绑定。他们一家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在交际,那些英俊且谈吐不凡的贵族青年常常赢得凯特琳父亲的青睐。凯特琳安慰艾克不要感到难堪,父亲这样的举动她已经习惯了。“你不需要向那些人学习,他们只会通过父亲来获得跟我搭讪的机会,再以千篇一律的措辞试图了解我。而你不一样,你的勇气打动了我。”在每天入睡前,她都不忘记重复这样的话来安抚他。在婚期将至的日子,凯特琳的父亲为了不让艾克在婚礼当天闹出洋相,送他去最尊贵的学院培训,学会如何融入贵族血脉。艾克虽能快速记下那些乐理、画派、文学表达方式,可当自己实践时,那些东西就像方程式一样被他死板地套用进去,这让他的老师很无奈。尤其是当他拨弄钢琴键时,老师当即失去了耐心,“老天爷啊,我让你模仿的曲调是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而不是《命运交响曲》!那种曲调太可怕了!”艾克引以为傲的学习能力在这里被贬得一文不值,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将老师推倒。他的行为很快传遍整个皮尔特沃夫,凯特琳的父亲颜面扫尽,不过出于素养他只是对女儿说,如果一定要嫁给他,那么自己将拒绝参加婚礼。起初凯特琳的母亲还努力在艾克与丈夫之间来回周旋,不过当她看见艾克亲自搬着厚重的装饰布置婚礼现场时,再也无法容忍地发出尖叫:“他在干什么?他难道想徒手完成这一切吗?他怎么还学不会使用意念来改造周围环境?我再也无法忍受他这种怪异的行为了!”艾克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那一天终于来临,凯特琳流着眼泪哭诉:“为什么你不能为我改变一些呢?我已经足够努力让你走进我的世界了,我确信我爱你的决心,只是我真的好疲惫......”“凯特琳,你愿意放下这里,去我的世界里吗?”艾克小心翼翼地问。面对沉默的凯特琳,他觉得寒冷。那是艾克第一次学会使用意念来传送,迫切的逃避心与窒息般的压力让他不得不独自回到最初相遇的沙滩上。
【终于,我攒够了钱去参加她的舞会。我为她的美丽而沉浸,我在鼓掌时才发现,手里竟不知不觉间拿着扫把。我又被那个保安赶出来了,他还揍了我一顿,他说我这次居然敢冒充客人。——维克托】
艾克终于以真实的躯体登上皮尔特沃夫城,脚下的废墟垃圾都是老旧的讯号接收装置扭曲在一起,还有类似稳定姿态的磁板,但他能认出那些密密麻麻被折断的天线。他看到不远处有一束白光从城市顶部射向脚下的祖安城,他飞过去看了一眼缺口的大小,将关着凯特琳的囚笼堵上那类似月光的光芒,摇篮向周围散发出一阵蓝色的波浪光纹,其它无数个隐藏在其中的摇篮像是得到某种感应,在光纹扩散到自身的瞬间随之闪烁,之后便融化在那边堆积如山的废铁让人难以分辨。
“在你物归原主前,你难道就没有好奇心看看那种光亮是什么吗?或者说,你不想知道这里的皮尔特沃夫和你在摇篮里看到的为何不一样吗?”说话的人隐藏在废墟之中。“维克托?”艾克有些疑惑,但这个声音的频率好像不如维克托的投影那般平稳清晰。直到那人完全从阴影里走出来,艾克惊讶地喊道:“你是摇篮的人!你是谁?”“哈哈哈......我就是维克托,这是我本来的模样。”那人露出脸庞,居然和那边的人一样白皙光滑,且身体没有添加任何机械模组,“我并不来自摇篮里的世界。”“那你怎么长着和他们一样的脸?还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服?”“其实并不完全是。”维克托将全身的皮肤裂开,里面翻出一块块细碎的拟态像素,“这只是我平时无聊的小杰作,本质上还是属于机械造物。不过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用这副躯体说话不会被他们监听到。”“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来人的天性的确可以被后天培养逆转的,祖安城里的居民已经失去了好奇心,你可能不太相信,哪怕我没有明令禁止过,你也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人,不过即便如此,你也对皮尔特沃夫的外界情况没有兴趣。”“是的,维克托先生。”艾克准备往祖安城降落,“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去做了,就像您说的那样,回到我习惯的生活工作中去。”“不,那些投影不是我,至少不是真实的我。”维克托拽住他的机械手臂,“你相信我吗?一直在牢笼的是你。”
