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我8、9岁时候的故事。
那时,舅舅正忙于四处联系找工作,生活也并不算好,总是东奔西跑。
假期时,我和表姐从家乡千里迢迢到舅舅居住的城市。房子是租的,很小,除了睡觉,几乎挪不开脚。刚去的时候什么人也不认识,我俩便只能像两个跟屁虫一样随着舅舅四处奔波。
奔波的过程很艰辛,三个人,只有一辆摩托车为交通工具,有时太忙碌,甚至连饭都吃不上。
不过我和表姐却很开心,因为每一次出门都会有不同的收获。大概那时年龄小,每到一处,大人们都会给予特别的关照,时而一个苹果,时而一把糖果,小小的心很容易满足,时常被塞得满满的。
二
有一次,我和表姐随舅舅去一户人家,正在盖房子的一户人家。
女主人是一个极为亲善的中年妇人,40多岁,有两个儿子。我们一到,便受到她的热情款待。大约因为从小接触都是极为严厉的父兄长辈,从没见过如此温柔可亲的阿姨,一瞬间便喜欢上她,觉得和她非常亲近。
那时,并不懂得如何表达感情,也理不清自己内心的想法,所有感觉都模模糊糊。
我和表姐小孩子心性,到了陌生人家,很拘谨,也不敢说话,女主人便轻轻地摸着我们的头,将我们带到里屋,打开电视让我们看,然后又拿来两盘零食。
舅舅谈完以后,她便对舅舅说:“我家有个李子园,带这两个小姑娘去摘李子吧,现在李子正熟得可以,多摘点儿回来可以带回去。”
正值五六月份,李子满树都是,团团簇簇。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到果园,见到那么多长在树上的李子,简直就像钱奴掉进了钱窟,小孩子见到了一屋玩具,恨不得将每个摸一遍,将所有的李子都装进自己的口袋。
我个子矮,够不着树上,便一个劲地在地上捡。李子实在太多,衣服上的两个小口袋很快塞得满满当当。手也拿不下,直往地上滚,捡了掉,掉了又捡,忙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么手忙脚乱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李子上粘着的小黄虫,结果不小心将手指给蜇了,而且一下子蛰了三处。瞬间疼痛,两手的李子立刻一个不剩,全都骨碌滚得满地都是,只是再也不敢去捡。手开始发肿,一会儿就变得通红。
一边是发热疼痛,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落地的李子湮没在葱郁的草丛间,简直要哭出来。
三
回到女主人家时,两手空空如也,忍着疼痛,又伤心没有吃到李子,所以有些不开心。
她一见到我通红的手,很是心疼,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便马上消毒消炎的工具帮我处理。边做着,还边轻声教育我:“李子很多,够吃的,以后小心点儿,不然手蛰了,一个也吃不成……”如此反复,叮嘱了许久。
最后还安慰道:“别伤心哦,午饭后我去帮你们摘,摘很多,然后带回去好好吃。”说时,她拿过来两个大大的通黄又泛着香味的熟玉米,放到我们手里。
听她这么一说,便有了新的盼头,注意力也被这个新食物吸引,先前的不开心很快就抛诸脑后,一开始一颗一颗的剥,后来大口大口地啃,还和表姐两人还玩起“谁先吃完谁赢”的幼稚比赛游戏,将玉米啃得乱七八糟。
可惜谁也没吃完,就被放到了一边。
后来女主人看到了,便将那剩下的玉米重新收拾好,并装入袋子,对我们说:“回去时,别忘记带着,肚子饿的时候吃。”
因为家住南方的乡下小镇,到了8、9岁了还未曾吃过玉米,生平第一次就是这时。
虽然后来到北方豁然发现玉米是一种多得泛滥的东西,现在更是满大街都有,不过也大约正如人们所说的:人总是对第一次记忆深刻。所以即使早已忆不起那玉米的味道,但女主人那细心关照的样子却始终清楚记得,尤其是,当时那种啃玉米的满足感,几乎变成了此后回忆的源点,并在往后的岁月中一点点浸透并侵占着童年记忆,以至最后变成整个美好童年的本身。
