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到姥姥去世的噩耗,我正在路上。
那一年,工作三年的我下定决心,开始一场“间隔年”。向往外面世界的梦从初中时酝酿,高中告诉自己一定要考到外地上大学,毕业求职首先考虑的也是没有去过的南方。在福田大厦办公室的格子间里,摸着自己突出的腰椎间盘,环游世界的梦又开始蠢蠢欲动。我知道,这是一场势在必行的旅行。我知道,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都不会做了。
从川藏线的起点成都出发,我的计划雄心勃勃。要到尼泊尔、印度,然后到中东,乘船过红海到非洲,再到欧洲大陆,最后前往美洲。接到老妈电话的那一天,我刚走到雅安,还在四川境内。这个消息如一声闷雷把我劈倒在巴登客栈四人间的床上,三天没有起来。
虽然还是夏季,雅安的夜却有些凉。睁着眼,透过窗看外面月光清冷,残云惨淡。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思绪穿越千里回到故乡,定格在姥姥家一间不大的小屋里。一个小孩儿埋头在写作业,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在旁摇着蒲扇,一双眼满是慈祥,安静的看着小孩儿。
2.
我的童年是在姥姥家渡过的。从有记忆起,姥姥就占据了我生命中的最重要位置。从幼儿园到育红班毕业,我平时都跟姥姥姥爷一起住,只有周末才会回到父母的家。姥姥那时最常带我去的地方是学校后边的洋河,这儿是我的游乐场。
河两边一排排着高大的杨树像是列兵,守护着水源。河岸上绵延数里的芦苇,随风飘荡,如一个个仙女垂头展开霓裳。
河前是铺天盖地的野草和野花,对于年小的我来说,大的不像话。我踩着野花在野草中撒丫子跑,可就是到不了尽头,姥姥在我后边气喘吁吁的喊,慢点儿,慢点儿。我停下来转身对她笑笑,闻到淡淡的甜甜的沁人心脾的香,我一度以为这是姥姥身上的雪花膏香。
幼时我大部分的时光都耗在这里。一年四季,冬去春来。
春天万物复苏,小草顶开了压在身上的最后一层冰霜,我也跟着一起开始生长。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站在春风里跟姥姥说。姥姥感叹道,又是一年。
夏天,姥姥带我来练蜻蜓,钓青蛙,捉鱼虾,逮蚂蚱,找个不宽的小河支流套上游泳圈扑腾。每次我们都满载而归,到家后她把穿成一串的青蛙熟练的一刀剁开只剩腿,剥皮、腌制、油炸一气呵成,或是一把辣椒爆炒蚂蚱或鱼虾,至今想起来,这都是我吃过的最美好的食物。
秋天,到处都是萧瑟的黄。秋末到了点火的日子,姥姥特意带我来看,一把火使所有的草烧成一片灰烬,大地宛如战后的废墟一般转瞬成了黑色。洋河重新回归荒野,辽远又开阔。
冬天,上冻的日子,姥姥背着自制的冰车带我来滑冰,她搓着手跟着我后边跑,冻的耳朵尖通红。河水缓缓向东流淌,夕阳西下,牵着她粗粝的手,余光把我们两个的影子一起拉长。
3.
离家数年在大城市打拼,每次提到故乡,我先想起的总是洋河和我的姥姥。
后来每次回家时去看望姥姥,我陪着她到洋河散步,她总是提起我当年家喻户晓的“光荣事迹”。5岁的我很调皮,不喜欢如牢笼般的幼儿园,不爱听老师们一板一眼的说教,于是某个冬天的中午,趁着午休空档,我带领几个小朋友从幼儿园溜走,跑到我的游乐场“洋河”。那时刚入冬不久,河水只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我们却径直跳到上面,刚走几步,就踩破冰面,落入冰冷的水中,顿时傻了只知道哭喊。当时老师已经发现我们失踪,到处找不到,急忙通知了姥姥和其他家长。姥姥提议去洋河找找看,这才救出了我们,还好岸边水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听说是我带头,姥姥第一次打了我,又抱着我一直哭,我也跟着哭。
我不自觉的摸了摸被打的右脸,发现原来已经泪流满面。不知又过了多久,我终于精疲力尽,才迷迷糊糊睡去。姥姥向我走过来,伸出手,眼前还是那条多年不变缓缓流淌的洋河。我赶忙上前抱住姥姥胖胖的身躯,哭着说,姥姥,你怎么就这样突然扔下一大家子人走了呢。以后再也不能吃到您亲手做的田鸡腿,跟您一起去洋河遛弯儿了。
姥姥仍旧满脸慈祥,用粗糙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头,轻轻的对我说,傻孩子,我并没有离开,只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可以看见你们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姥姥支持你。继续上路吧,孩子,不用为了我赶回来。我还想说什么,可突然铃声大作。才意识到,刚才是一个梦。可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的真实,让我恍惚。我摸下了枕巾,湿湿的。
我决定跟着我的心,带着姥姥的嘱托继续走下去。没有了姥姥,故乡已是回不去的他乡。不过您放心,我已经在路上。