艾克被维克托那看似纤细柔软的手牢牢钳住,随着他在皮尔特沃夫的废墟中极速穿行。艾克的视觉系统高速移动下捕捉到的影像只是一团迷雾,维克托实在太快了!“这是哪里?”当两人停止时,他们的天空豁然展露出和摇篮世界里一模一样的星辰月亮!艾克不敢相信皮尔特沃夫城的边界可以毫无障碍地越过!这和祖安城完全不一样,那座熟悉的城市边缘围满了维克托的宣传壁屏,艾克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他从未思考过屏幕的那边是什么。而如今在天空之城的边界外他知道了,他发誓看到了山脉的轮廓,以及一望无际的沙尘大地,在右下角显示着时间数字的视觉界面里,在他这具血肉几乎殆尽的冰冷躯壳里!这根本不是在所谓的天空上,而是平地!他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的祖安,竟然存在于地底!“你知道为什么凯特琳生活的城市也叫那个名字吗?”维克托拍了拍艾克的肩膀,“不是因为她的虚拟世界在现实中的地理位置在这里,而是她的世界正是这里衰落前的样子。”“那么说,那边的人,在我们的世界真真切切存在过?可我并未在那边的世界看到过类似于我们或拾荒者的存在。”艾克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以为他们与我们的关系就像我们与拾荒者的关系一样,他们可能是生命层次更高一级的我们。”“其实无论是拾荒者、我们还是他们,都是一样的。”维克托缓缓叹了口气。
“这里的世界本该像摇篮里一样,在那场战争之前。”维克托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土,在指缝中流失至只剩一颗子弹,“他们无法生存在这种异变的环境中,带着灵魂逃避他们所犯下的罪孽。留下来的是我们,拾荒者也在其中。艾克,我们就是他们,只不过我们被迫换了一副面貌。之所以我们有秩序,只是因为我们还有利用价值,而拾荒者们则是被秩序淘汰的我们。”“利用?我们对他们而言有什么价值?”“成为他们转移灵魂的牺牲品。”维克托抚摸着艾克的额头,“你离那样的下场只有一步之遥了。”“我、我不明白......”艾克毫不怀疑这只手能瞬间捏碎他的脑袋。“将人的意识通过数据转移到机器上早在祖安城建立之前就被证明为谎言了。哪怕那台机器能百分百做出和宿主一样的决定,他也只能算是一个复制品,作为宿主在大脑失去活性的那一刻便已经是绝对意义上的死亡。只不过宿主对于此事已经没有任何发表意见的权利,而那个复制品,他只不过是继承了宿主的记忆误以为自己就是宿主本人罢了,他是不可能有任何灵魂的。”维克托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接着又指向艾克,“而你,作为旁观者,更是无论如何也判断不了的。因为眼前的人无论是不是宿主本人,他都对你没有区别。”“你的意思是那些追梦成功的七级工程师们,他们已经......我不相信。”艾克不敢再细想下去,他瘫坐在地上,想起自己才刚刚劝过迦娜,让她放下自己去做最后的改造手术。“但是有一种方法可以。”维克托并没有理会失态的艾克,他知道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那是个罪恶方法。就是利用在双胞胎心灵感应上的技术突破,将灵魂的概念从“大脑”转为“感觉”。他们把宿主基因上的数据反过来去感染别人的器官,控制它从DNA层面上开始变异直到比孪生胚胎所共同发育的更为相似。第一次临床试验便成功了,那颗被改变的心脏,那颗单独裸露在营养皿的心脏,竟然和适配宿主频率一致地跳动起来,而实验人员在夹起那颗心脏时,宿主同时开始心绞痛。之后的试验从器官到骨骼肌肉甚至是皮肤接连取得成功,只要有源源不断的人体组织当做燃料,他们便能真正做到永生。而对人体组织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它认为自己还活着,最好是让它的主人充满希望与感恩地将它割舍下来。就像......你在沃里克那里心甘情愿地将心脏交给他一样。”
“那我所有的奋斗......”艾克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他的躯体从表面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天然的痕迹。他穷极一生的自尊与荣誉,在摇篮的世界里无人在意且保守排挤,在冰冷的现实真相面前又显得如此荒唐可笑。他想起自己那副充满斗志的样子,简直就像一头可怜的怪物!他在一条谎言的道路上抛弃了拥有的一切,并且引以为豪,他现在一无所有。不,他注定一无所有!可他仍然不甘事实就是如此,还要努力抬起沾满污垢的头颅,像一只摇篮里的宠物一样满怀期待地问上一句:“您......您不是维克托先生对吧?他老人家怎么会给我说这些呢?我们的生活一直都很美好不是吗?这一切都是梦对吧?”