一个上午,男人们忙着谈生意,她也忙前忙后不得闲,做饭倒水招呼,而我俩竟丝毫没有被冷落,时时刻刻被这个细心的女主人关照着。
当我俩在一个角落呆着不说话时,她还叫来儿子,带我俩到菜园摘黄瓜玩……
自小未曾与妈妈有过很深很久的相处,也从不知道一个妈妈除了声严厉色和打骂孩子以外还可以是什么样子,所以那个时候,小小的心里真的感觉她是一个比妈妈柔和,比妈妈贴心的大人,还是女的。
四
午饭后,大人们在桌前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我和表姐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被叫醒,便告知要离开。
这个时候,却没有见到女主人的身影。
我暗暗向房里四处张望,客厅没有,厨房没有,卧室也没有,心开始渐渐被一种似有似无的失望占据。
哦,忽然想到,她说她要给我们摘李子带回去。
“啊,好可惜。”一想到这,那点小心思立刻转为对李子念念不舍。
这时舅舅正在收拾离开的东西,“如果她现在能回来,那我们就能带走很多李子,就有很多李子吃。”我这样想着,不停地想,反复地想,顿时觉得更可惜了,心里那热切的期待几欲冲出身体,甚至开始埋怨起舅舅:为什么要离开这么早?为什么要走的这么着急?都不知道等人家女主人回来吗?恨不得马上找个借口,或者幻想突然出现什么意外阻止他。
那个时候,大约除了我,再没人如此渴望见到她,男人们也不绝会认为此刻需要一个妇人来送客人。
可惜当时谁也不知道我的想法。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当然什么意外也没发生,我们走得很顺利。
最终女主人也没能及时回来。
除了李子,就连她装在袋子里吃剩下的玉米也不知搁在哪儿,一个都没能带走。
离开的一路都沉浸在失去李子和玉米的惋惜之中,简直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大果园,失去了成筐成筐的甜李子,失去了两个想什么时候吃就能什么时候吃的大玉米。在自己的想象中,不能自拔。
那时虽小,可脑袋清明,错过这一次,以后肯定再也吃不到了。
五
果真,这些年真的再也没有吃到过。
满树甜李子的兴奋不再有,那漂泊无定四处奔走的岁月不再有,那童年孩子气真实、幻想而容易满足的心思不再有,女主人这般的让人喜欢到骨子的人也未曾再遇见一个。
起初,还会孩子心性地对那李子和玉米念念不忘,后来这口腹之欲渐渐忘却。
许久以后,再忆及,脑海里跳出的竟变成了第一次摘李子的快乐体验和女主人那温和的形象,以及未曾道别的深深惋惜。于是,这人生第一次去李子园,第一次吃玉米,以及那个和善女主人一生唯一一次的相遇缘分,便慢慢从无意识的经历变成了一种美好的回忆存在,渐渐酝酿出美好的感情。
往后十几年的过往中,我也曾遇见许多人许多事,或一面之缘,或小处几日,或几年相交,同样是365天里组成的一个个经历,却再也没有那一日的感觉,那种像被阳光包围,像毛细血管被灌蜜的感觉,那种你甚至认为不需要很深刻就很美好的感觉。也不再有女主人给你的那种感动和值得日复一日细细品尝的韵味。
说起女主人,仅仅一面,连一个道别的仪式都没有,以后也再没见过,而今几乎连面貌都已模糊,但她在我这里,却就和当年这经历一样,都成了我对美好的最初认知。今日为人行事,也总能忆及她,于是在有意无意间多了几分从容,几分淡然,不管本身性格如何,热情或沉默,奔放或木讷,皆始终都怀着一颗平和而友善的心。
大约正是这些童年所经历的不自知的,漫不经心的美好小事物小人物,才一点点填充起我们回忆的原野,成全并影响了我们一生对美好的定义,让我们在匆匆而行,有所怀疑时依然保持对美的依恋,对温暖的希望,对美好人性的向往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