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今年七十一岁周岁,给自己起了网名曰“松柏”。
前几年,老妈松柏同志上网主要是去QQ上斗地主,超厉害的,一直斗成大地主级别。后来,经常遇到不文明的牌友,惹她老人家生气了,要跟人家在对话框里打架,于是又逼着我教会她简单的打字。现在,又乐颠颠的学会了微信,开始各种妈妈式转发:【注意!千万别再……】【惊天阴谋!原来……】,并且自然而然学会了手机照相,在我们一家的群里晒她养的花开了。
说起来,她真是一个平凡的老太太,大半辈子都在务农,后来离开土地来到城里又骑着三轮车当了几年小商小贩。但是,她比别的同龄老太太,除了经历了食不果腹的艰难生活,又多经历了好多磨难坎坷,12岁的时候妈妈病逝,大地震的时候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自己又曾经历了很严重的车祸,昏迷了几天几夜……
但是,她就像自己起的网名一样,一直坚强不屈,倔强着不肯向人、向命运认输,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泰山顶上不老松。
1958年,唐山丰南,12岁。
一座没有站台的乡间火车站。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紧紧拉着一位大姑娘的衣襟,满脸悲苦地做着最后的乞求:“四姐,你别走了吧,好不好?别走了,四姐!”泪水从她黑瘦的脸颊上簌簌滑落,她也仅是用一只手胡乱抹一下,拽着姐姐的那只小手死也不想松开。
火车要开了,列车员吹着铁皮哨子催促着乘客们抓紧上车了。小丫头的四姐,心里满是对远走高飞的憧憬,掰开小手,敷衍着劝慰:“等我到那边安顿好了,就来接你啊。”
那边在哪?那边是遥远的关外,是几乎在天边上的内蒙古,她们的大姐在那里。初中毕业的高材生四姐,不甘心一辈子呆在农村务农做家务,她要为自己展翅飞出个未来。
可是……“你走了,我咋办?咱家咋办?四姐!别走了……”是啊,多病的妈妈刚刚过世,家里只剩下爸爸和哥哥,还有年仅12岁的她。
四姐到底还是坐上了火车,“你还小,你不懂,我不能老死在这里!”四姐哭着,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怕老妹妹的眼泪把自己的决心泡软。
火车神气的拉响汽笛开走了,带走了小丫头心里最后的希望。她哭着,追着,“四姐,四姐……”的哭喊声也被哐啷哐啷的火车声淹没了。
是的,那个追火车的小丫头是我妈。从此,她成为她那个破碎的原生家庭的女主人。
透过60年的岁月,那个因为认不清棉袄前后片而痛哭的小姑娘,至今依然让人心疼……
1976年,安徽,30岁。
唐山大地震,以其惨烈震惊世界。震后,大批伤员转院至全国各地接受治疗。
妈妈和几个村民一同被送到了安徽。彼时,她梳着两根油黑的大辫子,一副高挑纤瘦的个头。她不太和别的病友说话聊天,只是自己偷偷的抹眼泪。别人以为她还是个姑娘家,谁知道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可是,经过地震,她孩子少了一个,最小的最受一家疼爱的儿子震亡了。
经过几天凄风苦雨,衣食无着之后,救助队终于也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县区。她是做为危重病人安排转院并接受紧急手术的,术后知道,她胸骨压断6根,断骨茬扎向肺部,住院之前一直在吐血,大夫说:“好险,手术再晚做几个小时,肺就扎透了,那你没得救了。”
总有安徽当地的慰问团队来看望他们这些在大地震中受伤的病友们,他们唱歌、跳舞、说快板:“唐山人民志气高,泰山压顶不弯腰!”病房里响起笑声,暂时冲淡大家的思乡之情。然后,文艺队也会邀请病友们来一段,妈妈有一把好嗓子,但是一点参与的心都没有。
这是她人到中年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经历了大地震,第一次受了重伤性命垂危,第一次独自离开家、离开自己的孩子们,第一次住需要这么久的医院(手术治疗以及食宿还是免费的)。
老妈曾是村里有名的小金嗓,每次村里开大会之前,总会有大队干部点她的名说:“开会之前,咱们先让秋丫头唱个歌吧!”《洪湖水浪打浪》《谁不说俺家乡好》《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小常宝》轮着唱。地震前的夜晚,淡淡的月光下,妈妈轻声的哼唱,伴着她纳鞋底拽绳子的刷刷声,是助我们入眠的最好的摇篮曲。