“清醒一点!艾克!”维克托一把将艾克提了起来,将他的义眼朝向固定在远方的无际中,“你难道不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吗?这里没有什么所谓的宣传壁屏!祖安城内的维克托根本不值得信任!他只会打压你好奇的天性,再把你困在祖安城里。他可以让你学会计算不同海拔的地心引力,却不会让你知道这个世界是圆的!你甚至拥有制造各种高科技产品的技术水平,然而你却永远都不懂得你创造的东西到底是用来干什么!”“可......可那是你自己啊!”“这就是最无奈的地方。”维克托苦笑着放下了艾克,“我早已死亡,你眼前的这个实体仿生人其实是一个漏洞,不然的话,我也是祖安的维克托的一部分,如果真是那样,我会为了祖安城里的秩序,在你把摇篮送来时把你撕碎。”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艾克不停重复着这句话,眼前的维克托在眼里是一个极其残忍的家伙,他先是斩断艾克活过的峥嵘岁月,又把冰冷入髓的绝望拦在他面前。艾克心想他若有一丝仁慈,怎会忍心揭开自己周围五光十色的幕布,让自己看清那华丽的隐藏下从来都只有一种颜色——黑暗!
【那个富豪抓住了我。我和警察们辩论,从他头顶的礼帽到脚下的皮鞋,甚至他的内裤都是我生产的,可他们却唯独相信他口袋里的钱与我无关。——维克托】
迦娜在接受艾克的提议前,她已经觉得自己是个冰冷的机器了。她尝试在没有期待的念想中生活,却无法花费精力投入眼前的培养液调试工作。有时她会羡慕艾克的执着,至少他的目标清晰,能够确保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意义。她还是不能认可那台超级电脑分析的自己, 她的理想并不是基于艾克而产生的,而是她受够大家永远匆忙的样子。她认为祖安城里的居民们就像一群玩命向前奔跑的孩子,她总是跟不上队伍被抛弃在后面,她看着他们奔跑的样子愈来愈像是逃跑,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她也跟着不安起来。某天她看到其中有个孩子跌跌撞撞的,那孩子眼中的世界虽然一点也不像她,但和她一样是掉队的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切感让她明白停在原地也可以是有意义的。这个孩子就是艾克,沃里克的心脏矫正了他的毛病,他跑起来更快了,而且有了结伴同行的对象。
她在情感状态上的转机来源于一对父子,一个同样居住在紫光层区的家族,她每天在工作时间的前后都会路过那里,随后大概率会看见那位父亲在训斥儿子。也许这位父亲为孩子的梦想支付掉了自己的身份点数,她才得以看见那副颠倒的场景——那男孩反过来训斥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唯唯诺诺,正是因为那孩子的大脑比父亲先一步完成改造,所以他的判断与决定并不是伦理关系可以置疑的。迦娜突然想到一切还有机会!如果届时她带着先进的改造大脑表达爱意的话,她的艾克一定会回来的!
“在您消费的三合一套餐里,除了中央处理器,我们还会额外赠送一个能容纳百年音频信息的储存卡与最全面的姿态反馈集合表。往后,无论是对您还是对您身边的人,都将走在最为合理精确的道路上。您正在面临每个工程师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请您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来体验这场伟大盛宴。”改造榻上探出的护理工正在安抚紧张的迦娜,她的头部模组已经被完全展开,三条分工不同的数据线深深扎进那块缓缓蠕动的脑组织上,“可能会有略微的不适,不过很快......完成。拷贝成功。请稍等片刻,等储存卡里的病毒清除完毕后,即可成功安装。”“等等,你是说电子病毒吗?那张储存卡难道有人用过?”她隐隐感到不安。“这位顾客请放心,在接受您的数据之前它还是出厂设置状态。人脑中的记忆会存在某些有害数据,这些数据会被捆绑并拷贝到储存卡中,如果不做处理,它在中央处理器调用时可能干扰其判断。”“那我的病毒是什么?”她焦急地问道。“请您无需担心,仅仅是有关于一位二级工程师的部分记忆,非必要保留。”“不、这个记忆我一定要保留!”她开始惊慌失措。“您已签署过合约,执行过程中无法更改套餐,执行继续。温馨提示,请勿来回晃动,否则大脑会受到损伤。警告,请勿损坏设施!警告......”
此时在祖安城的中央广场上,遗产归纳员正在安保室里冒着烟,忙碌的工程师们没有注意到他正处于宕机状态,哪怕稍后从保安室里传来金属之间尖锐的摩擦撕裂声也无人过问,人们本就微薄的时间迫使他们对周遭的异常漠不关心。艾克抽断遗产归纳员的身份卡后,成功通过地板处的身份验证,一架电梯已经在下面等他了。
“我该怎么做?”“垃圾谷深处藏着一个导弹发射井,它是从地表遗落下来的武器中唯一可以使用的,坐标码是0121。拿到它,炸掉压在祖安城上的皮尔特沃夫城!”
电梯停在一个很深的地方,不过也很合理,如果将人们的肉体拿到天上供摇篮里的人享用,再怎么隐秘时间久了难免不露出端倪。他在廊道中一步一步走过,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狭窄幽暗的空间里。两侧布满一条条细细的管道,管道间的缝隙后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动,像是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在窥视着他。
“如果这里真的被炸毁了,祖安城也会被掉落的废墟淹没的......”“祖安城本就建议在谎言之上,事实上,这场灾难过后还是会有大概十万分之一的幸存者,他们足以建立一个新的部落,新的秩序。不过首先,得让这些幸运儿看到太阳和月亮!”
随着通道尽头的光亮渐渐展开,狭小的通道瞬间拓阔到半个中央广场大小的超大车间。这里并未如他想象那般陈列着各种脏器与肢体,而是占据室内大半个空间的是一座超大型的培养皿,其高度足足比肩祖安城的七个层区,透过模糊的液体,一个巨人的轮廓俨然矗立在眼前!他并不是孤身一人,那些轻微的响动是拾荒者发出的声音,它们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挖通了这里,看上去它们好像对培养皿的东西也很感兴趣,不过当他靠近后,那些拾荒者们立马作鸟兽散了。
“为什么选择我?你自己不能做到吗?”“能和你站在这里,就已经是我自由的边界,我无法亲自做出违背他们最高意愿的行为。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你这种人是他们所培养出的最出色的羔羊,你不仅因为他们的谎言错失掉两段真挚的感情,还骄傲地献出了自己,更不幸的是你在死亡前知道了这些事情,所以你在作为一条最忠实的羔羊同时,也是最悲惨的。而羔羊的愤怒是歇斯底里的,只有你才能拿出玉石俱焚的决心。”
他不知道摇篮里的人动用出什么未知的生物科技创造出这个庞然大物,当他贴在透明的玻璃上时,他才赫然明白!在那培养皿上方,盘踞着无数条采摘勾爪,这些他打了好几年交道的机械造物将处理好的脏器或肢体投入皿中,这时诡异的一幕便发生了。当投进来的新鲜组织漂浮到巨人所对应的部位附近时,会有像是毛细血管扭曲组成的肉爪从巨人体内破皮而出,将那些组织块像猎物一样瞬间拉进体内!不过在他仔细观察下,发现那些肉爪不仅会吞噬血肉,同样也会排出,不过吐出来的组织无一例外地都是发黄干瘪的。和那些刚刚被吸进去的鲜红饱满的组织完全联想不到是同一部位。“这其实是个基因库?”他猜测着,随着失去价值的人体组织缓缓下沉,他才注意到浮游在皿池底部的护理机,它们会拾起巨人排出的组织随后封装进一个压缩的带子里。当然,每个护理机的带子装进的组织不会超出正常人类原生数量的范畴,因为他已经认出这是要被带进棺材里的荣誉礼包。他不知道自己的那份是否已经打包完毕了。
“我想在告别前去看一看我失去的东西。”“就在中央广场的下面,不过动作要快,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异常。”“告诉我,这个世界在战争前是怎样的。”“以前不止有城市,还有大洲、国家。”“国家是什么东西?”“一件让穷人忘却被富人奴役的工具。”“所以你是战胜的一方,才能统治我们?”“不,我是战败的一方。”“你在那本书里到底写了什么?”“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没有人会去读的。它无聊、偏执且苍白无力......”