但是,地震了,我们的小弟在地震中震亡,她几乎想跟着儿子干脆也去了,多少年缓不过劲来,悲伤似乎把她所有的欢乐和歌声一起带走了。
1983年,夏,37岁。
清凉的风,吹散一天农活累积的疲惫。满天的云霞,把我们面前的天空渲染的如梦如幻。远处的村庄已是炊烟袅袅,庄稼地里没有了白天的热闹喧嚣,逐渐归于宁静,各种虫鸣鸟叫充斥耳边,我们总是收工最晚的一家。
妈妈带着已经十多岁的我和大姐,荷锄缓缓而归,身体是疲惫至极,但是心里是对完成当日既定劳动目标的满足,对未来丰收的幸福可期。面对眼前美景,妈妈让我们每人口述一篇作文,“就写彩霞,多好看啊!”是啊,那么多深深浅浅的绛、紫、红、粉、黄、金……加之夕阳梦幻般的光影调染,在半个天空铺排出难以描画的色彩盛宴,好看极了,也奢侈极了!我们三人傻痴醉在这样的一场偶遇里。
这一时段,小妹已经出生,并逐渐长大。村里包产到户,妈妈开始把所有的热情和希望都化成汗水,流进地里,生活因此慢慢好转,她也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
然后,某一天,在我和姐姐东一句西一句的歌声里,妈妈终于受不了我们的荒腔走板,开口纠正,嗓子自然是完全不行了,她擅长的高音也上不去了,但是,仍然有腔有调,瞬间把被我们拐跑的调子拽回到正轨。
那一刻,有暖流在心头升起,时隔多年,终于又听到了妈妈牌歌声了。几回寒暑,已是换了人间。
这曾经是妈妈和我们最好的年华之一,虽然最累最辛苦,可是却多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披星戴月、清风拂面、漫天云霞的记忆,还有各种劳动竞赛、雨中奔逃、秋收“巨款”入手、电视洗衣机依次进家的欢笑。
1985年,6月2日,39岁。
正午,太阳开始有了灼烤的力度。一辆驴车在农村公路上从西向东急急而来,因为贪恋多干些活,这个时间回家吃午饭有点晚了,人和驴在辛苦了一上午之后,都有些烦累。
忽然,马路对面远远的开来一辆农用拖拉机,突突突的马达声,在寂静的马路上急切的响着。
驴,一下子惊了!
开始撒腿狂奔,并且直直地朝着拖拉机的方向冲去。驾车人,跳下车跟着驴车奔跑,拼命拉拽,抱着驴头要把它推开,却无济于事!
拖拉机竟也毫不减速的直冲过来,一场车祸瞬间发生。赶车人直接被猛打方向盘的拖拉机卷入车身之下,驴车在经受猛烈的撞击之下终于停在路的中央,拖拉机一头扎进了马路边的水沟里。
赶驴车的就是我妈妈。
我和村里的一个大姨,还有小妹都在车上。大姨头被狠狠撞了一下,并无大碍。我在车被撞的前一刻跳车摔在马路上。小妹人小,被剧烈的撞击直接颠下了驴车,骨盆受伤,一条腿骨折。
我茫然的从地上爬起,顺手把小妹从地上抱起来,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坐在马路上。我们找了半天,才从马路边的半坡上找到已经昏迷的妈妈。
车身的两个前轮从她身上碾过,她十二根肋骨折了、胯骨受伤。
这一年,我上初三,大姐高三,小妹5周岁上学前班。那是一个周日,大姐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万幸那天没有回家。所以,她一直被瞒了下去,直到高考结束,被我们直接接到了医院。
我们拦下一辆大卡车把妈妈送到镇医院,然后又转到市二院。妹妹住二层儿童病区,妈妈住四层。
妹妹接受了一次手术,一个多月后出院。目前早已恢复了健康,生了一个女儿已经和她比肩。
妈妈也在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抢救过来,住院四十多天后,因为输血染上了急性黄疸性肝炎,又到传染病院住了两个月,终于在三个多月之后出了院。
人,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但是,她要重新学着走路,重新恢复体力,重新收拾险些散掉的家。
还有吗?当然!老妈的故事还有很多。我们后来搬家到市区,她五十岁开始学骑三轮车,在马路边摆摊卖西红柿、草莓、大狗虾。后来,在大姐的扶持下,又开了家具店卖家具。
又是另一段传奇,且容下回分讲吧。
希望你能永远这么开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