地上零零散散沾着拾荒者们的唾液,它们很饿。他抱着轻松愉悦的心态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决定,在墙壁的一根输送管道被他用蛮力扯破,接着他举起管道的断裂的尖端狠狠地往玻璃上戳去,然而只碎裂出一道小小的花纹。他又后退了几十米,将喷气脊椎的动力开到最大。那面玻璃壁在他眼前仿佛成了一个该死的牢笼,他只想撞破这一层厚厚谎言!他痛恨人们与肉体扯不开的关系,他嘲笑当这些肉体在人的身上时会遭到嫌弃,而单独拿出来又成了荣誉,多么可笑的举动,却发生在高度文明的世界里。他咒骂了一句维克托在之前教过的脏话,此刻他只对眼前的巨物感到恶心,胜过一万种不同色素的化学液体杂交在一起。如果他还有嘴巴的话,他一定会朝他曾经崇拜的东西吐上一大口唾沫。随着玻璃清脆的碎裂声,培养皿里的液体瞬间将他淹没。他看到拾荒者们争先恐后地爬到巨人身上撕咬肉体,它们大口咀嚼与吞咽的声音让他产生一种剧烈的快感,若不是还有要事没办,恐怕他会一直安静地躺在水底下欣赏这场盛宴。此时一张早就该成为过去式的截频胶板漂浮在义眼上。
若非没在摇篮的世界里见过那么多人,他到死也不会察觉幼时看到的女孩并非凯特琳,原来他才是那个没有理智的人,不曾细想过她根本没有出现在他世界的可能。与这块胶板上女孩比起来凯特琳根本就是另一个人!而这块胶板背后电子笔的痕迹仍然可以辨认。「真是谢天谢地,我们在垃圾谷找到了这块东西,这样我们就能把记录器彻底没电前将你的画面印在上面了。真抱歉把你一个人丢在红灯区,我们的家在我们离开后就失去居住权限了。画面中那个男孩好像对你很有兴趣,你们之间会发生故事吗?我们可能永远也看不到了。我们并未真的死去,而是将所有的模组卖给了改造师。智能保洁会检测到你脑袋上的知识芯片,你不能和我们一样迈入图书馆里的死循环,你的未来是成为一个追梦成功的七级工程师。你想知道吗?当时真想冲过去把你抱着,尤其是那天还在下雨。但我不能,我们唯一的去处就是和那些拾荒者待在一起。晚安小迦娜。——爱你的妈妈」 “你们应该将她带走的。”他自嘲道:“至少,她不会遇见我这个混蛋。”巨人身上的拾荒者们渐渐堆积如山,它们开始发出嘶吼,为自己的进食领域作出争夺,在互相的抓挠啃咬间血肉横飞。他没空去确认她的父母是否也在其中,只能朝出口离去。
【她支付完我房子贷款之后的某天,我亲眼看见她在啃一块比石头还要坚硬的面包。妈妈,你为何要去啃那块该死的面包,你为何要去扮演可怜的乞丐,尤其是在一间体面的屋子里。——维克托】
当他撞破保安室飞出来时,迎面被广场上维克托的投影淹没。“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艾克,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谋杀要职人员,毁坏设施和亵渎我们的荣誉!”维克托的影像周围生出许多分屏幕,那些从刁钻角度截取的内容刚好是对艾克不利的监控画面。广场中回荡起激愤的声音,“天呐,他竟然把拾荒者引到我们的遗产室里!它们会做什么我根本不敢想象!”“他杀死遗产归纳员的画面简直太暴力了,他居然能精准地把钢筋插进中央处理器里,一定不止一次这么做了!”“我想他正常的时候应该不会这样做的,那颗拾荒者的脑子让他的行为发生了异变,真可怜。”......
“虽然我们的社会早就抛弃了强制执法,但面对此等无药可救之人,我认为有必要采取激烈手段平息众怒。”维克托向广场上聚集的人发出呼吁:“请祖安城的居民逮捕这个家伙吧。今日你们每个人都是维持城市治安的英雄。谁能控制住艾克,会得到身份点数的奖励。”“你们真的相信这个摸不着的影像?”艾克向试图包围他的人们解释,“另一群人奴役了我们的肉体,就连我们的梦想都是强加给我们的!那群人就住在铁球里,我们在垃圾谷搜寻的那个东西!机械革命就是个谎言,他只会让我们的灵魂消失!”“看来你的脑子确实腐败了,请保持冷静,也许还有被医治的可能。”离艾克最近的那个工程师开口说道。“真是一群蠢货!”艾克从人群中艰难突围,向垃圾谷的方向逃去。不过身后马上就紧跟数十个七级工程师,他们的飞行模组采用的动力是燃料,艾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求你们去遗产室里看一看吧,花费不了多少时间的!不要再做追捕我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了!”说完后艾克才认识到自己根本就在浪费口舌,这些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力的机器不会去做任何违反维克托命令的事,因为那样会违背“精确”的理念,他们在大是大非面前只会绝对的服从,一个高智商且高效率的死物只会沦为维克托维护强权的工具。
出乎他的意料,当他在慌乱中找到那个发射井时并未被追上,他们竟然放弃了,明明刚才就近在咫尺,难道还有比他更优先的目标吗?此时身旁的土地与洞窟开始震动塌陷,看周遭环境倾斜的方向,似乎城市的中心更糟,他朝中央广场眺望,发现那个巨人不知何时竟在广场上活动!它张牙舞爪地疯狂蹂躏身旁一切机械造物,艾克放大了视角,发现这个巨人体内的肉爪仍在不停地吞噬外面的血肉组织,哪怕是拾荒者病变的血肉也照样被撕裂开往身体里拖拽,它们卡在它的皮肤表面半身不遂,它们张大着嘴表情极其痛苦,艾克似乎能听见它们的哀嚎。当拾荒者的组织被吸收进体内,巨人发生异变也是合情合理的了。艾克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他还发现稍早前追击他的七级工程师们正在和其他人厮杀在一起,他很欣慰那些人开始仇恨全身机械的造物。不过当他看出那些人是为了保护那个巨大的怪胎不受七级工程师伤害时,他骂道:“真是冥顽不灵!”异变的巨人是无法分辨敌友的,它疯狂撕裂着把它护在身后的人们,此时就连维克托的苦劝也无济于事,多么荒唐的画面!他们竟然在真相面前还惦记着自己死后的荣誉!祖安人对虚伪信仰的愚忠令艾克心如死灰,他默默打开发射井的操作界面,却发现在三维地图里已经有一块区域被锁定了。这让他产生了很大疑问,如果他是发射井在战争后使用的第一人,导弹预测击中的区域不可能这样巧合。操作界面上显示导弹还有两枚,已经用去了三枚。他不想思考太多,这座城市已经让他彻底失望,正当他准备调整锁定的区域,他胸前的投影装置发出烦人的亮光,是维克托吗?
“你好啊艾克,我认为我们之间有误会,不过还是会有补救措施的。”投影里出现他从未见过的男人,从表面看就和摇篮里的人一样,身上只穿着象征地位的布料与皮靴。“你是谁?”艾克暂时停止摧毁投影灯的念头。“我叫杰斯,我的身份大概和你印象里的维克托一样,不过我是摇篮网络里的管理者,我想你大可以不必这么做的。”杰斯露出和蔼的微笑,他继续说:“我们闲话少说,那头怪物正在摧毁祖安城里的一切,我想请求你启动那个发射井,为了你的家园消除那头怪物的威胁。”“要是干掉那头怪物,恐怕你们也会死亡吧。”艾克轻蔑地说,他在摇篮里已经学会察觉那种微笑背后的傲慢。“事实上我们的基因库已经污染了,但这不代表没有灵魂我们就运作不了,而祖安人总会再次为我们打造好一具基因库的。”“那假如我直接向皮尔特沃夫的位置发射导弹呢?”艾克继续反问道。“也许你该看看这个。”杰斯的影像开始凌乱,接着凯特琳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她哭着对艾克说:“艾克我错了,我不该忽略你的感受让你去适应我的世界,我......我真是一个自私的家伙!请你原谅我,回到我身边好吗?我们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摇篮,就像那个小小的滩岛一样,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我会在那里陪你直到永远......”艾克刚想说些什么,凯特琳的表情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维克托冰冷的机械模组,让艾克从失神中回到残忍的现实里,“属于你的摇篮已经送来了,艾克,快作出你的决定吧。”
“嗨,小克克,我总算找到你了。”不知何时,迦娜已经定位好了艾克的机械模组,她托着颤颤巍巍的躯体,怀里捧着一颗摇篮向艾克逼近,“沃里克先生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迦娜......对不起。”他看着血液从头部模组的缝隙里不断渗出的迦娜,他发誓如果他还能活下去,这将是终生无法释怀的悲伤,“连你也成为他们的傀儡了......”“傀儡?你在说什么啊?”迦娜确实感到自己与平时不太一样,她感觉脑袋胀胀的,视觉界面右下角的日期好像显示错误了,她突然想到什么重要的事,“今天是我成年的日子,我想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不......不是那样的,迦娜。”他狠下心,说出自己所认为的事实:“你已经死了,你根本不是迦娜。你只是一个冰冷的机器,按照已经设定好的程序拙劣地模仿那个已经离去的灵魂,而这一切你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感受与情绪并非由你自己产生,你的表现只是在模拟提前预设好的姿态。你只是一个谎言,你存在的价值只是欺骗你周围人以为你是个活物。事实上你并不爱我,你只忠诚于别人给你的指令。我不会上当的!”
“你是说,我自己是不存在的吗?”迦娜瘫坐在他面前,她缓缓抬起头仰望着他,“可听到你这么说......我好难受......我的头疼......胸口也......浑身都......难道这也是假的吗......我多希望你能......我控制不了我的模组了......它们好冰凉.......你不相信我爱......我想起来......我没有把大脑......一个人承受......好孤单。”迦娜不动了,怀中的摇篮滚落在他脚下。“迦娜?”......随着导弹击中目标发出的一声巨响,天空与地面都被瞬间绽放的强光吞噬。从此之后,任何世界都不再有艾克的消息。
【我最终逃离了这座城市,没有带走任何衣服,只带走了一只无辜的猫。好吧, 是它自己跟过来的,我们或是正朝着坟墓走去。——维克托】
维克托和别人挤在一个七平方米的蜗居里,当另外两人都出去工作时,他终于能独自一人整理他在疲惫中的困惑。他打开窗户,外面是数不尽的万丈高楼,在大自然里威严地矗立着,不眠的城市之光美过天空中的星辰,他使每个怀揣梦想的年轻人殊途同归。在那一瞬间,他几乎忘了自己正身处于充满溃烂与恶臭的狭小空间。他回过神来,这里的压抑不允许被梦想敞开,它只能是堕落不起的泥泽。窗外清朗舒适的空气飘进来只会被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暴殄天物,这里囚禁的灵魂无法吐出高尚的气息,它们整日徘徊在畏缩的抱怨与胁迫的乐观中。这座城市吞噬了无数个梦想,却对它的造物主是如此的吝啬。在下面热闹的街道上,人们的表情永远充满着微笑,那是这座城市和谐的颜色,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重复没有意义的昨天,繁忙得没有结果。或者说结果本就是为了繁忙。维克托感到窒息,他关上了窗,突然意识到这间小屋也会成为别人眼中遥远的璀璨,他竟笑出声来,假装自己是远处唯美的模样,写下一行注定没有意义的文字——我唾弃你的肉体。
在大海里,有一块无人问津的滩岛。男人倚在一棵树下乘凉,他一边吮吸着手里的椰子,一边向海浪冲击在细沙上的浅水边缘望着。他的眼神渐渐开始变得落寞,乳白色的液体淌过他光滑白皙的脖颈。不过很快,他的思绪就被一旁木屋里女人惊乍的声音打断,“小克克,快进来吃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